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共识(1 / 1)
雪没有停歇下来的迹象。
帕西抬头看了一眼暗色调的天空,觉得从那里落下的雪就像是一群穿破了沉沉似铁云层的灰蝶,连蝶翼都开始显出枯萎的迹象似乎随时都会被寒风击碎成齑粉。
他打着那把惯用的纯黑色英伦风的伞站在雪地里,没有过多久就可以感觉到伞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沉甸甸的压着伞沿。
他的眸光缓缓下移,从伞沿上簌簌飘落的雪花在他的视野里陡然放大……这种透明的晶体六棱的形态在他的视野中纤毫毕现。
他可以清晰的看见那些晶莹的雪花在落下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纤薄,有些最后舒展成了一片通透的虚无,而有些落在了他的皮鞋上化成水雾……世界的节奏好像突然变缓了,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老电影慢镜头的回放,拉长的光影逐渐在他的瞳孔里缩成纯白色的空茫。
帕西的双眼透出淡淡的金光,瞳仁无意识的左右移动着,冷冰冰的让人联想起冷血的爬行动物……比如觅食的蜥蜴。
脑部神经尖锐的刺痛在瞬间蔓延到了右眼的神经末梢上,他可以感觉到那种如影随形的痛感在此时密不透风的裹紧了他的痛觉神经似乎要把他的呼吸都攥紧。
“你这样可不行啊……”耳边忽然传来男人清越的声音,像是银质长笛吹出的最亮的一个音符。
但帕西却在听到他明亮的声线的瞬间清醒了过来,像是被人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他可以感觉到有什么力量把他的神智从深陷的泥沼中拖拽而出又迅速被收进深沉似海的力量源泉中……就像是水被吸进了海绵那样不动声色也不留痕迹。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仪态,重新在嘴角勾起一尘不变的笑容,向着声音的主人微微躬身:
“庞贝先生。”
庞贝.加图索完美的像是大理石雕塑的面容对着他舒展开一个称得上是慵懒的笑容,唇边两绺标志性的小胡子微微扬起让他身上那种经历了岁月沉淀的成熟男人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让人联想起冰块投入辛辣的马天尼酒液里激起的气泡或是在古巴少女的大腿上搓出的雪茄散发出的醇厚的烟草的香气。
那是一种会上瘾的□□一样的原始的诱惑力。
他的英俊和他的儿子恺撒完全不同,和他比起来恺撒反而成了一个只会散发耀眼金光满脸都刻着“老子最牛”的中二型小太阳,而庞贝却是最顶尖艺术家手下古铜色的人体雕塑,在世界中心的展馆里万人眼光的注视下摆出达到美学极致的姿态……敛住满身光芒却依然令人心驰神往。
对于家族消息里此时正在国外度假的庞贝突然出现在他家里的院落里,帕西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惊讶,似乎他本来就应该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这个地方……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庞贝是如约而来的。
庞贝似乎不喜欢打伞,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做工精巧的鹿皮帽子,恰到好处的挡住了本该打湿他金发的落雪。
“我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抛下蒙塔利亚海滩上长腿酥胸的美女来见你这么一个……”庞贝的目光落在帕西出奇清秀的半张脸孔上,挑了挑眉毛似乎想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管家……这对我来说委实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帕西微笑着并不说话,他不发出声音的时候整个人都静的像一只温顺优雅的波斯猫,眸光温润的像是粼粼波光的贝加尔湖面,让人挑不出任何的错处。
他在等庞贝直截了当的挑明话题,这次的会面主导方不是他而是庞贝,在进入话题之前他有义务保持沉默,在庞贝面前他绝没有先发制人的可能性……在加图索家族他直接受命于庞贝,无条件服从庞贝的一切指示……像今天这种因为各种奇怪的原因而掺杂了一丝“互利双赢”因素的谈话还是第一次出现。
“加图索家在中东的石油产业很快就会出现那么一点‘小纰漏’,足以让弗罗斯特要跳起来揪我胡子的那种‘小纰漏’……足以让他派出你的那种‘小纰漏’。”
庞贝的语气是漫不经心里透着玩闹似的狡黠,
“罗马半岛的‘克洛哀古尔薇格’要随时做好消失的准备。”
“明白。”帕西微微颔首,他眸子里的情绪被掩藏在金色的额发下,语气无波无澜。
“古尔薇格……”庞贝迷人的钴蓝色眼睛眸光闪烁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你从来都不是什么简单的服务于加图索家的管家,这一点你自己也很清楚。”
他的眼神一直都是散漫的,游离到帕西的脸孔上却微微凝聚起明晰的光:
“‘保住最后一个完整的古尔薇格’是我和你一起做出的决定……”庞贝的的语气逐渐的加重,“这绝不是私人情感驱使我们做出的决定,而是为了整个加图索家族的未来做出的决定……无论处在何时何地你都要谨记这一点。”
