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芳华院(1 / 1)
浑浑噩噩到了第二日,因今日要向太后请安,念锦在四更天就起了,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侍书只略跟念锦梳了个寻常盘桓髻,着了件浅粉宫装,道:“才人初到宫中,凡事还是小心谨慎的好,千万不可多言,莫要犯了宫中的忌讳。”
念锦见侍书仿佛不记得昨日宫装引起的纷争以及那副在主子面前可怜兮兮的模样,可见她也不似表面这般真性情。“赞仪提醒的是,我晓得了。”
二人先去正殿向杜婕妤请了安,这才是往嘉德殿去,今日是新妇觐见的日子,太后就免了今日后妃的晨昏定省,故仅新妇一行人去嘉德殿。侍书将念锦引至一宽广的广场上,又遇见了几个新进的宫妃,她们中大多带着几分憔悴,看来昨日入宫,都与念锦一般尝了这下马威的滋味。
一行人往北侧走去,过了院门,又是一番不同的光景,院内东西两侧为抄手游廊,前院东西庑正中各开一门,东曰春晖左门,西曰春晖右门,又多植松柏。正殿嘉德殿居中,前后出廊,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两梢间为砖砌坎墙,有双交四椀菱花槅扇窗。殿前出月台,正面出三阶,左右各出一阶,又各开垂花门,可通后院。入了内,就见一大匾,上写“保和太和”四字。
众人还未往前走两步,一只通体纯黑的狸奴忽地串了出来,众妃见了,神色有几分慌张,却因是这宫中的御猫,倒也不敢随意驱逐。黑猫瞧见这么多人也有些许警惕,往后退了两步警惕的看着众人。念锦心中有几分害怕,不知晓是个什么状况,抓着侍书的手不肯放。
“阿玄?阿玄?”清脆的声音由远而近的传来,玄猫似乎也听见了转过身去“喵”了两声。
顺着黑猫的身影,念锦瞧见了一个模样姣好的宫人,年岁比之其母展氏略小,除却眼角的些许纹路,也是个徐娘半老。新妇心中不知此人是谁,都不敢多言半句。领着众人的女官上前,朝那女子行礼,恭敬道:“太妃娘娘可是已经请完安?”
徐娘看了一眼新妇,略笑道:“太妃已回了长春殿歇息,我方才带着阿玄出来玩,这个调皮鬼最喜四处乱窜,好似惊扰了新妇?太后如今已经念完经文,现儿在于德妃、修容闲聊,你们可去请安。”
怀中的玄猫再次“喵喵”叫了起来,似是有几分不耐瞧见这么多人。徐娘安抚的摸了摸玄猫,这才向新妇略微福身,抱着狸奴退了下去。原来此人,是这嘉德殿里一位太妃的宫人,只是这太妃的身份许是不低,才待她们没有半分的敬畏。
此事不过是个插曲,众人在女官的带领下到了嘉德殿的东暖阁,主位上还没有人。坐在左下侧的是郝贵妃,身材苗条,妆容细腻,新妇忙是行了礼。她喝了一口茶,淡淡道:“各位妹妹来的真早,平身吧。”
正说着,就有两个宫妃从屏风后出来,两人俱是吊梢眉,其中有个面容华丽,恍若神妃仙子,另一个却穿的素净几分,倒也明艳非凡。念锦想着昨日侍书与自己说的,宫中有那并蒂花王德妃与马修容,二人皆是太后的侄女,区别不过一个是外侄女一个是内侄女。
念锦看着穿着打扮觉着那神妃仙子乃是王德妃,另一人便是王德妃姨表姊妹马修容。素净女子张嘴准备说什么,念锦瞧见了暗笑马修容果然如侍书说的一样是个跋扈之人。
明妃仙子抢先一步上前道:“今日不巧,太后见二皇子一早身上有几分不适,放心不下,一心要为皇子礼佛吃斋,一时不得时间见众位妹妹,就宣了妹妹与德妃姐姐进去嘱托此事。想来众位妹妹方进宫没几日,还是先熟悉一下宫中规矩再来觐见才是。德妃姐姐,你说是不?”
