52 恰逢因果(二)(1 / 1)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时,毛糙的拐角缝隙摩擦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传在睡意尚未完全清醒的恺撒耳中,就是如同琴弦被撕扯着纷纷断裂般错乱而艰涩的音符……恺撒只觉得这声音几乎让他酸倒了一排后槽牙。
他的一只脚将将踏出门外,伴随着山区清晨蛛丝般森冷的阴寒沾染在面部肌肤上的是头顶脱落的一大块墙皮……那些泛着灰白的粉尘对着他劈头盖脸的砸下,溅起了一片惨淡的烟雾。
恺撒在打了几个连环喷嚏吞了一肚子灰之后,默默的用手糊了一把脸只觉得自己现在从头发丝到眉毛缝都填满了细小的粉尘,而那些粉尘又被空气里饱和的水汽给牢牢黏附在了肌肤表层的每一寸脉络上,凹凸不平如同毛坯房里喷洒粗糙的油漆。
“恺撒先生早。”
恺撒闻声从二楼的栏杆望向楼下,看见水川梧七正仰头向自己招手,他的眼镜片并没有因为山区的湿气而蒙上细密朦胧的水雾,而是擦洗的干净透明,在微弱的天光下如同反射着一泓清亮的水。
“早。”
恺撒对这位年轻的医生扬起笑容,鲜亮如同破开云层的第一缕阳光的笑意在他嘴角漾开,空气仿佛也浸染了他身上蓬勃的生气,水雾渐融透出点湛净的天色来。
水川梧七只是对着他傻笑,然后更加卖力的向他招手:
“先生,我们这里自产的药皂洗脸很干净而且有消毒杀菌的作用,您可以到我这来取一块洗洗。”
恺撒被他一语戳中,下意识的又摸了一把脸,只觉得那些粉尘已经被糊成了一团污遭的白泥浆,不拘小节的大手一扬:
“那就麻烦水川医生了。”
“克洛哀……还没起床吗?”
恺撒一边就着露天水台哗哗流淌的清澈水流用力的搓洗着打出泡沫的脸颊,一边含混不清的询问。
“啊……克洛哀一个小时前就出门了。”
水川梧七看着肥皂盒里瘦了一圈的药皂连连点头。
“现在,不是早晨六点钟吗?”
恺撒用干燥的毛巾擦拭掉脸上残留的水渍,语气微微有些凝滞,他转头看向远处的天际泛起一抹跳脱的亮橘色,明艳艳的晃在瞳孔里就恍惚有璀璨的碎金斑驳洒落。
“她一向如此,每天我都早起给她开门,不然她就得翻墙了,小姑娘嘛……总是比较活跃,但是摔着就不好了。”
水川梧七有些局促的抓了下头发,笑容腼腆。
“知道她常去的地方吗?”恺撒理了理衬衫的衣襟,以手为梳把一头及肩的金发简单打理整齐。
“这间疗养院的东边不远处有一个建筑工地,她一般都在那里活动。”水川梧七用手给恺撒比划了一下方向。
“谢了。”
“先生!”
恺撒扔下毛巾径自走向大门铁栅栏的方向,却听见水川梧七在后面唤了他一声,他只好停下来转头看着追上来的医生。
“我不知道您和克洛哀的关系……”
水川梧七推了推眼镜,镜片下眸光沉静,
“她住进来有接近一年的时间了,每个星期都有专门的人给她送来生活用品,她住在疗养院的费用也会定时付清。”
“但是鲜少有人来看她,您是个例外……”
恺撒抿了抿嘴角,他从这位医生简短的叙述中模糊的猜测着一年前事情的大致面貌,只觉得那些晦涩的信息在通过种种奇怪的迹象渐渐浮现出了本有的轮廓。
“放心,我会看着她把她好好带回来的。”恺撒和他打着马虎眼,直接几个大跨步踏出了大门,“毕竟我是三天的义工嘛……”
恺撒的背影在初升的一轮绯日投射的炙热光线下被拖拉成了瘦长的一条,他仰头看向四面的山峦起伏连绵如同少女春水般温软的曲线,群山似乎被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烟青色浮沉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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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医生指引的方向找到克洛哀轻而易举,况且在一片钢筋混凝土交织成的如同黑白分界线混沌的灰色调中,深酒红的裙摆在女孩子如冰似玉的通透肌肤上研磨出玫瑰花似的娇艳,夺目的惊人。
恺撒远远的看着,只觉得深酒红被她穿着就有着一种流淌着的生动,沉沉的丽色偏偏被包裹在晶澈的水光里,每一寸都莹润欲滴。
他突然觉得帕西的小姑娘其实也不错,起码……和管家先生那一脸清冷禁欲的样子莫名诡异的搭对。
他再靠近一些的时候,克洛哀似乎是听见了动静短暂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继续投向手上的工作。
她握着一柄小型的铁铲,边缘被打磨的纤薄锋利,这就方便她把铲身尽可能深的嵌进土地里,翻出的黏土也相对新鲜完好。
她一铲一铲的剖下去动作异常熟练,毫不在意那些巧克力色的黏质土壤混着周围植物叶脉上凝结的细密水珠肆无忌惮的沾染上她的肌肤和发梢。
“需要帮忙吗?”
