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 周昭容(1 / 1)
庆新岁之时,宫中许多事情都是不能提的,以免犯忌讳。初一先去明堂拜众先皇,圣人、太后二人进入明堂之内,皇室宗亲及后妃分左右跪在大殿外的广场。除夕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然初一当日,却是艳阳高照,满地的银装素裹。宫人却早早的将道路广场之上的雪清扫干净,只能从青瓦之上看到些许雪的踪迹。
初二到初四,是命妇进宫拜见之时,后妃位高者可趁机会见家中人。邓才人不过才人分位,这样的事自然与她无关,但杜婕妤家中的老母还是进宫来了一趟,她倒也陪着说笑了一会,不过是个目光短浅的老妇,于此不必赘述。
初六开始就是各宫之中走动,与平日相同又有不同,这拜年则是要每个宫都去一趟的。虽然杜邓二人已经不合,但这表面上的体面还是会有的,不过几日,就将兴庆宫走了个边。
终于浑浑噩噩过了上元,就到了既望之日。侍书刚伺候邓才人梳洗完,准备让初霁去传膳。念锦对镜理了一下头上的簪道:“还是你去瞧一下吧,昨日送来的梗米粥味道差了几分,你去叮嘱多炖一会。”侍书还有几分犹豫,不放心她人伺候邓才人。
念锦斜睨了一眼侍书。不咸不淡道:“你也该知晓,在我这寝殿,侍书姑娘的话可比我的吩咐管用。”
侍书连称惶恐,退出殿门吩咐下去。殿内只余初霁一人伺候,如今侧殿的钗环衣饰都是经她手,念锦随口问道:“今日尚服局是不是送了新的料子来?”
“清晨尚服局送来的是今年进贡的缭绫。”
念锦双目微瞋,甩掉了手上的玉蜻蜓,怒其不争道:“什么进贡的缭绫,初霁,这尚服局的人可是在糊弄咱们清平殿的,莫不是才看的《缭绫》,怎么就穿在了身上!你把这料子送过去,就说清平殿可不是他们尚服局随便就能糊弄的,若是他们下次在这般,就莫怪我到贵妃娘娘跟前说一下此事的!你去把料子给我拿出来!”
初霁见邓才人语气不善,来不及他想,忙将还没有来得及入库的料子捧了出来。念锦随意翻了一下,道:“初霁,你就将这上好的缭绫拿去,说是我这个小小的才人无福消受,换成普通的天华锦就是了。”
初霁应了一声,就捧了缭绫走了出去。侍书传了膳回来,自然是没有看到此事的,如常伺候着邓才人用过早膳。念锦又唤了侍书、彩绣二人,说是要更衣去承香殿定看望周昭容。念锦说话间细细瞧了彩绣,却见她神色如常,不似与周昭容有何深交。
承香殿是离圣人平日起居的两仪殿较远之处,本周昭容是住在孝贤皇后的承庆殿,后因身体一直欠佳,在新妇进宫才迁到这儿的。自除岁起,就没有再下一场雪,承香殿虽然地方不大,却担得起这个“香”字,院中都有地龙,颇有四季如春之感。邓才人一行人刚到了承香殿门口的时候,就瞧见迎春花与山茶花争艳,倒是其他宫殿少有的生机盎然。
进入内殿却不像外面这般,虽然有黑油格熏香之味,却依旧是可以闻到淡淡的药草味。黑油格又称琼香,是每年琼州进宫的沉香一类。琼香也是难得的稀罕之物,杜婕妤只有在圣人幸清平殿的时候才点一些。这承香殿,倒把琼香当成寻常的香料,细枝末节,足以看出,周昭容只隆宠。
周昭容身着浅紫云裥瑞锦歪靠在大红方棋绫引枕上,大红的引枕更称得她面色苍白,一侧却是有端坐着一个素衣女子。念锦行礼道:“嫔妾给贤妃请安、给昭容请安。”
梁贤妃莞尔一笑,虚扶邓才人道:“快些起来,邓才人既是来看望周昭容的,就不用多礼了。”
侍书忙将邓才人扶起来,一旁又有黄门搬了黄梨花凳子来,上面同样铺着大红方棋绫,她倚着坐下。这梁贤妃是前朝投降王爷的女儿,家中的爵位袭了三世。圣人在潜邸时很是宠爱梁阳燕,只后来登基,而老王爷又过世,爵位没人承袭,这梁贤妃就渐没了恩宠,在宫里地位也是极尴尬的。
周昭容笑道:“我身子不好,有甚么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邓妹妹莫要见罪于我。”
念锦见周昭容以妹呼之,心里莫不欢喜,忙接下来:“姐姐客气了,原是妹妹的错。姐姐身子不适,妹妹现在才来相会。”
周昭容咳了一下,呼了一口气方道:“妹妹客气了,贤妃姐姐平日也是最喜欢热闹的,不是么?”