念锦心中暗暗一惊,未曾想到这这明妃仙子才是马修容,竟嚣张至此!况方才太妃的宫人曾说太后如今在佛堂无大事,见新妇不过举手。
马修容的一顿抢白没有惹得王德妃半分不满,只见她如常道:“太后正是这个意思,唯恐贵妃姐姐与众位妹妹在外久等。”
郝贵妃听了,眉头紧蹙好似对二皇子关心的很,继续问王氏道:“德妃,此事太后可是又传了太医?”
这王家的小姑娘王丽质昨日方进宫,今日这二皇子就生病了,也亏得太后张嘴闭嘴二人天造地设,想从小青梅竹马一块长大,就如同皇上与王德妃一般。德妃?在兴庆宫,不过就是个笑话罢了。郝贵妃又向王德妃细问了几句二皇子之事,这才舒展眉头道:“太后心慈,对二皇子凡事必是亲力亲为的。”
这二皇子,是孝贤皇后王氏的遗子,孝贤皇后是王府嫡长女,而王德妃是嫡次女。皇上见二皇子年幼,就将他交与太后王氏抚养。太后既是说了此话,郝贵妃也没有驳她的话的道理。
在新妇看来,太后此举是在给王德妃马修容二人铺路,通传之事不经郝贵妃之手,反而直接与王马二人说。
太后既不想见郝贵妃与新妇,众人只得退出嘉德殿,随着郝贵妃各自回宫。方走至嘉德殿门口的广场,却见一青衣男子往这里走,众妃避之不及,站在后头窃窃私语,暗道是谁这般不识体统。
侍书在念锦耳旁轻声道:“才人,楚王在前方。”念锦听了侍书的话连忙一抬头,果然瞧见楚王常测面带微笑站在一侧,身旁跟着个小黄门。觉察失仪,她连忙低下头来,睫毛却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常测向众人微做了个辑,嘴角含笑道:“小王不知嫂嫂们在此,不想冒犯了新嫂嫂,实是罪过。”
郝贵妃往后退了一步,端庄而疏远道:“王爷客气了,想来王爷也是有要紧事的,本宫便是不再叨扰的。”说完就退在一侧,新妇见此,连忙站在路侧让楚王先行。
楚王未久留踏步走了过去,在往前走之时回头看了一眼,不敢再多看一眼的。念锦自然也听见了这一席话,不经意的一抬头,恰撞上了常测遥遥的回眸。这回眸就好似在瞧自己一般,她见了此景暗道自己,又马上低下了头暗骂自己自作多情,手指止不住的发颤,这是她紧张的时候的小动作,多少年都变不了。
常测刚走远,郝贵妃一旁的女官兴玉小声嘀咕道:“这楚王也真是不是体统,见娘娘在此,竟是不知避让的,也难怪……”
郝贵妃不甚在意瞧着楚王的背影讥讽道:“你既是知道这楚王一向不得皇上所喜,不过是每月来向太后请安才进宫这么一两回,理他作甚。”
到了清思殿门口的华光门,郝贵妃对马修容道:“修容妹妹,本宫还有些事要交代与德妃,你先领着妹妹们回宫吧。”郝贵妃说着,王德妃与马修容一行人等散了。
石御女见郝贵妃走远,忙上前恭维马修容道:“太后当真器重修容娘娘,二皇子生病这般重要的事,也嘱托了修容娘娘去办的。”
念锦知道此时的处境,虽然不喜马修容这样张扬的个性,却也顺着石御女的话说了下去,奉承了马修容两句。她用眼角看了一眼昨日与自己有交集的严美人,依旧是那样遗世而独立,好似不将这发生的一切放在眼中。其他的新妇也都与邓才人、石御女一样,都凑到马修容跟前说笑。
马修容本就喜欢阿谀逢迎,对这些奉承话倒是受用的很,指着石御女笑道:“你们这些人,竟会浑说,若是让他人听见了,可是要说本嫔的。”
此次新妇,品阶多不高,最低的乃是一名郭姓采女。郭采女也如同众人一般凑到马修容跟前,逢迎道:“这些可都是嫔妾们心中所想,哪里是胡诌的?”
