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逃离(1 / 1)
眼眸中刺入第一点光亮的时候,克洛哀的视线被突然撞进瞳孔的灯光模糊成了一片明晃晃的惨白。
她涣散的眸光被掩藏在浓密的睫帘之下,呼吸声也微弱的几不可闻。
她可以感觉到肺部那种压迫性的疼痛最大程度的减轻了,空气吸进肺里都是暖暖的就像是灌进了一杯浓滑的热巧克力。
她的视线微微右移,可以看见床边一台连接着红蓝色导管的精密仪器微型显示屏上有散发着暖黄色光泽的一串数字在不停的变换,但一直都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上下波动。
红蓝的导管是略带透明感的材质,像是漾着一管稀薄的水液……克洛哀发现这两根导管就抵在她的视线下方,她下意识的伸手想要触碰自己的脸却被一个冷硬的类似于玻璃或是塑料的外壳挡住了。
她有些茫然的看着自己口鼻上卡住的透明罩子上随着自己的呼吸弥漫上湿润的白雾,随即恍然的意识到自己现在戴着一个呼吸机。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是衣料和木质的座椅摩擦出的声音。
视线里有白影闪动,有人在她的耳边说话,声音忽远忽近还夹杂着搪瓷或是玻璃的药瓶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叮当脆响。
“她还没醒吗?”
是男人低沉的嗓音,语调抑扬顿挫透着一份专业的缜密。
“没有……这次的病人还真是棘手。”
这次是女人细细的嗓音,飘飘荡荡的让人觉得漫不经心。
他们……是谁?
克洛哀阖着眼睛,因为身体的虚弱她现在依然是困倦不堪,但这两个人的对话依然在继续。
“肺部的情况非常糟糕,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在不靠着呼吸机的情况下撑到那个时候的。”
男人很赞同女人的看法。
“不仅仅是这样——”女人话锋一转,语气里倒是突然没有了之前的那股虚浮,“她的内脏都有问题,尤其是子宫……”
“不能有孩子而已……”
“有的几率确实很低,有了也会是类似宫外孕那种……不小心命都要往里搭,这是畸形。”
“谁让她的血不干净呢?”
“维尔汀,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轻易的谈论血统,这是禁忌……”
“我明白……为庞贝先生办事应当保持缄默。”
“可惜了,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就算救过来了以后怎么嫁人呢……会有人喜欢不下蛋的母鸡吗?”
女人最后感叹了一句,带着一丝丝几不可察的怜悯,就像是在施舍同情给马路上被车撞死的流浪猫狗……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蔑视的怜悯。
两人的脚步声渐远最后伴随着开关门的声音彻底消失,他们临走前关上了灯,房间里重归一片黯淡。
女孩苍白的轮廓被陡然昏暗的光线打上一层斑驳的阴影,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的刮擦着身下白色的床单……她刮的太用力了以至于素白的指尖都被摩擦出不正常的潮红色似乎要刮下一层血肉才肯罢休。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心里似乎有把火在燃烧,那种火焰像是从心底绽出的妖花用指甲掐破就会有黑色的毒液渗出来把皮肉沤烂……这把火烧的她疼极了,几乎要把她的心头血都熬干。
她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却依然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那样咕咕噜噜的含混不清。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可能是哭了,可伸手触到眼角却依然是一片干涩。
原来……我不能有小孩子啊……
克洛哀不知道自己作为女孩剩下的价值还有多少……她幼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整个少女时代就只和帕西·加图索一个人有接触却也鲜少得到那个人的关注。
除却可能在幼时就被灌输进她脑海中的生活常识和生存规则,她的大部分知识都来自于加图索家对她进行的强制性书本教育却在早期也鲜少有实践的机会……
没有人去告诉她善恶和对错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只能靠她自己去判断,也没有人去肯定她作为人的价值……更何谈去肯定她作为女孩的价值呢?
如果帕西不称赞她,她甚至不相信自己还算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不得不承认,她一直是自卑的,这自卑来源于对自身模糊的认知和得不到肯定的茫然无措。
等到她得到她最想得到的那个人的肯定时,现实又给了她狠狠的一击让她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哪怕是对于女人来说最基本的怀孕生子。
如果我真的那么不好,你为什么要选择拥抱我呢?
克洛哀沉默的回忆起在阿富汗时那些不穿鞋的小孩子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看她的样子。
他们的小手都脏兮兮的,她却毫不避讳的接过他们手里的糖然后再喂回他们的嘴里……
她抚摸他们头顶碎发的感觉和抚摸毛驴是一样的,都是柔软细腻让她忍不住要笑出来的温馨。
克洛哀养回了点力气,没有丝毫犹豫的伸手扯掉了自己身上呼吸机的治疗装置,然后是手背上的输液针管,这一切她都做的有条不紊,她的大脑从未像此刻冷静过也从未像此刻如此清晰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们的治疗还是起了一些效果,至少克洛哀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病痛都得到了暂时性的舒缓。
她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在之前的酒店套房里,笼罩着她的色彩是全然的素白,如果不是房间的摆设完全不同她会以为自己回到了加图索家的实验基地。
她掀开被子下床,裸着细白的脚踏在地板上很意外的,传达到肌肤上的不是寒凉的触感而是融融的暖意。
她扯开身上宽大的病号服的扣子,在角落里找到了放置她衣物的小牛皮箱,那和之前被她抱在怀里的药箱规整的贴紧墙壁并排放好。
打开箱子,触目皆是清一色的黑色或是酒红色……帕西似乎很喜欢看她穿这两种颜色,给她挑选的衣服基本上都以此为主。
那他最喜欢看自己穿哪一件呢……还是无论哪一件看在他眼里都一样?
