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空气为植(1 / 1)
帕西很难从浩荡无边的晦涩修辞中找出适当的一类去形容那是一种怎样妖冶的宝蓝,仿佛是形如水滴的钻石的切割面折射出无数跳跃细碎的晶亮。清光流丽的……色泽浓郁到要渗出洇紫色通透质感的蓝,在瞬间就攥紧了他的呼吸。
那些宝蓝色的鸢尾花隔着一层纤薄无色的玻璃在帕西的视线里簇拥着挤压着,疯狂蔓延着生长。数不清的柔嫩花瓣被不可抗拒的大力挤压着,就渗出了掺杂着丝丝缕缕化开的油画颜料一样的汁水,浑浊的液体迅速分层在底部逐渐凝聚成莹润的透明,徒留表层一抹洇蓝浮动。
“没想到您这样喜欢蓝鸢尾。”
帕西修长的手指隔着玻璃窗去触摸那些带着疯狂脆弱美感的鸢尾花,只觉得是太过张扬的颜色,几乎晃疼了他的瞳孔。
汉高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状似不经意的把目光游离在他的身上,从他挺的笔直优雅的腰背到他寻不到一丝褶皱的衣襟,最终还是把目光定在了他一双始终含着温润笑意却很难让人如沐春风的异色双瞳上……他右眼熔金的色泽仿佛蜿蜒着古意的纹路,攀附着清澈的瞳仁藤蔓般疯长。
帕西今天来拜访汉高并没有刻意的放下额发而是梳成了干净细致的偏分,不看瞳色时就显得眉宇朗朗清隽,抬首低眉间尽是不可忽视的浅淡的疏离味道。
“让您见笑了。”帕西敏锐的察觉到汉高的目光,却也不掩饰自己身体的异常,而是顺着他眼神中的疑问直接的承认了一切。
“只是过去了一年而已,你的血统竟然已经这么不稳定了。”汉高饮下一口粗柄玻璃杯中加冰的威士忌,似乎有些感慨,“除了血统,你这一年看上去倒是恢复的很好。”
帕西听出他语气中的微妙,只是笑而不语,显然并不想去触碰那个禁忌的话题。
“我知道一年前那个时候你很痛苦……”汉高的语气慢条斯理,却是步步紧逼,“我拒绝了你最后的请求。”
帕西垂着睫帘把情绪敛尽,语调波澜不惊:“一年前的失态劳烦您费心了,现在我一切都好。”
他的话音未落就感觉到右手手心那一片几乎已经淡到无形的疤痕陡然如同火燎般灼痛起来,他条件反射的攥紧了拳头。
那是曾经婚戒的戒托嵌进血肉留下的印记,痕迹可以随着时间淡去,但随时随地都会被各种因素挑起的疼痛却如同跗骨之蛆,一遍一遍的穿透他心脏里自我欺骗的重重伪装,不动声色的戳破他最敏感的区域。
“我听说时间会稀释最浓烈的痛苦,况且记忆都能抹去,理所当然人的感官体验当然也可以消除吧……”汉高看着沉淀在酒液里半融的碎冰,“可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你在离开我的女儿前请求我让你再见她一次,我拒绝了你,因为刚刚洗脑后的人对极度执着的人和事的敏感程度会被放大到极致。”
“你的气味,手指的触觉,甚至步伐的节奏都会让她轻易的陷入癫狂,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能冒那个险。”
帕西听着他有条不紊的话语,嘴角的弧线逐渐绷紧,抿成一抹纤薄的刀锋。
“可我错啦……我以为短暂的把她与你隔离可以使她重新开始一切,可是她这一年里的状态让我非常不安。”汉高阖上沉重的眼皮,回忆起自己的女儿似乎让他不堪重负,“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我无法靠近她,她像只不讨喜的刺猬。”
帕西始终保持沉默,却又从汉高的描述中不可遏制的记起了克洛哀早年在别墅里蜷缩成令她自己感到安全的一团的样子,她对着他拼命的龇牙咧嘴……但始终都像只没有什么杀伤力就只会使坏的小动物,只要他轻轻戳戳她徒有其表的坚硬的外壳,她就会收拢所有的刺露出柔软的肚皮跑过来蹭蹭他。
她是那么难相处的女孩子,却又那么好哄,这样一个奇怪的矛盾体既让他觉得难以触碰又控制不了的想去触碰,最终染上毒瘾一样的染上了这个女孩的瘾。
“克洛哀是个很好哄也很好骗的小姑娘。”帕西听见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吐出的话语艰涩,“您只需要多一些耐心,她会慢慢的好起来,她会讨人喜欢的。”
“我的耐心用在女儿身上总是无底洞一样用不完,虽然很奇怪,但是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爱她……”汉高轻轻叹气,“父亲爱女儿总是那样天经地义,血缘将我们联系在一起,似乎注定就是让我去爱她去为她付出,无条件的付出。”
“我给她建了一栋面向大海的房子,客厅那里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方便她躺在那里晒太阳,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给我看的她的照片吗?她穿着红裙子晒太阳的那张,虽然有些羞于启齿,但你毕竟是我曾经的女婿,不觉得像是天使吗?”