“偏就是你喜欢编排人的,一张嘴如何都不饶人,这会子身子不适,也是不安生的。”梁贤妃说完,三人都是掩着嘴笑了起来,看来二人关系不浅。
邓才人来宫中快三月,见梁贤妃的次数却是不过上次除夕家宴之时见过一回,平时她都是称身子不适,在百福殿称病静养的。周昭容虽是在病中,但脸色却比梁贤妃还要红润几分的。
三人正是在嬉笑之时,一个黄门进了来,说是辛才人来向周昭容请安。念锦这才明了,原来今日新妇中来见周昭容之人并不在少数,却不知她见了几个,又是个什么态度。周昭容敛了神情,喝了一杯茶就没有再说话。梁贤妃看了一眼周昭容,知道她闹脾气,就对宦人道:“你回了辛才人,说是周昭容病容实是不便会客,让她过些时日再来。”
周昭容杯盖放到古法琉璃杯上,“铛”的一声在静谧的殿内显得有几分突兀,邓才人也不再调笑,低眉敛目。
“你去跟辛才人说,本嫔既非她宫中主位,又不是宫中什么掌事之人,平日里我与她又没有什么交情的,下次也不必来了!免得碍了本嫔的眼!”周昭容
梁贤妃回头对周昭容摇了摇头,又嘱托了宦人:“你就按本宫说的,你家昭容说着气话,可别传出去了。”
黄门抬头看了眼周昭容,见她没有异义,就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这辛才人平日里也没见她来向姐姐请安,今日还果真是奇怪了,巴巴的从百福殿跑到承香殿来为我请这个安,我还真的是受不起!”周昭容气的脸上通红,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
梁贤妃走到她跟前,拍着玉手,叹道:“妹妹何苦为我这样做,我是个病秧子,自己心中也是清楚的,这怕皇上早是不记得百福殿住的是什么人了的。”说完,水珠从眼眶滑落,她连忙侧身揩泪,周昭容叹息一声。梁贤妃看了邓才人一眼,强颜笑道:“倒是让邓妹妹看笑话了的。”
念锦见了此状,忙宽慰道:“娘娘,皇上福泽六宫,定是还记着娘娘的,不过如今是政事实在是繁多,一时不得空罢了的。”
周昭容看梁贤妃伤心也觉得难受,说起了其他的事,道:“今日一早,皇上赏赐了的桂花藕粉圆。当时我刚刚才用完早膳,便留了下来。现在正巧梁姐姐跟邓妹妹来了,不如咱们三人品尝一番吧。”
身旁的木兰听到了周昭容的吩咐,连忙让人去安排此事。三人吃了桂花藕粉圆,又是说笑了一番。刚刚把藕粉撤了下去,就有宦人禀告说是郭御女来向周昭容请安,梁贤妃听了敛了笑容,端坐在侧位。周昭容未有什么变化,只点了点头,算是准了她进来。念锦心中暗想着这郭御女请安未免是有些晚了罢,自个儿都是来了这么久的,她却到现在才来的。
忽见一明艳佳人入了内,身上钗环衣裳比上邓才人还是要好上几分的。郭御女入了内见了众人,只微一拜,颇为敷衍道:“嫔妾给贤妃请安、给昭容请安。”
梁贤妃脸上的笑意较之方才淡了几分,虚扶了一把道:“快些起来,地上凉。”郭御女站了起来,坐在一旁宫女搬来的椅子上。
周昭容寒暄,“现在天冷,难为你记挂。只本嫔身子不好,也没了那么多心力来照看郭御女的。若是有怠慢之处,郭御女可是还要宽待几分的”
郭御女倒十分受用她的话,言语间还带着几分炫耀道:“姐姐说笑了,姐姐既是承香殿主位,这些礼数妹妹都是少不得的,只是这几日妹妹要长伴帝侧,难免对姐姐这里会有几分差错。正巧今早太后派人送了玉珊瑚过来,妹妹少不得要去看顾几分的,这才是来向姐姐请安错过了时辰。”
“郭御女伺候陛下,想来也是辛苦了的,却也难为还记挂着来向本嫔来请安,也算是有心得了。”
这时,一个宫女在一侧道:“娘娘,林院使来请平安脉了。”
奚宫院来人,后妃自然是要避嫌的。因忌讳梁贤妃,郭御女倒也没有在乎周昭容的脸色,率先告辞了。
