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紫绾（1 / 1）
她要和玄华成亲，所以要回无极宫重山别苑居住，想把绿儿也帯回去。流莺阁里空荡荡的，忘川一路寻去，眼眸里印进大片大片的秋海棠，金风玉露里，它们依然怒放着，吐露着最迷人的芬芳，跟一个月前一样。
忘川心头蓦地一痛，指甲嵌进掌心，他已经不在了，为何花月还依旧？风送来花香，很芬芳，几片赤色的海棠花瓣随风飘舞，在她眼前晃荡。
她的眼睛忽然生疼，像是被针刺了。咬了咬牙，忽然一抬手，猛地拂袖，袖底卷出毕生灵力，刹那间，狂风陡起，凄寒至极。
那大片大片的赤色秋海棠，刹那枯萎，转眼凋零殆尽。随他去吧，朝阳已逝，世间的花便不必再开了。
忘川在凄冷的寒风中久久站立，当最后一片海棠花也凋零落地之后，她听到了绿儿的声音，绿儿说：“姐姐终究还是爱着朝阳的。”
忘川默了半晌，说：“这里太冷清了，跟我回重山别苑吧。我们姐妹一处可以做伴。”
绿儿说：“好，我听姐姐的。”话尾处突然一声咳嗽，咳嗽未完，已带出满口鲜血，血都落到了衣裳上，绿儿身子晃了晃，整个的就要倒在地上。
“绿儿！”忘川一惊，立即掠身上去，将她接在怀里。绿儿脸色泛青，嘴唇乌紫，全身颤抖地靠在她怀里，柔弱地像一条无骨的水草。
不，绿儿本来就是一条无骨的水草。绿儿说：“姐姐，我好冷。”忘川这才反应过来，绿儿在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身体定然极其脆弱，她方才用尽灵力毁败海棠花时，没想到这一层，不小心伤到了她。
忘川心中愧疚，立即收回灵力，流莺阁刹那回暖，只是再无繁花似锦。她抱起绿儿道：“我们走。”绿儿极轻“嗯”了一声，缓缓消逝了人形，化成了原本模样，以一条水草的模样躺在她手心里，须发都枯萎了，颜色也颓败得很，她真是伤得太重。
忘川道：“睡吧，狠狠地睡一觉，睡个三五年，百千年，一觉醒来，也许就什么都好了。”轻轻合拢手掌，将绿儿收进袖内，向流莺阁外走去。
无极宫外，灭尘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看得忘川蓦然一怔，却也只是一怔，随即攒眉问道：“你是……那条鱼？”
那张灭尘的脸很开心，说：“是啊！是啊！我是金鱼小朱！我变成这个样子，神尊大人也认得我！”又转而很伤心，“看来我变得不像……怎么办呢？我帮不上绿儿了。神尊大人，你见过灭尘对不对，您告诉我灭尘长什么样子，我……我再努力修炼，总有一天，我一定能变成他的样子的！”
忘川问道：“你为什么要变成灭尘的样子？”
金鱼小朱说：“因为绿儿喜欢啊！我都听说了，绿儿喜欢灭尘！可是灭尘那个大混蛋大傻瓜他不喜欢绿儿，他伤了绿儿的心，还打伤了她！可……可是，可是绿儿还是喜欢他。他死了以后，绿儿就不想活了，所以……所以我要变成他的样子……不，我不仅要变成他的样子，我要变成灭尘！只要绿儿喜欢，只要能让绿儿高兴，我就不是金鱼小朱，我就是灭尘！”
忘川道：“小朱，你不必如此，绿儿不喜欢你。”
小朱道：“只要我变成灭尘，她就会喜欢啦！”
忘川道：“那她喜欢的也还是灭尘不是你。”
小朱道：“没关系啊，她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只要我能陪在她身边，让她开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又是个为情所困的傻瓜，忘川悲凉地笑了笑，情这个字到底要折磨多少人？为什么折磨的都是些痴情的人。其实，如果大家都用情浅一点，或许就没有那么多肝肠寸断心如刀割的悲痛了吧？
如果灭尘没有那么爱婴灵，如果绿儿没有那么爱灭尘，如果小朱没有那么爱绿儿，如果玄武纪、帝妃色、女桑，都不要用情那么深……
如果人间皇后幻夕颜没有那么爱皇帝雍，如果魔王黑青恪和魅族洛谏都没有那么爱幻夕颜……