帕西似乎是被他语气中难得的肃穆震慑到,微微抬起了眸子和他对视,他们的视线交汇在半空中的某一点……这也是这些年来他们第一次站在完全平等的角度达成的共识。
“好了……事情解决了我得赶回蒙塔利亚,新泡到的那个超模可是靓极了。”庞贝的语气重又恢复到悠然散漫,他在离开前转头看了帕西一眼。
很简单的一眼,帕西却觉得那里包含了无数复杂到捋不清楚的情绪最后同化成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活不长久的人……趁着活着要多拥有一些东西。”庞贝转身压了压头上的帽子,迅速的消失在帕西的视线里。
帕西微微垂下眼睛似乎在慢慢的消化庞贝的话,这样着重的强调着是为了家族的大义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未免太过刻意……不过都是为着自己的私心拼命的打上冠冕堂皇的幌子罢了,揭掉那层遮羞布的一切动机都是露骨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简单粗暴的。
他打开手机调出相册,那里空空落落的只躺着唯一的一张照片。
那是熟睡的克洛哀,他摆弄手机时按错了键无意间拍下的照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留了下来一直没有删除……克洛哀在里面看着孱弱纤细好像连呼吸都是清清浅浅的,整个人都软嘟嘟的像是尚自温热的棉花糖团子。
他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脸部的轮廓和线条,似乎努力的想从她脸上找出和那位夫人的相似之处来……可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没有一点相像。
那么庞贝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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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洛哀走在破落的碎石遍地的街道上,脚步似乎有些虚浮并算不上稳健。
她摘掉了脸上的面纱好方便她把手上的食物一口一口送进自己的嘴里。
她吃的是阿富汗特有的馅饼,这种馅饼用大麦小麦、玉米、晒干的桑葚以及豌豆磨成面裹上羊肉烘烤而成……刚刚烤熟的馅饼香气扑鼻咬在嘴里是外酥里嫩的滚热的口感,还带着裹着辣油的羊肉的一丝淡淡的膻味。
明明是还算的上的美味的食物,她却吃的让人看着就毫无食欲。她进食的动作机械而僵硬,咀嚼的时候不发出任何声音,每一口咬下的面饼都称得上是大小均匀……而且随着食物渐渐的消失在她的口中,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上沁出越来越多的细密的冷汗。
好像她吃的不是什么美味的馅饼而是剧毒的化学药剂。
在勉强吞下一个馅饼后,克洛哀几乎是解脱的吁出了一口长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吃饭对她来说成了一种为了生存而必须的手段,她需要食物堆积成的能量热度让自己的身体能尽量的暖和一些……不知道是天气的问题还是她自身的原因她变得越来越怕冷,不动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座冰冻的雕塑。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记起还在意大利的时候,每天早晨帕西都会给她温一杯牛奶让她喝下去……牛奶氤氲的热气还在记忆里蒸腾着模糊她的视线,她却已经被送进了荒芜的国度里再也无法喝进肚子里暖暖纠结的肠胃了。
克洛哀重新裹好面纱,顺着熟悉的路线一步一缓的慢吞吞的走回了住处。
她和很多阿富汗人一样住在临时搭建的简易的房子里,房子极度的窄小只能放下两三样简单的家具。
她顺手就用铜质的钵罐从门口的水缸里舀出一点未完全结冰的生水,就着钵罐给自己灌了一点下去。
她的牙齿都被冻得开始打颤,刺骨的冷意顺着她的喉咙向着整个身体脉络蔓延似乎要把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冻结上,她重重的喘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肺可能是真的快要坏掉了……她在酷寒中每呼吸一次都像是在受着割破肺叶的血腥刑罚,疼痛感如影随形快要把她逼疯。
克洛哀狠狠的把钵罐砸在地上,只觉得乒乒乓乓的响动惹的她更加烦躁……她直接就躺到了床上缩成了扭曲的一团。
她没有去盖被子而是扯过床上扔着的一件黑色的男式长风衣紧紧的抱在了怀里。那是帕西在送走她之前披在她身上给她御寒的风衣……她一路带着它抵达了阿富汗,每当她快要被寒冷和孤独折磨的发疯了时候她都是攥着这件风衣挨过痛苦而漫长的时光的。
她抚着风衣柔软细致的衣料,嗅着那上面残留着那个人淡淡的薄荷味道努力的回忆着他怀抱的温度……一遍遍的默念着临走前他在自己耳边留下的那句话:
“我会去接你。”
克洛哀瞪大了眼睛,似乎想要控制着不让眼里渗出的温热的水泽漫出眼眶。
你会来接我……你会来接我的……可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