梁贤妃见郭御女走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郭御女若是在姐姐妹妹的叫下去,我可是听不得了。”说完,众人都是掩嘴笑了。
宫女又在外面说了一声林院使已经在外头候着了,梁邓二人见此不在久留都向周昭容告了辞。因着梁贤妃的身份尴尬,念锦心中也是不愿与她多纠葛的。梁贤妃也好似不想再外头久待,说了两句场面话,二人就各自散了。
初霁见邓才人回了清平殿,上前禀告道:“才人,贾尚服到了,已是恭候才人多时了。”
念锦“嗯”了一声,入内果然就看见一女官打扮之人站在一旁。侍书扶着她坐上主位,绿杏奉上了茶水后,那女官才行礼道:“奴婢尚服局主事女官贾珊才给才人请安。”
“我这儿不过是个才人处,哪里值得贾尚服巴巴打跑到这里来。”念锦没有让她起来,不轻不重的敲打着。
贾珊才忙称罪道:“才人恕罪,清晨之事是尚服局的那些宫女们玩忽职守,竟是送错了料子!这本是尚服局的错,幸得才人大量,未多做计较。奴婢已经处罚了那几个宫女,将原本给才人的上等宋锦带了过来,敬上才人。”
说着,贾珊才身旁的宫女,忙将料子捧给初霁。她接过布料送到念锦跟前,给邓才人过目。念锦随便了一翻弄,看着料子是湖色朵花纹宋锦,也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她对贾珊才恩威并施的说了两句,这才算是了了此事,贾珊才忙称了是,这才算是了解了此事。
邓才人看见贾尚服的背影,“才人在宫中若还是有何事遇到了难处,可以去尚服局寻贾珊才贾尚服,还是可以为才人解决一些俗事的。”楚王的话在她的耳畔久久不能消散,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许多事情,即成了定局,后宫的路也只能走下去。
玻璃灯孤独的挂在墙侧,徒留一声叹息。
“侍书,将那灯笼,扔了吧……”
内殿又只剩下初霁一人,彩绣绿杏二人都是下阶宫人,入内殿侍奉的机遇不多。在她将刚准备收起来湖色宋锦时,念锦忽而道:“初霁,再将这宋锦拿过来我再细瞧瞧。”
宋锦不过一匹,但若是藏了信的话还是觉察不到的,方才邓才人已经是看到了纸张。她打开宋锦仔细一瞧,果然是放了一封信,借机让初霁去添茶水之时,自个儿将信取了出来。
念锦这才让初霁将料子收了起来,又寻了事将初霁支了出去。信中写的都是东侧殿宫人先前服侍的主子,除彩绣曾服侍过朱婕妤外,其他人之前不过都是在六尚之中当差,只这侍书一人,却服侍过太妃、郝贵妃等各色人,但大多都是一年半载就又换了新主子,倒显得十分奇怪得很。念锦来不及没有多想,就将这信马上烧了。
这些时日邓才人只要得了空,就去承香殿瞧周昭容,周昭容对她也算是亲热,每每得了好东西,都会有一份送到东侧殿来。众妃已是将念锦认作是承香殿一派,虽周昭容病中,这后宫的赏赐从来都是少不了她的一份的。
后妃现在主要是三股暗流,掌控后宫凤印的郝贵妃一派,另一支则是以王太后与王德妃为主的王氏一族,最后就是平日里得了圣人最多目光的周昭容一支。若要是还有,那就只能是万事不管,只在乎口腹之欲的佟昭仪了。
杜婕妤对邓才人投靠周昭容有几分不满,但周昭容平日里最护短,杜婕妤知晓她的行事作风却也是不敢发作邓才人的。邓才人心中也有几分忌讳梁贤妃此人,生怕一步错就惹得圣人不快,所幸那梁贤妃除了那日来看周昭容,平日连百福殿都出的少。
一日,念锦将自己临的新帖带到了承香殿与周昭容、杨美人共赏。周昭容看见临的是香山居士的《玩迎春花赠杨郎中》,推了一下杨美人,调笑道:“原来邓才人是巴巴的到了我这承香殿来借花献佛的,瞧瞧,杨郎中……”
杨美人走到上前一瞧,掩嘴笑道:“这分明是献给姐姐的,如今这后宫之中除了承香殿还有哪个的殿里面还能开迎春花?”
