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决裂（1 / 1）
妖王圣殿到底是人多眼杂，那样大的喜事，要让那些憧憬了一代又一代的妖怪们闭口不提，也实在不容易。
人类灭绝的消息终究还是落入了浅浅的耳朵。
妖王圣殿被桃夭封锁得铁桶一般，可她到底是六界神尊，还是能吸纳任何人记忆的神尊，本没有什么地方能困得住她。
那一日，她终于逃了出去。不是因为恨，只是因为不相信，不相信桃夭会骗她，她要亲眼去看一看，看一看人间是否真的再无人迹。
她走过苍茫的大地，越过重叠的高山，凭着记忆搜寻，晋、秦、吴、蜀、楚、城市、小镇、村落……她遇到了很多的野鬼、小妖和魔。
可是她没有遇到凡人。
她问了很多的野鬼、小妖和魔，他们都告诉她，没有凡人了，人类灭绝了，被妖王桃夭灭于楚地。
一人不剩。
他们还告诉她，妖王要雄霸天下了，接下来，他还要灭了天庭，将鬼界并入魔界。他正在不停地征战，半年之内，冥界频遭攻击，快要抵挡不住了，冥王也受了重伤，所以很多的鬼逃了出来，四散游离。神界亦难支撑，帝殇陨殁，神界无主，一时四分五裂，女娲娘娘只得暂代其事，桃夭前日已放言：待他灵儿诞生之日，必击毁之。
“浅浅身体不好，不该乱跑的。”桃夭立在一片嫣然盛放的桃花树下，踩着满地枯骨跟她说。
浅浅深深地望着眼前这个人——她的丈夫。他明明就在她面前两丈之处，她却忽然觉得他离她那么遥远；明明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她却觉得烟笼雾绕，一片迷蒙，她怎么也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你打算瞒我到何时？”
“跟我回去。”他直接走过来，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回了妖王圣殿，一路无话，浅浅亦无话。
她已无话可说。
他们不是没有吵过架的夫妻，也曾闹起矛盾，几年不相见。可是这一次，他们没有吵架，桃夭日日守在她身边，端茶送水，描眉挽发，温柔地宛如新婚。
浅浅没哭，没闹，只是不说话。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短短二十天，再开口，已是沧海桑田。
那时桃夭正趴在她肚子上听胎儿的声音，一副慈祥模样，唇角噙着的笑意让人恍惚觉得岁月静好，他摸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柔声说：“浅浅，刚才咱们的孩子告诉我，他已经忍不住了，很快就会出来见他的爹爹和娘亲了。”
浅浅抬手握住他的手，这是二十天来她第一次给他回应，手立即被他握住，深深地吻了一吻，浅浅心中深深一痛，说出了那一句不得不得说的残忍至极的话：“帝殇说得对，他的确是个灾星。”
桃夭说：“浅浅！”低沉嗓音陡然转冷。
浅浅说：“我为了他，背弃神职，与天庭决裂，你为了我们，大开杀戒，染得满手血腥。这一场五界之乱，说到底，是因他而起，不是么？”
桃夭的嗓音再无温柔情绪：“浅浅还是不说话的好。”
浅浅说：“桃夭哥哥，罢手吧！放过那些无辜的人。”
桃夭道：“若他们肯束手就擒，臣服于我，待我手握乾坤，可生杀予夺之时，自可饶他们不死。”
浅浅道：“你知道那不可能的，他们是神。”
桃夭道：“所以并非我要杀他们，而是他们逼着我不得不杀。”
浅浅道：“就算是为了我，也不可以？”
桃夭道：“那浅浅可否为了我，不再为他们求情？”
浅浅合上眼，痛已入骨，这就是结局么？可她不甘心，她还要努力一次，赌一把：“如果我说，你若再造杀戮，我便以死谢罪呢？”
一直握着她的手蓦然一松，渐渐放了开，她不敢去看桃夭的表情，她知道他一定在注视着她，用刀锋一样的眼眸，眸光里一定满是痛，是比她的痛更痛的痛。
但是她不可以心软，这是拯救他们的唯一的方法了，她暗暗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渴望着听到她想要的答案。
