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记忆沙雕(1 / 1)
帕西看到那匹毛色纯滑如水,在阳光下甚至折射出了一串黑金色泽细碎光链的骏马时,只觉得无论是它飘飞在微风中浓密的鬃毛……还是低下头寻觅嫩脆草根时修长的颈子和身躯的连接处延伸出的柔韧弧度,都让人很难不发现它作为一匹马矫健飘逸而富有力量的美感。
“很难想象它已经超过二十五岁了,不是么?”老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只让人觉得温和洒脱的如同春风过境。
帕西看着一身西部牛仔装扮的老人瘦小的身影悄然无息的出现在骏马前,眉眼间蕴起同样温和的笑意,映在老人的眼里就带着一股子难言的清雅,那种教养良好、长年浸淫在纸质书籍和澄澈香槟里的中规中矩的清雅。
“它非常漂亮,看起来被您照料的很好。”
帕西的目光不动声色的游离在老人被牛皮毡帽宽大的帽檐投射下的阴影模糊了轮廓的脸上,依稀可辨他一双极淡的冰蓝色眼睛在层层皱纹的挤压下依然维持着微微上挑的弧度,这就让他表情始终温吞的看不出一丝锋芒的面孔透出点压也压不住的凌厉来。
这双眼睛的形状轮廓和眼尾延伸出的弧线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只是那生在一个女孩秀致的面孔上,比眼前这一双要温软许多。
“它叫尤里卡,出生时只有那么大一点。”老人似乎对他印象不错,倒也很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枯瘦的如同苍老的树皮包裹的手指在半空中比划出小马幼崽的形状。
“尤里卡……狼王么?很有趣的名字。”
“确实是个有趣的名字,一匹马偏要叫什么狼王。说起来它也代替它的母亲……陪伴我有很多年了。”
帕西听出他语气里倾诉的欲望,却一时间摸不透他选择倾诉对象的类型为什么会是自己这样的陌生人。
他只是静默的看着老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黑马柔顺的皮毛,脸上的笑意渐深。他知道此时并不需要自己多余的语言,倾诉者需要的只是倾听者而已……就如同以往克洛哀在向他诉说着那些总也找不到逻辑的话语时,他只会沉默的抱紧她。
“它的母亲是匹漂亮的小母马,和它一样漆黑的毛色……晚上牵着在马场里遛圈你会发现它的皮毛会发亮,美的就像是头顶上的那片夜空一样。”老人有些感慨,“只是它母亲的以前的主人并不是我,我只是有幸在尤里卡出生的时候得到了那位主人的许诺,把它和它的母亲都送给我喂养……”
他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眸光短暂的扫过帕西始终微笑的面孔,嘴角也漾起了一丝怀旧似的笑意来:
“说起来很好笑……二十多年前我虽说不算太老但也开始被人喊老爷爷了,可是在得到尤里卡和它的母亲时我还是像个少年人那样欣喜若狂。”
“能养出令您都视若珍宝的马匹,尤里卡以前的主人倒是很特别。”帕西语气很淡,但他仍然能感受到因为他的这句话老人向他投来的探究的目光,他只是把视线投向马场触目皆是茵绿□□的大片土地上,在浓金色阳光的照射下反而更凸显阴凉,木制的栅栏建的不高但是处处精细,恰到好处的吻合了整个马场的边缘轮廓。
“确实很特别。”老人最终还是从鼻间呼出一口冗长的气来,似乎要把肺腑间的浊气都一次性排空,他的语气也不自觉的有些发颤,帕西从中辨出一点难言的晦涩情愫来。
“我在这片马场上第一次遇见伊丝塔。”老人的目光有些放空,“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一个女人可以是那种模样的,她骑着马向我的方向奔驰而来,蹬着马靴的小腿线条凌厉就像是小母马,简直能割开逆风……”
“我当时只觉得女人有着这样的英姿实在难得而且赏心悦目,可等她到了我的面前对我笑时,我只觉得她就像块磁石吸走了周遭所有的色彩。她是如此英姿飒爽的一个女人,容貌却又生的那样雅致,那么雅致的一张脸笑起来时却美那样惊心动魄……”
老人有些无奈的耸肩:“能想象吗小伙子?我一个历尽千帆半截入土的人被一个年龄足够做我女儿的美人瞬间勾走了魂,可就是那么奇怪的事情……我在第一次遇到伊丝塔的时候心脏又开始跳了,像少年人那样跳动。”
“活色生香。”帕西极轻的用中文吐出这四个字,眸中神情十分诚恳,却听见老人噗嗤一声笑了。
“那个场景在我心里确实是‘活色生香’。年轻人中文学的不错,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人了……美国办的学校非要搞什么中文教学,但是中国的语言总是那样神秘又那样美妙。”
“只是和您有过相同的感触罢了。”帕西状似不经意的说道,“在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妻子时。”
“看不出你那么年轻却已经成家了。”老人似乎有些惊讶,“我总觉得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结婚都会晚一些。”
“为什么呢?”帕西侧过头有些不解。
“挑花了眼嘛!”老人的笑声和他的人一样温和,柔软的质感没有任何侵略性却有着莫名的感染力,“要不要说说你的妻子呢……满足一下老年人的好奇心,尤其是我这种整天无所事事的孤寡老人。”
帕西微微颔首,湛蓝瞳孔清透如冰,映出随着越来越明亮的天光而愈发明显的显露出深浅不一绿意的草地,只觉得那湿润葳蕤的色彩像是沾染了水光的祖母绿有着快要漫出的碧华,微风轻拂摇曳间尽是莹润发颤的生动。
“我在我的妻子十五岁时第一次见到她。”帕西垂下的睫羽跳跃起细碎的光影,语调平缓里染着温柔,“她那时坐在别墅前的一大片迷迭花海里,像是被那种花的烟紫色给笼上了一层光……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受,当时的我只觉得她的皮肤白的吓人。”
帕西的话音刚落,老人就没忍住笑了起来:“白的吓人么?”