恺撒试探性的靠近,本没指望克洛哀能搭理他,却看见她褪色花瓣般的嘴唇微微翕动,他立刻竖起了耳朵。
在女孩口中发出一连串令自己不明就里的音节之后,恺撒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因为那简直如同发涩的琴弦般断续而破碎,颤音处理之粗糙完全像是一个意大利语的初学者。
他还未来得及把克洛哀那一口奇异的意大利语分析成他所能理解的字面逻辑,就看见她忽然抱起一旁打包好的一包黏土向自己砸了过来,他从未想过她瘦弱的身躯里蕴藏着这么大的力气,他伸出双臂借住的时候几乎被巨大的冲击力震的骨头发麻。
“跑。”
克洛哀终于憋出了一个完整的单词,随即她毫不避讳的“刺啦”一声撕下自己碍事的裙摆,脚跟蓄力陡然如同离弦的箭般爆射了出去,她的双腿修长奔跑起来小鹿般轻巧灵活。
恺撒一脸怔忪的看着她疾跑过去的时候在自己身边溅起的一大片半弧形扇面的泥水,下意识的望向身后戴着明黄色的安全帽向这里快速移动的身影,心里默默的吐槽着果然黏土是小妮子趁着没人偷过去的难怪每天都那么准时准点,脚下却毫不放松的扛着一大包泥团子跟上了克洛哀。
两人一前一后奔回疗养院的时候,水川梧七早已等候在门口,他招呼着两人尽快的溜进去藏好,然后把大门层层加锁。
恺撒这边刚把肩头的黏土解下,就看见克洛哀迫不及待的扑过去检查布包把那些黏土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用手指轻轻的揉捻。
她的神情专注,好像那些散发着泥腥味的矿物质是什么奇珍异宝。
“克洛哀,如果能有一天你偷黏土是不被发现的……那我的人生都圆满了。”水川梧七苦着一张脸,“如果不是看你漂亮可爱,我估计那些工地的叔叔们早就把你抓起来揍了。”
克洛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抓起了一块黏土直接跳起来按在了水川梧七的脸上一通乱糊,她感受着手指下属于人类的被泥土所勾勒出的轮廓,毫不在意医生可怜兮兮的在她手下动也不敢动。
她的色彩掩藏在泥痕下是斑驳的,却又因为泥土不均匀的裹覆而让人能更深的感受到剥落泥土后,那细致肌肤该是怎样干净妖冶的一种白。
恺撒举起手机似乎是想把眼前这个没捏好的陶土娃娃似的克洛哀拍下来,但是想起自家管家眼下的状态,他犹豫再三,指尖极快的掠过屏幕终是没有触下照相的按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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恺撒在要求“做三天义工”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是真的可以尽职尽责的做完这三天的,因为他原本的目的只是把克洛哀骗回意大利而已。
但他在这短促的时间里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了眼下的这个克洛哀实在是处于一种非正常状态。三天的时间里他跟着她去了很多地方。
这个几乎丧失了全部记忆的女孩子也并非如他所想每天除了偷泥巴就是窝在玩泥巴,恰恰相反的是她倒是经常出门瞎转悠,毫无目的性也毫无方向感。
恺撒有幸跟着她欣赏了日本的樱花节,日本连绵的看不见尽头樱树繁华盛绽,那些云雾一样交织着的色彩灼灼似霞,落英缤纷的时候恺撒甚至可以看见扬起的花瓣雨在阳光下扬起一片如冰似玉的通透感。
这样的盛景让恺撒也几乎挪不开眼睛,但在某几个挪开眼睛的瞬间,他总能看到在如潮水般密不透风的人群中格格不入的克洛哀。
在一群笑靥如花沉醉于盛世美景的游客中,克洛哀从未把哪怕只是一丝的目光分给这些美而易碎恍如一场幻梦的娇艳花朵,她只是贴着樱树的躯干站直对着地上的泥土发呆只留给混在一群中的恺撒一个单薄苍白纸人似的剪影。
但恺撒竟然从她的这种行为中找到了诡异的逻辑,他觉得克洛哀不欣赏这些樱花是有原因的,因为她自己就是诠释疯狂脆弱之美的极致,本该睥睨这些在某些方面具有同样易碎特质的樱花……恺撒晃了晃脑袋只觉得和神经病在一起待时间长了,自己的脑回路也开始扭曲了。
恺撒在晚上跟着她去过疗养院外一个地势相对平坦的植物丛生的地方,恺撒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带,只觉得植物的走向恰好圈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形,而植物本身也是生长成了一片流散的绿意,在夜色中也如同未曾打磨的绿宝石般薄脆而熠熠生辉。