沉默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却仿佛觉得过了千年。
桃夭的答案隔着千年的时光飘来，渺远而真切，像一柄银光闪耀的寒剑，桃夭说：“到如今，在浅浅的心中，神职、神界、那些不相干的人，仍然比我重要！比我们的孩子重要！……好！那我告诉浅浅，你若敢自戕，我就屠尽五界生灵！一个不留！”
浅浅的世界在那一刻轰塌，心坠入无边的黑暗，堕入最寒最寒的冰窟。
逃出妖王圣殿花了些时日，到达地母宫时，已是三个月之后。只是三个月后。
她也很想好好地劝桃夭，慢慢地等他悔改，可是那些无辜的生灵等不起。晚一天，便会多出无数尸骨。
外面暑气煊煊，地母宫内也浮着炎炎酷热，想是战事吃紧，宫内没有余力打理这些琐事。浅浅一向不喜暑热，身子又劳累不便运功，周身都冒起热汗来，涔涔如水，滴落在女娲大殿青蓝如海的地板上，可她的心却只如置在冰窟，冷得已无温度，疼痛自心间蔓延，侵入每一根血管每一寸肌肤和骨髓的最深处。
女娲娘娘依然慈眉善目，端庄娴美，眉头却多了皱纹，鬓边也染了秋霜。她竟然老了，浅浅有微微的震惊，若非五界之乱耗尽她的心力，大地之母怎么会老呢？
“神尊，”女娲娘娘站在高高的大殿之上，周身笼着一贯的慈祥光晕，说，“你终于来了。”
浅浅缓缓跪倒：“叛主罪人水清浅来了。”
女娲娘娘从大殿上走下，屈身将她扶起，道：“罪孽与功德往往只在一念之间。神尊既至，万灵可活。”
浅浅幻出当初女娲娘娘所赐的那一对雪玉仙笛，捧着手中，奉至齐眉，虔诚作答：“缘与劫早有天数，水清浅愿救万灵。”
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心痛得没了知觉，只有热腾腾的眼泪蓦然滚落。
女娲娘娘问：“神尊可有要求？”
浅浅道：“乱定之后，请饶桃夭不死。”
女娲娘娘道：“好。你的孩子呢？神尊预备带着你的孩子一起烟消？”
浅浅道：“这孩子是祸根，水清浅是罪魁，本当赎罪。”
女娲娘娘道：“赎罪的方式有很多，死亡只是其中之一，若本座既可让你的孩子赎清罪孽，洗净一身冤债，又可饶他不死呢？”
浅浅沉默了许久，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孩子——她和桃夭付出那么那么多所求不过如此！
女娲娘娘朝她微微地笃定地笑了一笑，说：“不过，本座也有一个条件。”
浅浅颤声问：“是什么？”
女娲娘娘道：“万灵可贵，神尊亦有情。为救万灵，神尊必须亲手惩治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此痛此苦，岂止是刻骨铭心肝肠寸断？更何况，神尊还将背负他们的仇恨。如此伤痛，纵然是神，也难堪负荷。烟消云散，终结此生，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是本座不得不为难神尊，还请神尊不可自戕？”
浅浅道：“为何？人界已绝灭，水清浅的神职已经终结。”
女娲娘娘道：“因为本座要重创人类，而神尊之职无人可替。”
浅浅流着泪，狠狠地盯着她，颤着声音，凄厉地质问道：“娘娘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女娲娘娘的眸色里也浮泛着凄惨，半晌，她转身向大殿上行去，说道：“可是神尊会答应的。对么？”
浅浅朝着她的背影愤怒地质问道：“你既有保全我孩儿的方法，为何不早说，为何要闹到如此地步！”
女娲娘娘站在大殿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一字字道：“因为那方法残忍至极。神尊一片慈母之心，若非被逼至此情此景，绝不会答应。”
接下来便是残忍地真实演练。那是比钻心蚀骨更痛千万倍的痛。
那一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桃夭一袭粉色长袍，衣袂飘飘地立于万军之前，眉眼间，痛意显然，恨和愤怒同样显然。他紧抿着唇角，漆黑发丝在风中飞舞，还是那样好看的容貌，却已被血气侵染地难辨初识模样。