听到郭采女的声音,马修容反而脸色不佳,上下轻蔑的打量了她,冷哼道:“瞧你这狐媚劲,如今在本宫跟前就这般献媚,皇上最不喜欢你这般的狐媚子的!”
一席话把郭采女说的脸色发青,马修容瞧着她的模样,摔着帕子走到了众人的前面,反而像什么都未曾说过一般。这边说倒是热闹,其他人瞧见了马修容不待见郭采女,也都没有与她多有言语的。郭采女也觉得无趣,自己孤孤单单的落在了后头,扶着宫墙发愣。马修容回头看了一眼看着郭采女,倒是一脸的得意。
正是这般情形,忽听得一清澈之声道:“郭妹妹,你如何还未回承香殿?”
念锦顺着声音瞧去,见一鸭蛋脸面,仙姿玉色,神韵天然的女子,让人见之忘俗。脸色有几分苍白,却不见半分病态,反而越发出尘。郭采女这才好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忙上前了去行礼。
那人低声嘱托了郭采女两句什么,这才上前对马修容道:“妹妹,本是我打算与郭采女一同赏花,却在宫中久等仍见郭采女未归,特地来寻的。”
虽没有表明身份,但能在马修容面前这般说话的,想来郭采女所居的承香殿主位周昭容无疑。马修容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只当做没看见周昭容这个人。她倒也没计较些什么,将郭采女引走了。众人见马修容脸色不佳也都不敢多说什么,她看着周昭容的身影冷笑了两声:你就高兴吧,这宫中岂能让你时时刻刻都这般顺风顺水。
念锦走到清平殿门口的时候却不愿再往里面走了,现在四周只自己一人,闭上眼睛好似就在家中,不曾进宫一样,不曾为帝皇妾一般。
侍书见她不动,低声道:“才人?”
念锦回过神,看见的依旧是兴庆宫的灰墙青瓦,叹息一口气,何时竟然也这样自欺欺人。一行大雁飞过,现在深秋,她没想到还能瞧见大雁南飞。
大雁者,成双而行,孤雁从一而终。
“侍书,你可知如何品茶么?可惜了,这品茶的趣味,我却是半分不通的的,在家中也不知是学了多时,到如今连‘晴川沥沥汉阳树,芳草依依鹦鹉洲’与‘芳草鲜美,落英嫔纷’之别也是品不出来的。此事也不知别人笑过了多少回,却不知这以后,可是还有人在乎的么?”
