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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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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醒了,那人撑起身,一时长发委地,道不尽的风流旖旎,神态却一派纯然稚气。

沈钧天见着这人身上的玄衣朱裳,猛然醒过神。

“府君?”

对方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又俯下身,拿自己的脸孔贴上他的,极缓地蹭了一蹭。

“望舒。你说的,要叫望舒。”

他语调柔软而平匀,似是字字斟酌,说话时与对方双目相对,一眼不错地凝视着。

若是平常人,被这么瞧着必定不适,但沈钧天乃是持无象剑的昆仑大师兄,自然不会有这感觉。况且,对方容颜清逸,周身气息平和,即便神态微有古怪,也足以叫人忘却了。

******

沈钧天从前是见过他的,但未有看得这么清楚。

约莫百年前,他的师父尚不是昆仑掌门,他也不是大师兄,手里的剑也还不是无象,正云游在外长些见闻。

当世神道昌隆,除正统神祇外,骗得一二信徒的野神也不在少数,淫祀屡禁不绝。与神灵庇护百姓攥夺愿力香火不同,仙道于洞天福地避世隐修,双方互知而少往来。

沈钧天不喜静,入昆仑小两百年,再待不下去,离山看点新鲜的。

三年之后,正好到泰山。

泰山自古便是帝王封禅之地,沈钧天一路为避麻烦,拜会过几位神祇,到了此处也当去烧炷香。

白日买了香,趁夜他入了府君庙,燃香祝祷。

仙神不相往来,因而不是每位神祇都会露面,况且泰山府君身份贵重,现身可能小之又小。

待烧完香,果然毫无动静。

他不仅不失望,甚至悄悄舒了口气,掸去袖上香灰。

转身要走,忽有人道:“你是从哪来的?”

循声看去,泥塑神像变作血肉之躯,玄衣朱裳,冕十二旒,庄严无匹。

“昆仑沈钧天见过府君。”

泰山府君侧头,引得冕旒微微晃动:“……昆仑在哪儿?”

若是别人说出这话,沈钧天多半要恼至拔剑。

昆仑乃大派,神祇或是修道之人少有没听过的,这一问怕是故意挑衅。然而这位府君外表端庄,令人敬畏,言行却有不知世事的天真。这天真毫无矫饰,沈钧天一点火气也生不出,甚至细细与对方说了昆仑方位。

听后,这位古怪的神祇道:“那么远,我是去不了的。”

他口吻平静,并不惋惜,沈钧天心中一动,想到了别的。

这些神祇享凡人香火,才得的神位,而在此之前,原身是人是鬼是妖,没人知道。

想至此,于深夜空寂的神庙里,他闻见一丝奇异的味道。

比妖物精怪清冽,比修道之人浓些,像花香,甜蜜醉人,夜风过檐,又散了干净。

沈钧天回神后,不知如何应对这话,忍不住望向对方。

冕旒之后,泰山府君的容颜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即便如此,他也明显感觉到那目光穿过阻隔,停在自己身上。

时间长了,竟有种灼热黏缠之感。沈钧天垂眸,略微有些不自在,隐约还有几分不安,却也说不清楚。

对方又开口了。

“你与平时那些人有些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沈钧天心道,他乃修道之人,与普通百姓自是不同。

此次之后,他便回了山。又几十年,师父做了掌门,他因修行需借助地气,方出了昆仑。

天下地气最充盈之处在八玄幽都,即泰山之下,沈钧天到得泰山地界,恰遇上几个百姓落难,顺手救了下来。

当晚,他于房中休憩,府君穿墙而来,就白日之事致谢。

准确说,其实是沈钧天多事,抢了对方活计,不恼已是幸事,道谢反令他尴尬。

4、

不同于多年前的匆匆一面,沈钧天要采地气,在泰山脚下暂居。时间长了,与对方又有了几次来往。

与一般神祇不同,泰山府君外表端庄,性情却柔顺,说话温声细气。熟悉之后,沈钧天放下原先担心,闲余二人常有交谈。

对方从无避忌,几次当面降雨。

从晴空明净至阴云密布,不过盏茶的事。神道束缚虽多,但在这方面优势太足,纵然是沈钧天,也拊掌赞了一句:“好手段。”

泰山府君抬头望落雨如针的天空,没有说话。

几日后遇了桩事。

邻近的云台山神骄奢无度,起先只是求雨时候多要些牲畜酒水,后来竟索要美貌童男童女。他得了供奉,却腻烦了,一月间不止滴雨不落,还故意散了雨云,以致水干地裂,民不聊生。