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凭君语向游人道,莫作蔓青花眼看。
宫人蒲绒进来,脸色有几分不佳,邓才人最先瞧见了,连忙噤了声。只听她禀告:“娘娘,紫兰殿传了消息过来。”
周昭容敛了笑色,放下宣纸,道:“说,马修容那里是有何事。”
“马修容今日在向太后请安之时,忽觉不适,传了太医来诊治后才知晓是修容有了身子。”
邓才人、郭御女等是去年年末入的宫,杨美人与马修容等人是庆元四年初入得兴庆宫,而周昭容、陆美人等则是庆元二年礼聘的。王德妃她自小由王太后抚养就在兴庆宫长大,乾徳十三年才回的王府,虽然是与周昭容一起在庆元二年册封的,却与其他妃嫔不同。
周昭容比马修容早入宫两年,虽然恩宠不断却因为身子一直不好,未曾有身孕。杨邓二人听了此言,唯恐周昭容会因此有几分不自在,都没有再说话。只周昭容面色如常,笑道:“如此,可是要恭喜马修容了,两位妹妹,可是要去紫兰殿瞧瞧修容的。”
旁边的沐萝将周昭容扶了起来,她起来的时候看着先一步起来站在一旁的二人,声音带着几分疲惫,道:“妹妹们在外头稍等一下,我须梳妆一下,这般邋遢之状,只怕见了会让人嘲笑的。”
杨美人笑道:“姐姐风姿卓著,哪里是能让人嘲笑的去的。”周昭容浅笑了一下,也是没有再说什么的,就往里间走去。杨邓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已经知道周昭容只怕心中不痛快的很。
嘉德殿殿内里里外外的站了许多人,太后心中高兴,没有让马修容回紫兰殿,马修容就留在嘉德殿陪太后说笑。圣人坐在主位上品着茶,她坐在左下首一脸娇羞。太后见这一盏茶都喝完了,皇上却依旧没有说句什么,她就推了一把笑道:“皇帝呀,哀家瞧着,不如喜上加喜,晋一下马修容的位份。”
常澈听完,放下手中的茶盏,没有接话。郝贵妃见皇上不是很乐意,就抢先开口道:“太后的心意自是好的,但现在妹妹方进宫两年才有的身子,虽是皇上与太后在此福泽深厚,但妹妹还未满三个月,若是怕是折了福,倒不好了的。”
平日里跟郝贵妃交好的徐婕妤知了她的意思,本是想接口的,但看见了王德妃的神情,便没有接下去,继续与坐在一旁的杜婕妤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
王德妃上前一步道:“太后,贵妃说得对,本是出了好心,但若是这样做折了福分,倒真的是好心做了坏事了。”
常澈道:“既然如此,那就先将马修容平日的分例依仗都比照妃位的吧。”太后知道现在也不能争取的太多,欲速则不达,没有再多说,点了点头。
马修容乖巧的称了是,但是她却知道,现在有了身子,只怕这殿内没几个是真心实意为自己高兴的。越想越觉得气氛,她手中的帕子已经被捏得不成模样。
一席话刚说完,外面便有人通传说是周昭容来了。一行人入内的时候,才看见这后宫中有个脸面的人都是来了的,看来是有人故意所为,想给周昭容在后妃面前难堪,不过只是这样的小伎俩倒也不必在意。杨美人、邓才人跟在周昭容的后面,向皇上、太后行礼。
周昭容起来的时候,牵着马修容的手道:“姐姐来晚了,妹妹还是莫要怪姐姐。”
马修容娇笑道:“姐姐身子刚好,就来看妹妹,妹妹已经是高兴得很,哪里还是有怪罪一说的。”
口上虽是这般说得,但马修容也是知道,将自己堵在淑妃之位上的人,出了郝贵妃王德妃,最主要的正是眼前这个周昭容。马修容阴险的想,纵然再得帝宠又能如何,还不是没有皇嗣?她又是多看了一眼周昭容,正见着周昭容与刘修仪说着什么有趣的,两个人言笑晏晏。马修容抚摸着还是平坦的小腹,只要有这个孩子,淑妃之位就有了保障。
辛才人冷眼看了一眼刚坐下来的念锦,想自己天天去承香殿都不曾见周昭容一面,这邓才人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竟与周昭容同进同出。她冷嘲热讽:“邓才人好本事,不过是几日的功夫,便于这昭容娘娘姐姐妹妹,叫的真是亲热的很。”
念锦暗笑这辛才人自坐聪明,倒也不忌讳的说了出来:“我自然是比不过辛才人的,放着贤妃娘娘不管不顾,却是眼巴巴的跑到了承香殿来找这昭容娘娘。这怕辛才人不知,这贤妃跟昭容原来是手帕之交的。”辛才人听完念锦的话,脸色一白,才知道自己从开始就错了。念锦瞧见了,又是娇笑了几声,这压人一头的感觉果然不错,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本来是道喜之事,也不知是有多少的风波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