“虽然作为白种人说这种话容易引人发笑,但是那个时候我的确这么认为。”帕西的声音依旧温雅,丝毫没有被打断的恼意,“很冷的那种白色,我只能联想到阿尔卑斯山顶的积雪或者是加了冰的牛奶……也是很通透的颜色,我总觉得她的皮肤只有薄薄的一层,我只要用力掐下去就会掐断她的血管。”
“然后我就走近看清楚了她的脸……”帕西的语气飘忽起来,悠悠荡荡似乎要化作絮丝浮动,“瓷娃娃一样的脸,乖巧到我甚至觉得自己不敢对她大声说话。”
“可是她的脾气却不好,出奇的不好……以至于到后来我甚至除了必要的接触都不肯再和她交流……”他的话锋陡然一转,“可是您见过从十五岁到二十岁都没有实质性的转变,始终像个不讨喜的小孩子的女人么?”
“她就是那样的女人,我发现无论她的脾气多么糟糕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伤害过我,宁愿伤害自己也不肯伤害我。而我在那时候也突然发现,可能我在和她一同度过这么多年之后,只会被她这种神经质的类型所吸引了……”
“而且她只黏我一个人,我有时候甚至不能想象她离开我之后的状态……同时我也清楚,这是一种病态,可无论是我还是她都无法摆脱这样的状态了。”
老人似乎因为他这些奇怪的描述而有些困扰,微微蹙起了眉头,沉默后还是问出了那句话:
“你确信你爱你的妻子么?”
帕西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了,就像是卸下了一个只在平滑纯白的表面勾勒出微笑表情的能剧面具,这让他原本清隽的气质削弱了其中的温润而增强了其中的冷冽来:
“大多情况下我都确信我深爱着她,但是有些时候……”
他的目光和老人在半空中短暂的交接,像是两道冰冷的金属摩擦出冷硬的质感,他吐出的话语也坚冷的如同金石交击:
“我不知道,只是看着她……我会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想知道我和伊丝塔的结局吗?”老人停下了抚摸着尤里卡皮毛的动作,眼里那道凌厉的光更加锐利,像是刀锋一样刮擦在帕西的每一寸皮肤上。
“也许在此之前您会想看一看我妻子的照片……汉高先生。”帕西没有给汉高拒绝的机会,几乎是是立刻就从早有准备的风衣口袋里取出了克洛哀的照片悬在他的眼前。
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证件照类型,而是无论是光线还是角度处理的很精致的一张照片。克洛哀伏在落地窗前任由将落的夕阳把她的肌肤映成淡淡的金红色,她从酒红色裙摆里伸出的小腿线条很美……她对着镜头转过面孔,斜掠的光影恰到好处的投下,如同掺了纯金碎末的颜料一样细致的勾勒出她的长发和眉眼。
汉高的目光在照片上女孩漫卷的浅褐色长发和冰蓝色微翘的眼睛上游离,脸色渐渐变了,只是仍语气依然波澜不惊:
“在弄清楚你妻子身份之前,我觉得我有必要先弄清楚你的身份,要知道这个马场我二十年前就买下做了我的私人马场……那些摆设似的守卫你又是什么时候解决的呢?”
“看来之前能够相安无事的和您聊天倒是我的运气了,您早就知道了不是么?”帕西的脸上淡淡的笑容重新浮现,“现在正式向您介绍自己……”
“帕西.加图索,也是您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