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番外:清路浊水(1 / 1)
黑夜微雨,连萱第一次见钱树。
那是她撞破承庆殿秘事的第五日,也是孝贤皇后王氏自缢的第二日。
此事,连萱是无意的,甚至未曾想到会害得妲姐自缢,她想得只是帝后合鸣。连萱是太后小妹的女儿,生连萱时难产而亡,因此太后从小就对连萱颇多照顾,每隔几月都会让连萱进宫陪她。虽然太后身边有个比她长五岁的王妙瑛,但连萱最喜的,却是那个温婉大方的太子妃——王妲瑛。
年幼时,连萱将兴庆宫当做是自家,经常让陵带带着四处乱蹿,东宫也不能幸免。王妙瑛个性刚硬,不肯让她一份,王妲瑛却是个温柔的个性,由着这个小霸王胡来。连萱自幼对王妲瑛喜欢的紧,改元后,也总会往妲姐所住的承庆殿去。
不曾想那日,殿外的宫女说妲姐在午眠,连萱想给妲姐一个小惊喜,就避开了宫女偷偷摸摸的往里面走。夏日的承庆殿静谧无声,只是她瞧见了,有个小阉人在给妲姐画眉。
妆罢低头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两人之间耳语浅笑,好得好似一人模样,他人插不进去。那样的妲姐是她没有瞧过的,笑意上了眼角。不是平日里的大方端庄,而只是一个沉浸在情爱中的小女子。
“妲姐!”连萱的尖叫冲破了殿内的宁静,两人一愣。那黄门站了起来,低眉看地,好像她在后宫中看到的其他阉人一般。
黄门抬头看见妲姐点头就退了下去,连萱本来想追上去问个清楚,皇后上前拦住了她,若无其事的笑道:“萱萱怎么这会过来了,可有什么好玩的?”
连萱抓着她的手,看着黄门离开的方向,满脸的疑惑。“妲姐,那人是谁?你怎么能这样,皇帝姐夫若是知道了该多难过呀!”
那时她还年幼,总觉得帝后二人琴瑟和鸣,皇上待妲姐莫不体贴入微,皇后此举有负皇上。皇后拉着她东扯西拉,让连萱的思路都放在其他有趣的事物上,没有追究此事,这只是皇后的想法。
当晚,嘉德殿内,连萱就将此事与太后说了。
当时连萱也是心慌的,只觉得那个阉人会被太后处死。妲姐也许会怨她,但等日后总会谅解于她的。皇帝姐夫那么好的一人,肯定会比那个阉人好。幸好皇上此时忙于突厥王使者进京之时,来不及察觉妲姐的红杏出墙。
连萱当时,只觉得做了一件好事。
第一日,无事;第二日,无事;第三日,连萱被太后送回连府;第四日,就传出了皇后自缢承庆殿,原因不明。
他人不知,连萱却知晓,肯定是那个阉人!肯定是那件事!连萱只想要那个阉人死,但是千千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害得妲姐死了。一闭上眼睛,连萱脑中浮现的都是妲姐怨她的表情,睁眼又觉得所有人都在怪她,她不敢与连府中的人透露此事半分,只觉得连府死寂一片,闭眼就能瞧见妲姐自缢的模样。
连贴常年驻守在外,其母早逝,所以太后对连萱才这么亲切。她在连府中就是个小霸王,无人敢惹,从侧门出的时候无人敢拦。妲姐是因她而死,若是被别人知晓了,定会怪她的!肯定的!
连萱觉得许是错了,皇后音容笑貌已成过往,茫茫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妲姐哀怨的神态,不想的,她不想的
……
“姑娘?”
连萱不知何时蹲在了街角,是个死角,若不仔细观察是瞧不见的。死角处正对着个大门大开的小院,细雨纷纷,一布衣男子撑伞而站,文质彬彬。连萱抬头,恍若天神降临……
后来,她吃到了世上最好吃的长寿面,因为那日是他的生辰;后来,她知晓男子名钱树,字琼珂;后来,她来这个街角越来越多,只因为有琼珂;后来,她知晓他最喜戏文,她也定下心思拿起了放置在角落的戏本;再后来,她在门口,看见了镇守边关的父亲——连贴。
那是钱树中进士的第二日,此时正等着吏部的指派。
“父亲!”连萱来到转角,那里不再只是琼珂的小院子,而是连贴与数十个亲兵。
钱树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开门瞧见了连氏父女,场面有些尴尬。他明显的觉察到了父女二人的对峙,以及其他人的防备。
连贴都不拿正眼瞧钱树,目光深沉的瞧着连萱,捋了捋胡子,道:“果然是青年才俊,吾此番去西北,暂缺一记室令,尔可愿随我征沙场、建功业?”