进宫二日,邓才人也终于没有说虚与委蛇的话,只想将心中的抑郁排遣出去。
侍书不知邓才人为何说起品茶,不敢随意言语,随即又觉得只因为自己不善品茶担心在宫中被人耻笑了去。“才人只管放心,品茶之事不过是全凭个人喜欢的。再者,奴婢听闻陛下对品茶也是没有什么在意的,不过听过说是楚王倒是有几分见解……”
万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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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妇到宫中已有一月有余,长安由先前的深秋到了如今的初冬,细算起来邓才人不过只在冬月望日去嘉德殿向王太后请安之时,才遥遥见了当今圣上常澈一面。对于这个名义上的良人,对于她而言,竟与陌生人没有半点差异。
圣人内宠颇多,且这各有各的好处,故对新入宫的宫妃没有多余的兴致去在意。这次新妇之事,纯粹是太后拿着旧礼为了分散圣人在承香殿的注意,才准了宗正寺的折子。一边因周昭容生病将其移宫承香殿,一方面安排新人进宫在帝皇跟前晃悠。
新进的宫嫔中,除严美人和郭采女二人曾侍过寝,而这其中又只有郭采女让圣人待了整晚,看来这郭采女还算是比较得圣心的。要知晓严美人侍寝的时候可是不过是上半夜,下半夜圣人就去了杨美人那里。
在今年冬日的第一个雪夜之后,清晨如春日梨花盛开,满天的银装素裹,虽是尚衣局发了冬装,只邓才人身上的冬装比起入宫前深秋的衣物没有瞧见厚了多少。太后已经病了十日,嘉德殿早已经免了晨昏定省。她如常去到了主殿向杜婕妤请安,陪着说笑,许是觉得这辈子就这般这样过去了,带也不错。
只是邓才人的心却在叫嚣,她虽不是天人之姿,但论才气容貌心思,在兴庆宫中却不落他人半分,何曾不是青春美貌。她还是愿意搏上一搏,就像周昭容一般,纵然宫中树敌众人,却没有一人敢轻视她半分。每每想到此,却总能听到有人在她的耳畔唤“廿娘”,这一声又让她举足不前。
忽见杜婕妤的宫人红予上前禀告道:“婕妤,圣人身旁的高内寺派了人来了。”
高内寺是圣人在东宫的时候就被先皇指派在身旁伺候,深得先皇与圣人喜爱,司宫台少监虽然是肖仁善,但是挂名的司宫台监却是高才。杜婕妤听了禀告知道了其中的道理,清平殿这里圣人三月未曾幸,终究也该到了。她难得一次走到念锦跟前,牵着独属于年轻女子的素手,不让她的嫉妒显露半分笑道:“细算算,也该妹妹了。”
说话间,一个黄门上前来,行礼道:“奴婢给杜婕妤请安,给邓才人请安。”
杜婕妤走到主位上,对其虚扶了一把,笑道:“不知应寺人所为何事?”
应寺人先向杜婕妤行礼,复对邓才人做了个揖,笑道:“奴婢恭喜邓才人,贺喜邓才人。皇上今日幸清平殿东暖阁,还请邓才人早些准备了。”
念锦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耳畔“廿娘”的声音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手也忍不住的发颤。虽极力遮盖,但她手中的帕子已经是被折腾的满是褶皱。倒是杜婕妤瞧她正发楞,上前一步对应黄门道:圣人今日可打算还去他处?”
见应黄门摇了摇头,杜婕妤的心中也打起了好算盘,这倒算是一件好消息,若是其中操作得当,今晚,皇上还可以到主院下榻的。杜婕妤未多言,回头看见邓才人呆愣的模样,只觉得此事可行。
那应黄门平日里常被高内寺往返各宫禀告圣人幸何处,从中获利甚丰。今日这钱财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这回到清平殿失了体面,倒让他生了不满。
这邓才人痴傻就罢了,连这在宫中带了数十年的杜婕妤都不知道打赏,应黄门站在正殿不走,只等着二人的态度。侍书见状忙上前,对应黄门道:“多谢内官相告,才人这会子倒是高兴的很,这是给内官的谢礼。”侍书从袖中取了几两碎银子,交与了应黄门,那黄门这才是缓了神色走了出去。
杜婕妤见宦官走了,脸色才缓和了几分,笑着推了推念邓才人道:“妹妹这是在犯什么痴傻哩,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念锦知道有些事情尽管是会发生了,但这回真的出现,她还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就像侍寝。从进宫的起,她就知晓,这怕这辈子都出不去了,也知晓这宫中的路从来都不是自己想走的。
帝宠,是后妃在宫中的踏脚石,若是没了帝宠,何来扶摇直上九万里?