短暂的失神后,克洛哀胡乱的翻出衣服鞋子换上,没有过多的犹豫她最后选择拎起了那个黑色的药箱而不是带走一箱的衣服。
她很清楚自己的离开不能惊动这里的任何人所以根本不可能从正门大摇大摆的出去。
她的目光游离在房间里的双开玻璃把手的窗户上……好像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了。
推开窗户的一刹那,半拉开的白色纱帘被冷透了的风吹拂着舞的飘逸如飞,女孩细弱的身体瞬间被裹入其中很快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虚影。
克洛哀在湿冷的风贯透鼻腔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扼住了颈子,随着她大口大口呼吸的声音,她的肺里又开始出现不明的杂音。
她站在二楼的窗台上俯视下方一片全然的漆黑陡然产生了强烈的晕眩感。
从窗台上跃下到落地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但极速的坠落带起的风却是有质感的托着她的身体甚至给了她温存的错觉,就像是……被他扣住了腰肢环在臂弯里玩闹一样。
她的长发在半空中扬起漫卷的弧度拂过她清瘦的脸颊,耳畔有尖锐细小的风声掠过,她动作极尽缓慢的向着灰蓝的夜空伸出了一只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可穿过她指间缝隙的依然只有空荡荡的风。
落在地上时她不小心刮到了早已枯败的花丛里荆棘的倒刺,在她的小腿上划上了一条长长的血痕在苍白的肌肤上就显得格外的触目惊心。
她揉了揉因为遭受到重压而不断抽搐的小腿,迅速的逃离了这栋二层的小洋楼。
说来很奇怪,这栋楼没有任何守卫或是安保的措施,她的逃离顺利到几乎让她觉得这是别墅主人的预谋已久。
逃离之后……之后呢?
这栋楼建在巴黎的市中心地段,克洛哀出门没有走几步就看见了法国最繁华的城市里满街的灯火通明像是潮水一样涌来将她瞬间吞没。
那些灯光或是暖色调的如同初晨碎金的光亮或是素雅的湖蓝色在原色的砖瓦上倾泻上一捧潋潋的水光……无论是哪一种都只和那些衣着雅致的男女交相辉映,他们之间充斥着的浪漫绵长的情致感染到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巷尾的角落。
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拎着那个黑色的箱子,身上哑光深酒红的娃娃领的裙子和鹿皮的小踝靴和这些男女一样的精巧细致,行走的步伐也是一样的特意放慢的节奏,可她就像是被放进了一个真空的罩子里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那些绰约美丽的灯光在她浅色的瞳孔里泛不起任何斑斓的色彩,周围的一切在她的眼中都是光怪陆离的……
这些人都笑的那么开心……这些人……就像是疯子一样。
她漫无目的的在街头的一个木质的长凳上坐下,缓缓的抱紧了怀里的箱子。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她的耳边传来的嘈杂的声音像是快进的磁带一样模糊成一片不明的混音又迅速的褪去……很快她的耳边就只剩下水滴滴落时发出的滴答声。
身上不断传来冰冷的触感一滴一滴的浸漫到了全身,她这才意识到下雨了。
她抬眸看见那些引线直刺天际的雨不断坠落本该打湿她的瞳孔,但是那些雨却一滴也不滴在她的身上了。
她的视线里多了一只素白细长的手,握着漆黑的伞柄。
黑与白两种原始的色彩冲击着她的眼球让她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她首先看到的是伞主人的一双眼睛。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纯黑的色彩像是没有杂质的剔透水晶,清澈的沉静的仿佛一眼就把她看透。
克洛哀把视线从伞主人的眼睛上移开才得以看清楚这个人的面容。
属于东方女孩的婉约轮廓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她的注意力,这还是到现在为止第一个能扰乱她注意力的女孩。
克洛哀的目光扫过她漆黑笔直的长发笼着的雪白透着淡粉的面孔,淡色微抿的嘴角和鼻梁微妙的弧度,隐隐约约觉得这是个很美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属于东方的美丽,而且这个女孩的美丽是扑面而来的带有不可抗拒的意味,让她懵懂的想起墨水甩在素白纸张上时的肆意和灵动。
她下意识的想要接过女孩递过来的伞,手却颤抖的厉害没有拿稳,在伞掉落在地上的瞬间东方的女孩一把握住了伞柄然后掐住了她伶仃的手腕。
克洛哀只觉得全身发冷,一个激灵几乎要喊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