如果朝阳不那么爱她，如果桃夭也不那么爱她……
忘川看着眼前那一条刚刚修成人形的小鱼，心生无限悲悯，说出了一句残忍的话：“可是你永远也变不成灭尘。”
小朱问道：“为什么？”
忘川说：“因为灭尘不爱绿儿。”
小朱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是他从未意识到的残忍。忘川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焦急和悲伤。然而，她并不能帮他。
爱情，是这世间最没有道理的东西，也是这世间最伤人的武器。
不过，也许她也可以帮他。忘川在转身的刹那又突然停步，回头瞧着满面痛苦的小朱，忽然微微一笑，抬起手来，在他面门前拂了一个来去。
收回手的刹那，小朱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忘川没有管他，转身走进了无极宫。遗忘是最好的灵药，最能解爱情的毒。
小朱，待你醒来，就再也不记得绿儿是谁，再也不会如此自苦，去做一尾鱼吧，自由快乐地畅游于五湖四海，如果还想再爱，去寻一个简单的姑娘，一尾鱼也好，一条草也罢，去寻一个也会像你爱她一样爱你的姑娘。
忘川想，这算是她的慈悲吧。
然而，忘川知道，她并不是一个慈悲的人。
一进无极宫，就听到了紫绾自戕的消息。宫人们都在纷纷议论，说一个时辰前，紫绾突然跑到了堕仙台，毫不犹豫地纵深跳了下去。因为事发突然，没有人来得及拉得住她。玄华殿下紧跟而至，飞身去救，烧伤了一条手臂，却也只扯下了半片紫色衣袂。
紫绾死了，确确实实死了。
忘川知道，是她逼死了她。她有一点可怜她，说到底，大概她也只是一个痴情的傻姑娘。可是忘川并没有觉得内疚，为什么要内疚呢？当她和玄华设计着欺骗她的时候，可曾有过内疚？
何况紫绾虽然可怜，但她求死便得死，一纵身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结束了所有的苦痛。并且以蓦然终结自我牺牲的方式，将所有的美好彻底镌刻进玄华的心底，从此之后，这一生一世，玄华是再也不可能忘记她的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怪只怪，比起她，玄华更爱权位。
忘川只是逼他们做了各自的选择。就像所有人逼都她选择一样。
她要将她所经历的痛苦，清清楚楚地还回去，让那些逼着她痛苦的人也一样痛苦。不错，她就是在报复，明明白白地报复！
凭什么，只是让她一个人牺牲，一个人在痛苦的深渊里挣扎！
她是神，她必须拯救天下，可她不是圣母，没有胸怀宽大到去原谅每一个伤害她的人！玄华，紫绾，终究是你们负我在先！
忘川的心底觉出了一丝报复的痛快。这痛快在她走进重山别苑，推开平日歇息的房间房门，看到枯坐文绣仙榻，形容憔悴，右臂鲜血淋淋，仿佛每一个毛孔里都充塞着悲伤的玄华时，蓦然一挫，又转瞬强烈。
为别人制造痛苦，并且亲眼目睹，原来如此大快人心。她忽然更加明白桃夭了，因为恨得太深刻，所以才要用最惨烈的方式报复，哪怕堵上自己，粉身碎骨。
忘川没有料到玄华会在这里，痛快之余，并无话要与他说，打算离开。
玄华却唤她：“忘川……”
忘川驻步，听他说什么。好久，他才开口：“紫绾跳下堕仙台，灰飞烟灭了。”简单的一句话，他却说得极其艰难，仿佛每一个字底，都蕴藏着撕心裂肺的痛意。
忘川微微抬起下巴：“你若是想缅怀，应该去她住的地方。”
玄华说：“我不敢。”忘川听出来他在哭，极力忍着地哭。
忘川冷笑：“权位或者爱情，是你自己选的。”她说出这句话，觉得很痛快，说完了，却觉得无限悲凉，她也将要做选择，在做一个女人和做一个神之间选择。无论选择哪一个，她都会比此刻的玄华更加痛苦更加内疚。