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瘦小的老人笑了起来,脸上雕刻般的层层褶皱被拉扯成柔和的线条,他眉目间的慈爱很难让人把他和当年叱咤风雨的那个西部牛仔联系起来。
“很像。”帕西绷紧的唇角逐渐舒缓,却也不多说一个字。
“克洛哀的确在慢慢的好转,虽然确实太慢了……”汉高酒杯里的冰块已经彻底消融只剩下半杯澄净的酒液,“所以不要试图再见她,也不要试图重新开始,你真的是个连生命这方面都没什么前途的年轻人,至少在她恢复之前不要。”
“您多虑了,我非常清楚自己做一切事情的目的,也断不会推翻精心准备好的一切。”帕西似乎是觉得汉高的话有些好笑,又像是在自嘲,唇边勾出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我早在一年前就说过,从此再无克洛哀.古尔薇格,从始至终就只有克洛哀.汉高,我和她本无交集。”
他的声线本就清朗,压抑住所有感情听着只让人觉得冻住呼吸的冷。
汉高听着他丝毫不乱的呼吸声良久,忽然就摇了摇头:
“请谅解一个父亲的自私,我并非是要你和克洛哀断了交集,恰恰相反我是在请求你。”
“请求?”帕西转头与他对视,在这之前他一直在尽量避免目光触及到汉高那双与克洛哀像极了的眸子。
“是啊……请求,请求你在我归于黄土的那一天至少护得她周全,我已经开始力不从心了。”汉高起身走到窗前与他并立,宝蓝花朵在他眸光所触及之处肆意的怒放妖娆,“克洛哀不会是我的接班人,却也无法真正的从权力的涡旋中挣脱出来,只要我一走我不能想象她将要面对怎样的一切。”
“她一向对争权夺势不感兴趣,在某些情况下能看的东西太少太狭反而是一种优点。”帕西沉吟。
“兴趣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你我又有谁现在是因为兴趣在从事眼前的一切呢?责任、利益乃至于生存下去的必要……哪一样都是人身上致命的弱点。”汉高蜷起指节敲打玻璃窗听着它发出沉闷的钝响,“我希望在我的葬礼上堆满蓝色的鸢尾花,由克洛哀来完成这个步骤,也算是我作为父亲的圆满收尾。”
“蓝色鸢尾是有毒性的,长年被它的气味浸淫对您的健康并无益处。”帕西的目光有些游离,他并没有直接回复汉高的请求也不去接汉高的话茬,在一阵死寂的沉默后他扬了扬手上的腕表,“我想我接下来不能继续陪您聊天了,工作日程总是排的很满。”
帕西没有等待汉高的回复,径自走向门前按下了把手向门外踏出了一步。在彻底把门关好之前,他听见汉高的声音透过未掩实的缝隙传来,每个音节都铿锵有力像是咬紧了牙齿迸发而出,打在他的耳膜上就如有雷霆之势。
“护她周全……”
“在我死的时候……”
“如果到那个时候,在你的心里她的地位依然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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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开酒吧复古的串珠帘幕时,黑曜石撞击在一起发出的一连串清丽的乐音就夹杂着系在门檐顶部的青瓷风铃交织出山谷般空灵的回响,隐约在他的眼前荡开一片缥缈的光影。
这家酒吧的生意一直偏于冷清,即使是在深夜的狂欢时段也只有寥寥几个客人。鼻尖传来或辛辣或醇厚的酒液的甘芳,萦绕在鼻间就有了些缠绵微涩的味道。
帕西轻车熟路的走到吧台最偏里的一个位置,而他相邻的座位已经被一个曼妙的身影所占据,他并没有过多讶异的情绪只是习惯性的和那个人淡淡的招呼:
“晚好,格洛瑞亚小姐。”
“晚好,帕西先生。”女孩的声音脆生生带着绵软的甜的,乍听上去让帕西陡然一个恍惚。
他向侍者要了一杯朗姆酒,和身旁女孩的一模一样,两杯色彩和澄澈度都相似的酒液摆放在一起就莫名的带着两人之间的气氛都调和起来。
“我很少见到工作到深夜的男人,或者说你这个样子却工作到深夜的男人。”
格洛瑞亚歪了歪头,一头带着天然弧度的深棕色波浪长发就在灯光下漾开丝绸的光泽,她生着一张偏成熟的明丽面孔看着很有些异国美人的风情,偏偏在这样的面孔上又生了双孩子一样纯真的蓝色圆眼睛,就使人第一眼只能注意到她属于少女的娇嫩。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工作也要分人。”