他一手把持整个云台地界的风雨阴晴,信徒虽起怨怼,只得咬牙认下。又过了阵子,有人受不住,举家迁来泰山。

泰山府君平白多几个信徒,也不在意,云台山神被落了面子,上门讨要那几个逃来的百姓。

对方来时,沈钧天与府君正坐在半山腰的凉亭中,见这位云台山神样貌出奇俊伟,如日中骄阳令人不敢直视。与他从前见过的作恶之人不同,许是身份有差,对方神色坦荡,像个耍脾气的孩童,眼中干干净净,只有纯粹愤怒。

若看外表,云台山神是个二十好几的青年,这种神色放在他身上,使得沈钧天心中寒意顿生。

泰山府君面对沈钧天时,极好说话,这时却一口回绝。

云台山神气冲冲喊道:“我哪里做得不对!得来不易,他们才会敬我畏我,乖乖侍奉我!你若不是泰山神,早被人拆了骨头研成粉一口吞了!”

府君温声道:“你还记得自己最初是什么,又是怎么成的山神?”

云台山神冷笑:“我只遗憾自己为何不是泰山神,否则今日哪由得你说这些!”

他看见边上的沈钧天,笑里掺了恶意:“你竟还与凡人来往,好极,真是好极。今日若不把那几个叛徒交予我,改日这人入我地界,休怪我无情。”

沈钧天伸手摸摸鼻子,觉得有些无辜。但他是修道之人,虽忌惮泰山府君,对这种小山神并无畏惧,根本不把这威胁放心上。

泰山府君没有沉默,但也没有发怒,他道:“不落雨可以,但不能主动干预,散了雨云。”

云台山神错以为他有松口意思,得意道:“我云台山的事,你瞎管什么。我爱下雨就下雨,不下你能把我怎么着?”

泰山府君轻叹一声,挥袖把这不知好歹的山神打下了山。

沈钧天本只旁观,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袖惊得抖了一抖。

府君以为他是为了对方之前的威胁,宽慰道:“不用怕,那话是说给我听的,他不敢做什么。”

被云台山神威胁时候,沈钧天不曾震动,得了府君这句话,心内却有种奇异感觉。

对方大多时候堪称懵懂无知,少有这般明显的情绪表露,此时他面容虽仍影影绰绰,但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这般一个庄严冷淡之人,忽然放下身段,与你柔声细语,表示关心,任谁都要受宠若惊。尤其他们坐得有些相近,肩挨着肩,说话时泰山府君温热的吐息恰落在他耳畔。

沈钧天耳蜗上细软的绒毛微颤,引得半张脸都热了起来。忍不住想看对方神情,却只见那冕旒之后的容颜如月光行于水上,空濛如梦。

于是这晚,他当真做了一个梦。

梦中府君坐在湖畔,未有戴冠,弯腰掬水,折下的腰肢柔软纤瘦。

沈钧天站在他身后,看见他及地的长发,与撩起的袖下白得几乎生出光来的小臂。

湖上铺着月色,随他入水散成一片碎银,映上露出的小半张侧脸。许是察觉到别人的注视,对方停了动作,抬手将长发拢至一边,回头望过来。

仿佛,所有的光亮都收尽了,沈钧天目光不自主落在他颈间。

那里襟口不是特别齐整,翻起一个角,衣后的肌肤细腻而无瑕疵,黏着几缕墨发,像起了裂纹的白瓷,令他忽有满腹的话语想倾述。

这实在是个古怪的梦,醒后沈钧天不知怎地,四肢软绵,使不上力,在床上坐了片刻,才扶着床沿下了地,又喝了两碗水,方觉好些。

回头看见梦中人坐在他房中,问:“你梦见我了,可是有什么愿望?”

沈钧天平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尴尬。

泰山地界内,对方能入任何人的梦,方才几乎是与他共历梦境。

泰山府君见他不说话,想过后道:“你不是我的信徒,我无法实现你的心愿。”

沈钧天不知怎地,放松下来,笑道:“我没有愿望。”

府君不明白:“但你梦见我了。”

沈钧天道:“我与你是……朋友,梦见朋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朋友?”

沈钧天有些心虚。他不知自己将对方当做什么,若说朋友,勉强算得上吧。

这真是世间最温柔的词了,无论一面之缘,只字片语的交谈,还是相知交心,都能称作朋友。

泰山府君端端正正坐在椅上,垂着头,似在仔细思索这些话。

“那么,若我梦见你,也是因为你我是朋友?”

这话简单,然而沈钧天心头一跳,想,对方问出这话,莫非……

5、

之后再想这事,他总觉得自己唬弄蒙骗了对方,感到些微的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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