邓才人歉意一笑,向杜婕妤福身道:“嫔妾一时疯魔住了,倒让婕妤瞧了笑话。”两人又说了两句闲话,杜婕妤便让她回侧殿准备准备,念锦见时候也不早了就恭敬告辞。
红予瞧着邓才人走了,见杜婕妤脸色不佳,上前进言道:“奴婢平日里瞧着这邓才人倒像是个聪明伶俐的,却不想现儿说是要见皇上,竟是如此呆傻!端的是婕妤仁厚,若是让他人瞧见了,可是要奚落邓才人一番的。”
杜婕妤冷冷笑道:“那日陆美人来了整治她,见着蹄子倒是个忍耐的性子,却不想是我错了,竟是个绣花枕头,只怕那日不是忍耐而是怕的不知躲在暗处哭了多少。我本以为她是个剔透之人,正是准备在侍寝之后便是举荐给德妃娘娘的,却不想听了‘皇上’二字,竟是像个二愣子一般。幸得发现的早,若是让德妃娘娘瞧见了,这邓才人可是有的她受了的。”
回了东侧殿,侍书就开始让人准备,又扶着邓才人,一行人去了东暖阁。东暖阁是在东侧殿居中的,平日里念锦也甚少来,因为此处就是圣人幸东侧殿的时候歇息处。东暖阁的门口,侍书已经让黄门杨果子挂上了红灯笼,以示圣人今日幸此处。
念锦坐在一旁,依旧是有几分神游太虚之状,终究到了这一日,自己作为宫妃,也该知晓后宫之路。忽地闻到一阵熏香,她闻起来觉得此香虽然与平日里东侧殿熏的木兰香不同,但也不能算作是什么佳品,就问一旁正在熏香的绿杏熏得是何香。
绿杏放下手中的香匙道:“这是昨儿杜婕妤派人送来了些沉香,奴婢一时也寻不到其他……”
圣人最喜小叶紫檀,小叶紫檀虽不似奇楠香,但也是稀罕物件,宫中每年的小叶紫檀基本都是送到了甘露殿、两仪殿等圣人常去的地方,奇楠多制成些念珠熏球等物送到了圣人面前。其余的蜜香、沉香、鸡骨香、黄熟香、栈香、青桂香、马蹄香、鸡舌香等香都是选完了才慢慢送了下来。宫妃为了讨圣人欢心,这好点的香早就是让或有势或得宠的选去了。
念锦在家时最喜栈香,如今进了宫倒成了一个稀罕物件,虽说才人份例里面有二两香料,但送来的不过是些木兰香等寻常香料。
“不可,杜婕妤送来的能使什么好东西?便是今日咱们不熏香,也断不能用此香的。”念锦在宫中这些日子,却是已经看出杜婕妤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平日里不过是依仗着大皇子跟德妃才算是有几分体面。因此想到杜婕妤哪里会有什么好东西,剩下的给了自己更是不用着想了,便是忙止了绿杏。她上前细细一闻,果然这味道虽与沉香有几分相似,但显然不过是寻常的莞香。
侍书从外殿走了进来,捧了一美人耸肩瓶,笑道:“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如今是梅花开的时节,正是要嘱托人去采撷梅花来,这般倒是会有了几分趣味。才人小心在这儿歇着就是。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莫要担心,此事交于奴婢,自然是会安排好的。”
一话未了,绿杏因着方才的事怕邓才人生隙,忙是献计道:“才人,奴婢听闻,说梅花,宫中便是清思殿前的梅林最好,连圣人都曾夸赞过的。”
“什么清思殿?”绿杏刚说完,彩绣端着一副雨过天晴茶具进来,忿忿道,“生人说的不过是场面话,宫里梅花最好的,当属芳华院里的醉洛阳。”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侍书见绿杏被彩绣一阵抢白有几分不悦,连忙笑道:“这清思殿的梅花再好,那也是贵妃娘娘的,哪里是咱们能够就随便采撷的,算起来,还是彩绣说的芳华院的最方便。”
这醉洛阳倒是知晓是世祖在位是赐名的,高宗后明德皇后最有才情,当年帝后二人同游梅林之时,明德皇后念了朱希真此句,高宗就将梅林改赐醉洛阳。只是念锦自入宫起,只知道这醉洛阳却不知晓醉洛阳旁边还有个芳华院,更未听过芳华院有什么宫嫔住在里头。
侍书见了念锦满脸疑容,解释道:“芳华院原是婕妤朱氏的寝宫,后来朱婕妤殁了。因此地偏远,贵妃娘娘没有再安排宫妃在芳华院居住,平日也鲜有人去。”
念锦思忖道:“侍书我最放心不过,你就留在这儿,余人便是在此好生整理。现在我也未有什么事,初霁便捧了瓶子,与我一同去醉洛阳。”
众人忙应了下来,初霁忙从侍书手中接过美人耸肩瓶,捧着就跟着念锦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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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念锦心疑绿杏与彩绣为何会为了这样的小事争吵,她们二人平日里表现的是和睦相处。虽然说宫女争斗从来都是不能休止的,这就与后妃的争斗一般,但现在连自个儿的侧殿伺候的宫女不过四人,不想自己连这四人都不能把控。
她试探道:“我进宫的时间虽不长,但也是看得出来彩绣虽是有几分活泼,却是不会像今天一般说话不留半分余地的,却不知是这绿杏做了什么让彩绣不快之事?”