帕西笑容淡淡,目光投在她笑的玫瑰般娇艳的双颊,最后还是定在了她那双眼睛上。
他的眸光有着不动声色的渗透力,很快就忽略了那双眼睛的形状乃至瞳仁的色彩,把一些很难注意到的东西从那些表象中层层剥离,只留薄薄的一缕抽象形态。
认识格洛瑞亚还是半年前的事情,他第一次来到这间无论从装修还是情调都让人无比舒适的酒吧,而她在他向这个酒吧看向的第一眼就吸引了他。不是其他的原因,只是那天格洛瑞亚的皮肤在酒吧诡异的炽白光线映照下透出了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吓人的冷感的白。
这让他在电光火石间似乎又记起了另一个女孩触手生凉的素色肌肤。
他很难和别人建立深一些的友谊或者是其他关系,但是在和格洛瑞亚接触之后却意外的发现他们从三观到兴趣爱好都出乎意料的和谐。
通过逐渐深入的交谈,他们就循序渐进的形成了默契,比如深夜准点出现在这里各自点上一杯相同的调和朗姆酒,比如在她谈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时,他就会适时的给她提供所有隐藏在不同年份的论据供她思考。
帕西知道遇到这样一位脑回路几乎完美契合的朋友是从大海中找到完全相似的两滴水的般罕见的几率,但他依然不得不承认他与这个女孩接触更多一部分是其他难以启齿的缘由。
他在面对女孩青春曼妙的身体和明丽风情的笑容时内心并不会产生一丝多余的波动,但第一眼的肌肤那样刺目的白却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况且她有一双那样神色的眼睛,深藏眼底的几乎难以捕捉到的未脱的稚气。
和她接触的越多,他就越能回忆起另一些事情,理性告诉他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荒谬的事情,从广义的方面来看,她和他失去的那一个可以称得上没有一丁点的相像……可他就始终无法抗拒这种奇妙的感受。
可今天好像有点不同了,不仅仅是格洛瑞亚,今天从汉高那里回来之后好像一切都有点不同了。
他看着她啜饮着朗姆酒,唇齿间却浮现另一个女孩染上高浓度的林纳达朗姆酒的嘴唇的味道,他努力的想要记起那花瓣一样的嘴唇究竟是怎样可以溺毙他的柔软……他太过出神以至于完全忽视了身边女孩的动作,也没有注意到她忸怩的神态和攀上脸颊的娇艳的绯红。
直到陌生女人的气息夹杂着茉莉香水的淡雅香味抵到鼻尖的时候,他才恍然惊醒,心里又陡然升起巨大的抗拒以不可预料的速度偏过脸去,格洛瑞亚玫瑰色温暖的唇擦过他温凉的脸颊微微有些发抖。
“抱歉。”帕西眸光微冷,轻轻推将要靠在自己怀里的女孩,迅速穿上搭在手臂上的西装径自离开。
吧台到门口的路很短,但帕西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泥沼束缚了双脚每一步都走的艰难,他听见身后女孩质问般冷冽的嗓音,她说:
“你在看谁?”
我在看谁么?我无法选择我去看谁……我从来都无法选择,因为宿命早已帮我选择好了一切。
撩开珠帘踏出酒吧的时候,帕西才觉得自己胸口窒息般的压抑感被夜间的习习凉风冲淡了一些,他的大脑此时处于完全放空的状态,只是静默的看着漫天如水般洇染开涟漪的繁星,然后对着自己面前的虚空伸出手去。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像是一支未曾沾染颜料的画笔,用肉眼不可见的凉薄透明的水色缓缓勾勒出一个女孩的容姿,从她微翘的眼形到她玲珑的鼻尖,薄削的肩膀,细长的锁骨……他描摹的很细致,最终成型的时候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见。
他对着那个虚幻的女孩伸出手去然后环环合拢,恰好是一个怀抱的大小。
在这如同每一个平常的死水般波澜不惊的深夜里,他只有和虚空拥抱。
“克洛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