玄华也低声笑了笑，笑得苍凉而悲伤，双手握住一块东西仔细摩挲，忘川这才看见他手中有一片紫色的碎布，不用猜，便知定是他从紫绾身上扯下的那一片衣袂。连她居住的地方都不敢去，又何必留下这一片衣袂自伤自苦，忘川忽然有一点点可怜玄华了。
玄华说：“琉璃岛是个很荒芜的地方，是紫绾陪我渡过了所有艰难孤独的岁月。我许她的情义并无半分虚假。可是天后太疼我了，她嫌紫绾地位卑微，不准我娶她为妃。所以我才会和天帝做交换，以娶忘川的代价给紫绾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忘川冷笑道：“是么？”
玄华猛地摇头：“不是。我只是这样跟紫绾说。可是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娶了忘川，护了六界平安，就能打败帝宸，就能获得更多神仙们的认可，就能……”他没能说完，忽然又哭又笑起来。
忘川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玄华又哭又笑地道：“那时候我想，即便如此，只要我以后仍然只爱她一人，也不算负她。那时候我只是盘算着如何利用忘川，可是忘川……我……我竟然对你……动了心动了情……忘川，我……呜呜……后来忘川走了，我想要补偿她的。我去求天后，天后终于答应，等六界渡过此次劫难，就准许我们成亲。紫绾很开心，她真的很开心，我知道她已经在偷偷地缝制嫁衣了……”
忘川道：“可你终究负了她。真正将紫绾推上死路的人并非本尊，而是你！”
玄华说：“是啊！是我害死了紫绾。我原本以为，我已经没有那么爱她了，可是我的心好痛好痛！”
忘川冷笑道：“不要在本尊面前卖弄痛苦。比你痛苦的人多得很。本尊累了，需要休息，你走吧。”
玄华满面的眼泪鼻涕，突然“嘿”一声笑了起来，他半疯半癫地笑了很久。笑完，伸手抹眼泪，抹完了，抬头盯着忘川，眼睛里泛着恨意，说：“舒鉴传来消息，魔域精灵花领着群魔在人间大肆掠杀，人间的神仙道士合力围杀，终于将它困在了阴风谷。请问神尊我该怎么处理？”
灵儿！忘川心中蓦地一乱。那才是她最不堪一击的软肋。二十万年前，她为了护他，与天庭决裂。二十万年后，当她不得不在私情与大爱之间做选择时，她可以见朝阳，她能去见桃夭，却唯独不敢去面对他。
她的孩子。她是一个母亲，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愿意为了自己的孩子付出一切。
可是，她不能。
她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面对，不去打探他的任何消息。可是玄华，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忘川感受到了玄华深深的恶意，便更加恶狠狠地回击回去：“你到我这里来，不是因为你害死了紫绾，而是为了说这句话吧！”
玄华盯着她恶狠狠道：“是又如何！”
忘川道：“哼！那你最好记着，他是本尊的孩子，除了本尊之外，谁若敢伤他一根毫毛，本尊就拿整个六界为他陪葬！”
玄华咬牙切齿道：“好！本殿记住了！还有，本殿会立即着人准备你我的婚礼，本殿一定给神尊一个浩大无比的婚礼。”
忘川道：“不必了！本尊已跟天帝说过，省去一切繁文缛节，本尊只要华堂喜服。”
玄华道：“那怎么行！若是到时，本殿和神尊都侥幸没有死成，我们还要做永生永世长长久久的夫妻呢！婚礼，怎么能太简单！”
他突然站起身，大步往门外走去，边走边道：“忘川，为夫一定会给你一个旷古空前终生难忘的婚礼！”
忘川冷冷地哼了一声，未再回话。实在无需回话。
玄华怒气冲冲地走出了重山别苑。忘川没有看到，他在离开的时候，猛地手掌翻转，幻出一枚暗黑的桖凝香木同心扣，紧紧握住，手背上青筋爆出，再张开时，已是一握齑粉。
齑粉随风，飞扬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