初霁听完,知道是邓才人误解了,不过是些小事,若是让伺候的主子误会了倒成了个疙瘩。她笑着解释道:“原是才人误会了,这里头的缘故说起来倒也是简单的。才人不知,这彩绣原是在芳华院服侍的,后来朱婕妤殁了,彩绣未得掖庭指派就一直在芳华院内照料着醉洛阳的梅花。这次才人进宫,彩绣这才是来了清平殿。”
二人说话间就穿过醉洛阳到了芳华院,念锦瞧着地上的石板已有了深深的苔藓,看来果真是久未有人来的。这醉洛阳所种的梅树,终是再好,也是无人赏识。就像这深宫的女子一般,纵然天然之姿,却只能孤芳自赏。念锦思及此,竟是心中千般念头。
一时远处传来一阵阮咸声,更添凄凉之色。
主仆二人越走近却听阮咸声更显,方知竟是有人在园中弹阮咸。念锦刚走进院中,想看清在这芳华院内弹阮咸的是何人。忽起了一阵风,吹下了满园梅树上的雪,雪飘落,她不觉拿手捧了一掬,不想这雪在梅中呆久了竟是有了梅的清香。
阮咸音并未停止,念锦循声看去,只见螺钿紫檀五弦阮咸上十指似水葱,竟觉得比这雪还是要白几分,身旁站着个婢女伺候。只略粗看了一眼女子的容貌,就觉得这芳华院的梅都要失了芳华,她一时竟看痴了。
女子身旁的婢女察觉到了有人在此,喝道:“何人在此扰了娘娘清静!”
念锦才回了神,理了理发鬓,不慌不忙从梅林之中走了出来,向亭中人恭敬行礼道:“嫔妾才人邓氏给昭容娘娘请安。”
周昭容应了声,却未停手中咸阮亦没有抬头看邓才人一眼,只淡淡问道:“这芳华院素来少有人来,却不知邓才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念锦如实道:“嫔妾听闻芳华院梅花正艳,想来采撷几朵,却不想偷听了娘娘琴音,一时陶醉其间,不料叨扰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她说完,又是恭敬的向周昭容行了万福。
周昭容这才停下了手中的琴,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看向邓才人道:“彩绣那丫头倒是去了你那儿?”