钱树看了眼连萱,心中已了然于心,作揖道:“多谢将军厚爱。”
大军出征之日天晴,连萱站在城墙之上,她性格活泼,最静不下心看书绘画。但那日,她却记得,钱树在烛光之下为她读过的《端正好》: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琼珂,萱萱在长安等你。愿你此去,平安,但求平安。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不过三日,她被接进宫了,此时,距离孝贤皇后一事已有三年,三年间连萱除了大节之日,不再入宫。这次入宫,是王太后告知她入宫为妃。
彼时,连萱早就不是那个孩童,肆意妄为。此番入宫为宫妃,连萱知晓如今是板上钉钉。纵然钱树得以平安回京,却会发现物是人非。私下里,西北的信件她还能收到,那个牧羊之地,那个征战沙场的钱树。
短短三月,连萱已经记不得为何她会静下心来学唱戏,许是想等他凯旋,为钱树唱一出。虽不过一场梦,但好歹是一场梦。
入宫之后,见段成,连萱才想起那段掩藏在心底的迷辛。孝贤皇后、妲姐与那个小黄门,深宫之中,那个内寺应该是妲姐唯一的寄托。就算是常宪,也不能比。此情此心,与钱连二人,想来是相差无几。
“陈二哥”这是当日撞破孝贤皇后之事的时候,连萱唯一记得的一个词。段成对这个名字没有半分的反应,又好似不记得当日之时一般,待连美人与其他宫妃没有半分不同。
后西北大漠钱树知己邓场风青山埋骨,那是清平殿邓美人的亲哥,她虽有心结交,但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钱树,现在已经是在邓培风相亲,也是一件好事,总比依靠连贴来得好。与连氏断绝了干系,娶妻生子,才是二甲进士钱树该有的前途。
许多事情离连萱想的越来越远,与钱树好似那清路浊水。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段成每每都会奉帝皇之命,来承庆殿送赏赐之物。连萱心中有愧,对他莫不真诚,虽不期段成原谅,只愿消除心中的愧疚。连萱时而会想,许是段成不知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连萱,你莫要这般惺惺作态,若非阿妲临终前让我莫要怪你。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
那日是孝贤皇后的生忌,连萱寻了个借口,让段成来承庆殿。直到段成说出这段话,连萱才知晓,段成对她真的是恨之入骨。
自那日后,段成对连萱未再维持表面的尊重,连萱心中有愧未宣泄半分。后来她结识了严美人,那是个与她一般的可怜人。心仪的是邓场风同胞弟邓培风,这世间兜兜转转,好似一个圈。
只是,严美人对后宫的诸事都不上心,不在乎衣食住行,不在乎云起潮落,满腔心思好似都放在了临摹《游春图》之上,满腔的情意,好似当年连萱学戏一般。严美人与她一般,都是可怜人,求而不得。
这兴庆宫就好像是个巨大的牢笼,让人觉得窒息。
严美人殁了,连萱知晓她身子不好,这结局许是意料之内,挣脱了为这个牢笼,也不失为一件坏事。邓婕妤听了她的话却是不屑一顾,讥讽连萱是个害人精。连萱这才知晓,又是因为她,害得严美人了了卿卿性命。
对严美人,连萱开始不过是发觉有个同病相怜之人,可排遣寂寞罢了。双方说话间也算是坦诚,才子佳人的故事,连萱在话本里面已经瞧得够多了,但再听却也让人神往。只是连萱未曾想到,严美人,也因她而死,又是因为她是王氏妇。
钱树去南蛮,连萱是知道的,与其被连贴随意指派,跟着邓府是个好选择,至少于性命无忧。只是未曾想到,英姿永留岭南。连萱也记不得听到此消息时的心情,只觉得天昏地暗,恨不得以死相随。
“那将领至今都是没有妻妾的,身旁也没有兄弟的,现在家中只有一个老母。到了现在,二爷都是不敢与老母说这件事的。”。
连萱宁愿钱树怨她恨她,也不愿想如今这样,留下一个老母与一个薄情人。薄情人,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薄情的,不然也不至于在当日眼睁睁的看着钱树往西北;入宫为妃,也不曾有半分的抗拒。
她何德何能,得钱树这般的爱恋……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对呀,邓婕妤说的未有一点错的,连段成都说是个扫把星。孝贤皇后、严美人、钱树,哪个不是她害死的。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她不能割舍的?
钱树、孩子都没了,连萱于世何存?
……
其声呜呜然,葫芦笙好似醍醐灌顶了连萱唱戏的步伐。凄清的兴庆宫,留下的不过只是薄凉的情感,连贴早就再娶,王氏人满心都是争权夺利。这世间,真正只看连萱此人的,不过钱树一人罢了。
人间情薄,让钱连二人死生相隔;一生太长,连萱一人难行。天飘落雨丝,黑夜细雨,就是相遇。初遇如此,黄泉路上再遇也是如此。
“且慢行,萱萱来亦。世间之大,却不曾有你我二人的容身之所,但黄泉路上,我们可以并肩而行。来生,莫要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