克洛哀总是坐在没有植物覆盖的湿润土壤之上,恺撒一开始以为她只是单纯的喜欢泥土,但在自己被不明草虫咬的抓挠半天跳起来像个滑稽的杂技表演家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小姑娘只是在机智的躲避虫子而已。
但克洛哀实在是个很好闻的小姑娘,即使在一片草木清苦的气味中恺撒也能闻见她身上散发的若有若无的甜软的奶香味,这本身就是一个招虫子的特质。
所以在看到小姑娘露在裙子外的细白小腿上多了三个异常刺目的红包之后,恺撒终于放弃辣手摧草虫的行动,起身走过去把搭在手臂上的外套给覆在了她的身上恰好挡住了容易被叮咬的肌肤部分。
“你看。”
克洛哀忽然伸手攥住他的衣角,语调竟然难得的有了情绪起伏依稀透着雀跃。
恺撒讶异的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的是一片美感别致的可以攥紧人呼吸的天色。
他无法形容大自然的奇妙,只觉得远处那抹果冻般透明质感的天际磁石般吸走了周遭所有或浅淡或浓烈的色彩,杂糅在一起却偏偏只让人觉得澄净,仿佛那些色彩都是被浸在一层凉薄的水色之下的,它们向着没有一丝星光的暗沉夜色蔓延,水色剔透的玲珑贯通天地,霎时混淆了一切事物的分界线。
“每次看见这个,我都觉得其实世间的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克洛哀的嗓音脆生生的透着稚气,“可区别又很大,医生说人是靠着外表感情和记忆来区分彼此的,那我没有记忆是不是就不能被区分了呢?”
恺撒看着她懵懂的表情尚未想好如何和她解释只要人活着记忆其实每时每刻都在重塑,只是时间段的诧异而已……就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大力拽的一个踉跄,低头看见克洛哀从地上站了起来,望着他的眸光晶亮恍惚有星辰流动:
“跟我来。”
恺撒在第一眼见到克洛哀的小房间时才对于她偷黏土的事情恍然大悟,她的房间称得上是摆设凌乱,因为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雕塑,烘烤成型或没有烘烤的遍布在每一个角落里,那些人性雕塑形态各异,但所有的雕塑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没有脸。
那些本该长上五官的位置被她一刀劈平空白的令人心悸。
克洛哀指引着恺撒来到正中央一个粗雕成型的半身像面前,然后拿起了一侧雕塑刀向着塑像的脸部劈落,她的动作大起大落偏偏手法细致入微,人物的五官渐渐成型甚至精确到了眼角扬起的每一丝弧线,她在颧骨的位置细细勾勒几下就显出了面部轮廓棱角的锋锐。
恺撒看着那张人脸表情却渐渐凝重起来,因为那张脸上被她所雕刻出的赫然是自己的五官!
明明是像极了自己的一张脸,恺撒却感到一丝诡异的不和谐,像是把两个人的头和身子分别交错安插给了对方,无论怎么样都不能严密合缝的合在一起。
在克洛哀完成了最后一刀转头望向自己时,恺撒终于看出了哪里不对劲。女孩脸上难得绽出了几乎称得上是如释重负的笑容,她的眉眼弯起来延伸出小狐狸般狡黠的弧线,似乎人生所有的喜悦终于冲破了重重的屏障爆发在了这一刻。
恺撒无法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意来,他始终静默的看着那个雕像的脸,终于明白那种不伦不类的感觉从何而来,如果把那张脸的轮廓和线条遮上就会发现那双眼睛里的神韵是属于另一个人的,那个人长久的蛰伏在她的潜意识里让她所做的一切都脱离不了那个人的影子。
她只是不记得了而已,但她始终无法忘记。
恺撒看着女孩嗓音发颤怔怔的问着:
“是你吧……是你吧?”
他陡然觉得心酸。但他只是摇了摇头,然后伸手把女孩子揽在怀里像是安抚小动物那样揉着她的发顶,知道自己只是在替另一个人完成本该他去完成的事情。
“我马上要走了,不是我……”
“我知道你能感觉到不是我,别因为孤独就欺骗自己,克洛哀……”
“但我知道他会来找你的,这件事不该我去完成,他本应自己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