念锦未想到周昭容竟突然提起彩绣,不作他想忙称是。
周昭容不再说什么,继续弹琴道:“彩绣那丫头性子有几分倔,你还是要多担待几分,这里的梅,你若是想采,本也不算是本嫔之物,向来都是彩绣照料的,若是想要只须问了彩绣就可以了。”
虽心中有千般疑惑,但念锦也知时机不对,只怕圣人现在已经是要到清平殿了的。她不敢对周昭媛多问,只选了几朵开得正艳的梅花,告了辞急急回了清平殿。念锦方回了清平殿,黄门吕四忙禀告说是圣人身旁段成来了一次,说是皇上马上就要道东暖阁了。
侍书忙上了前道:“奴婢思索了一番,这堕马髻最是能体现风情的。”侍书说完,绿杏连忙上前来给念锦梳髻,随后邓氏画了个桃花妆寻了件桃色宫装。念锦随手撷了朵开的正艳的梅花插入发间,倒是别有几番风味。
念锦回头看着在一旁忙碌的彩绣,虽有心询问却不得时机,只得留在心中。初霁虽也是知的,却为表现出什么异样。刚装扮好,吕四又来说是圣人到了宫门口,邓才人忙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往正殿去了。
刚去了正殿,杜婕妤已站在一侧,的女矮人刚向她道了万福,黄门就开始唱喏。一时二人也不再寒暄,邓才人站在杜婕妤身侧,发间的梅花带着几分明媚之姿倒把满头珠翠的杜婕妤比了下去。只听见衣物窸窣之声,念锦的双眼不敢随处瞧的,只看得见那双在自己面前的明晃晃的云纹鞋,跟着杜婕妤恭敬福身。只听得杜婕妤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那人虚扶了一把,杜婕妤跟念锦的宫人忙将二人扶了起来。杜婕妤上前一步帮圣人脱下了大氅,笑道:“陛下政事颇多,已是有多日未来清平殿。安儿对陛下很是想念,常说是要寻陛下,臣妾又思及陛下诸事较多,思前想后还是没让他前去的。”
等到杜婕妤说完,圣人眼光往身她身旁的宫妇瞧了一眼,看不出好恶,杜婕妤忍不住恨恨的瞪了一旁的邓氏一眼。宫中常有圣人临幸之时,侧殿之人为讨好主位常装束比之较差,让圣人上半夜宿在主殿下半夜才去侧殿,这样也算得上是主客两益。只是今日邓才人的打扮明艳非凡,只怕心思倒不似杜婕妤想的一般。
“安儿这些时日的功课又利落了几分,但你还是要仔细瞧着的。”
杜婕妤本是要将圣人扶到主位上面去的,皇上忽地定了一步,回头看了依旧站在一旁的邓才人,又是往她处走了两步,笑问:“你身上熏的是什么香?闻着倒是清雅得很。”一话聊,杜婕妤的心已是凉了半截。
念锦不敢多言,回禀道:“禀陛下,臣妾不曾熏香,只是去采了梅,想来是身上带了梅香。”
杜婕妤在一旁忙接道:“这梅,可是去贵妃姐姐或是醉洛阳那儿取得?”
还未待念锦回复,圣人笑道:“朕瞧着却不是,婉如那儿的梅花虽是好,只许是醉洛阳才是有这般的。但这般清幽的,理应是芳华院那处的才对。”
“芳华院”三个字从常澈口中说出来,杜婕妤愣了一下,一个已经死了两年的死人,却依旧能挂在皇上的嘴边。她看着邓才人,忿忿想纵然是折腾的在光鲜又能如何,在皇上的心,还不若一个死人来得深刻。
念锦未想到皇上竟也知道芳华院,众人只道朱婕妤并不得宠,却不想帝皇竟也是知道芳华院的梅的。圣人好似像说的不过是寻常事,对杜婕妤笑道:“一会子安儿要回了,你且好生照看他,朕还有几句话要同邓才人细说。”
皇上说着就拉着邓才人往东暖阁走,念锦还未曾被人这般亲近过,不由双颊赤红,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她才想到,圣人到如今登基不过五年,弱冠之年登基,如今正是风华正茂之时。杜婕妤止不住的跟随着帝妃二人走出了殿门,看着又下起来了的冬雪,身上的薄纱抵不住寒意,只能呐呐的退回主殿。