浅浅远远地望着这个她挚爱了一生的男人，很想跟他说吧：“罢手吧，桃夭哥哥。”可是她知道一切都晚了，来不及了。
她终究还是最了解他的人。他是那样的高傲的一个人，天地万物，神仙戒律，没有一样能让他甘心屈服。
他就那样立在风中，任发丝飘摇，衣袂飞舞，痛、恨和愤怒交织的脸颊凝成冰霜，桃花色的眼眸里寒光如刀，好看的唇线也变得凌厉，他说：“浅浅，跟我回去。否则，我立刻毁了神界，踏平凌霄殿，杀了玄武纪！”
那时玄武纪已背弃了女桑，迎娶了帝殇之女帝绯色，在女娲娘娘的拥护之下，即天帝位。
浅浅缓缓合上眼，没有选择，没有退路了。
净白袖底幻出的雪玉仙笛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荒寒的光。
她将大玉笛缓缓横至唇笛，纤指轻按，笛声悠扬缠绵，小玉笛在笛声中飞旋，她奏的是那一曲《两心无间》。他们曾经是一对两心无间的爱侣，而如今，此刻，她正奏着见证他们相爱至深的歌谣，去瓦解他的霸业，阻止他的杀戮，惩罚他们的爱情。
那一场恶战中，浅浅再未睁开眼睛，她听到了震动山河的喧嚣，听到了惊天动地的杀伐，听到了血流出身体和灵魂消逝的声音，她听到了好多好多，唯独没有听到桃夭惨厉的呼号……
他呼号了么？
他痛苦么？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当他被她的笛声囚住，而为神界诸神羁押困住之时，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看她。
或者他看她了么？
她不知道。
桃夭被擒，妖族大败。
天庭乘胜追击，连连获胜。魔界之战就在那一年冬天。
很冷。
从来不怕冷的浅浅觉得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很冷。
十万魔鬼被诱至一座郁郁葱葱的大山之下，浅浅等候在山巅之上，冬雷起时，她借住雷霆之势，逼出了腹中的胎儿，与女娲娘娘合力，将他镇压在大山之心。
同时被镇压的还有那十万恶魔。
转瞬之间，郁郁葱葱的大山生灵尽丧，方圆百里，草木皆亡。
她的孩子——巨妖与神尊结合的产物，天性魔魅，能降魔噬鬼。
女娲娘娘说，这是他的修行——降魔噬鬼，或为魔降鬼噬。无论是胜是败，过程都惨烈至极。而结局只有两个，一者是战胜群魔，吸尽所有魔鬼的魔性，炼成一方大魔，性命可留，却将被永镇此山；二者是受尽欺凌，周身魔魅之气为其他魔鬼侵蚀吸纳，最终除尽魔性，可转入轮回，重获新生。
那时浅浅祈望，是后者。
后来的事，一如传说。女娲炼石补天，捏土造人，耗尽精元而亡。女桑背弃神界，择西隅之地，创魅族，而玄武纪则重振天庭，励精图治，经数万年，终于统一六界。
唯一的遗漏，是浅浅丧失的记忆。
那一段事迹被埋藏在历史的深处，成为为数不多的几人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
而浅浅制造了秘密，却存活在秘密之外。
没有人能在背弃了自己深爱的丈夫、夭杀了自己亲生的孩子之后，还能心安理得的活着的。浅浅也不能。可是她不能死。
那是保全她的丈夫和孩子存活的条件。
可是太痛苦了。清醒地活着太痛了。痛到不能活。
于是，遗忘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没有人能吸纳她的记忆，除了她自己。那个夜里，浅浅亲手抹去了一切。她太懂得记忆，懂得如何忘记，也懂得让自己再不去回忆、怀疑和想起。
可是桃夭还活着，她的孩子也还活着。
他们找回来了，带着二十万年的深深恨意。
这是比桃夭告诉她的还要惨烈的真实，她却并未觉得锥心蚀骨，肝肠寸断，五内俱摧，她只是跌坐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她分明看到自己的心在流血，肆无忌惮地疯狂地流了一地，却没有觉出任何痛意。原来痛到最深处，是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