念锦将圣人领入东暖阁,暖阁外的大红灯笼在这漫天的雪地里格外显眼。暖阁内已是有些许梅的清香,圣人看着那放在暖阁门口美人耸肩瓶上的梅花,放开纤纤素手若有所触的走上前,并嗅了一嗅,道:“你这里这般清雅,难得邓才人有这般心思了。”邓才人谦逊几句,帝皇也似不甚在意。
主位上面已是铺了全新的锦缎,设着全新的明黄色引枕,邓才人自个儿在一旁奉茶。圣人打开茶盏,闻了一番面露几分满意之色。
这茶是初霁清晨做的,之前念锦也是尝过,的确是带着梅的清香。念锦便回忆初霁与自己说的,在皇上跟前讨趣道:“这是臣妾从家里带来的梅雪茶,茶是去年采的梅花瓣,水是去年的雪水。臣妾一共做了三瓶,本是埋在梅树下,臣妾进了宫便带了一瓶。”
圣人听完拊掌道:“你倒是个有心思的,可巧昨儿豫章进贡了些好梅树,等会子让司宫台给你送些来,你且好生植养,好让朕赏赏这新鲜的梅雪茶又是个什么滋味。”
“陛下缪赞了,这些不过是闺阁之乐,陛下若是喜欢,倒是全了臣妾之心。”
常澈好像没有听她再说什么,看见邓才人发髻急匆匆的绾着,现在折腾了一下有一缕青丝垂了下来,为她平添了几分风情。他捻起邓才人的一束青丝,嗅了起来,声音略低沉的几分道:“许是去采了梅的缘故,连这头上的青丝也是香的。”
原是没进宫之时,嬷嬷早是讲过男女之事,在进宫之后,宫内自有女官隐隐约约谈了几次。但而今面对,邓才人还是有几分害羞。她捧起一旁的秘瓷盘遮住羞红的脸,道:“臣妾有用梅做一些梅花糕,还望陛下不要嫌弃。”
念锦说完,这才第一次抬头看向圣人,之间她虽是嘴角含笑,不威而怒,久居高位,让圣人身旁有不能仰视的天子之气。眉眼之间,有几分楚王之态,却不似楚王那般温柔安逸,尽是威严之状。她知道无论眼前的这个人长得如何,自己都必须要牢牢抓住,圣人的俊朗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是么?那朕可是要尝尝爱妃的手艺的的。”常澈话毕放下手中的青丝,拿起梅花糕,略尝了一口,放了下来,笑道:“甜而不腻,清爽可口,爱妃可真是好手艺。昔日唐明皇得了江采苹,明皇唤之‘梅精’。今日,朕可是也得了一梅精么?”
一时外面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常澈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暖阁外有一颗梅树。他来了清平殿的次数并不少,却是第一次看见这棵梅树。念锦忙跟着过去,看见有雪花飘进了暖阁,微微蹙眉。
大雪纷飞,纵然风雪凶恶,但作为万民之主的帝皇都不得犹豫半分。在兴庆宫以前或许有一颗梅树也是这么孤芳自赏,看着自己与身边的宫妃、朝臣来来往往。只是这样的梅树,并不适合后宫,适合后宫的永远都是松柏。但纵然是松柏又能如何?后宫之主的一句话,这再□□的松柏,也会被砍断。
圣人奇怪为何雪夜会变得多愁善感,回头对着邓才人笑道:“下雪之时,正是寻梅踏雪的好时光,只是而今红袖添香,真真有如何能舍得下美人在怀?”说完圣人牵起了身边妃子的手,态度与这后宫的妃嫔没有半分不同。念锦娇唤了一声“陛下”,身旁的宫人黄门瞧见了,退了内殿,独留帝妃二人。
尔后的一个月中,圣人也去了清平殿东暖阁处一次,也是一整夜都是邓才人侍寝,似有几分恩宠的模样。倒是之前那个马修容十分不喜郭采女,倒是成了最先晋位的妃嫔,新妇进宫不到两个月就晋为御女,可见这郭御女究竟是如何的得宠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