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乱（1 / 1）
天涯异度，这个世间最神奇的所在，却只是一拳大小的漆黑，朴素得仿佛野地里的一支狗一把草，河滩上的一块鹅卵石。
世间事，也许大抵如此。最神奇的也是朴素的；最复杂的也是最简单的；最重要的也是最轻贱的。
就像这一场六界之乱，千头万绪，说到底不过是一场交杂情仇的权利游戏。桃夭为了恨她，魅皇女桑为了恨玄武纪，帝宸为了失落的帝位。
桃夭的恨最深，能力最大，而最能消灭他的人正是他最恨的人，所以他恨的她便成了一切的中心。
这就是玄武纪的棋局。从一开始，他就算好了每一步的落子。什么天劫，都是胡诌，不过是一条栓她的绳。
只是忘川太傻，一直甘心做了他的棋子。
时间凝固在那一拳漆黑之畔，忘川以为她会在那里坐到天荒地老，像一场永远不会醒的梦，可是七天七夜之后，她终究还是站了起来。
她必须站起来，六界生灵需要她站起来，桃夭和灵儿也不会允许她就这样坐至枯死。
玄武纪想要什么，她已经很清楚。可是为什么一定要逼她走到这一步，她还不太明白。
她问玄武纪：“二十万年……你怎么知道二十万年后，本尊还会做相同的选择？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样险的一步棋？为什么一定要将本尊逼到万劫不复？”
玄武纪说：“这一场六界之乱的真正领导者并非帝宸，而是桃夭。妖界、魅族、魔族，加上帝宸的力量，若是正面交战，天庭已经无力与桃夭抗衡。神尊大人，您是唯一一个能够令桃夭改变战略的人。事实也的确如此，神尊离开冥界之前，桃夭的目的是颠覆六界；而神尊进入他的视野之后，他的目的变成了让神尊亲手毁灭六界。唯有如此，六界生灵的苦难才能降到最低，天庭才有可能绝地逢生。”
忘川笑得又冷又苦：“这就是你们真正的目的。呵呵，可是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本尊真相？”
玄武纪说：“悠悠二十万年，何其漫长！神尊为了天下生灵，背夫弃子，绝情断爱，过了整整二十万年形如枯槁的日子。没有希望，没有欢乐，没有爱恨，这样日子神尊不是也过烦了么？若非有绿儿聊以寄托，也许神尊早就支撑不下去了。这样的神尊，若是骤然恢复记忆，会是怎样的结果，本帝无法想象，不敢去赌。”
忘川一声苦笑：“那你就不怕桃夭告诉本尊真相么？若是本尊从桃夭那里知道真相，结果不是会更糟糕？”
玄武纪说：“他不会的。桃夭太恨神尊了。他并不能让神尊恢复记忆，若只是将真相告诉神尊，神尊即便于愤怒之下，报复天庭，扰乱六界，也只不过是为了泄愤，而不会痛苦。然而桃夭想要的正是神尊的痛苦。”
忘川压低着声音怒号：“那你为什么不直接下令，让本尊杀了桃夭，我没有记忆，没有爱恨，我会服从命令的！”
玄武纪深深地叹了口气：“偶雪仙笛乃至灵之物，唯有在神尊手中，方能克制桃夭；唯有神尊心中念着惩治杀伐，方有惩治杀伐之效。若本帝只是一道御旨，神尊当真不会疑心么？不会去探查究竟么？何况神尊身系人间地狱两界安宁，绝不能丧失慈悲仁爱之心。当年神尊剜除记忆，本帝与女娲娘娘皆以为神尊会重获新生，却不料，神尊竟从此日渐枯萎绝情断爱；女娲娘娘能炼石补天捏土造人，却无法炼化神尊剜除的忆灵。桃夭在神尊心中是何其深刻的执念？所以本帝不敢让神尊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诛杀桃夭。本帝害怕，就算本帝侥幸赌赢了，神尊也会彻底失去爱的能力，从此以后人间冥界将永无宁日。”
他果然将一切都算计好了，剩下的就是算计她。忘川道：“所以你就一步一步地算计本尊！除了玄华和朝阳，还有多少人和事都是你事先安排好的？”
玄武纪望了她半晌，转过了身，望向渺远的云端，神色迷离地说：“神尊大人，这是一场赌局，赌注是六界生灵，本帝输不起，也不能输。玄华是一步错子，可是除了紫绾之事，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而朝阳是一个意外，本帝从未想到情冷如神尊竟会爱上朝阳，真正利用他的人是桃夭。至于其它……帝京之乱，魔族之劫，蜀中之祸，每一桩每一件，都的确是本帝希望神尊亲身经历的，但天下祸乱，根本无需本帝安排，只要神尊离开冥界，这些事自会在神尊面前一一上演。本帝亲手安排的，只有这一次冥界之战。婴灵死后，是本帝亲口明令冥王，将绿儿关押于十八层地狱，也是本帝亲口下令冥界以黄泉九幽阵围攻神尊，还有孟婆，亦是本帝亲口授意，令她看守九幽阵生门，引诱神尊击杀，放神尊离去。灭尘之死，亦是本尊授意。”
忘川想到了那两个被她亲手毁灭的人，她曾经也是在乎过他们的吧。玄武纪，她望向他：“孟婆……？为什么？”
玄武纪回答：“为了让神尊亲手屠杀冥界，为了让神尊看到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究竟是什么样子，为了唤起神尊心中的仁爱，为了让神尊早一日放下仇恨和屠刀。”
忘川愤怒了，怒吼道：“狗屁！你这是什么歪理！为了让本尊放下仇恨，你就逼本尊先学会仇恨，为了让本尊放下屠刀，你就逼本尊先拿起屠刀！玄武纪，你就不怕本尊拿起了就放不下么！”
玄武纪道：“然而不拿起又何来放下？不亲手屠杀，又怎知屠杀的罪过？二十万年前，是人类的彻底灭绝唤醒了神尊，二十万年后，本帝给了神尊半个冥界，不知够是不够？”
忘川咬牙切齿，盯着他，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很久很久，却只挤出一句话：“好！好！你够狠！可是你怎么确定只是半个！本尊若是不住手呢！那是整个冥界！是整个！”
玄武纪道：“那也只是半个。穹涯任职冥王之后，本帝便命她在冥界之下，建造了一个小冥界，将冥界势力半数转移。”
“呵呵……”忘川再也无话可问了。所有的所有，玄武纪都早已算计准确。她转身离开，到大殿门口，终究忍不住回头质问：“可是为什么！你们答应过放了桃夭的！”
玄武纪道：“所以他现在还活着。”
忘川低吼道：“那样的活法也算活着！”
玄武纪道：“他做错了事，就必须受到惩罚。爱情玄妙而美好，他可以为了爱神尊，放弃他所拥有的一切，财富、权力、地位、朋友、法力，甚至生命。可是他没有资格，以一己之私的爱的名义，去伤害那些无辜的生灵。那些生灵也有自己的生命爱恨，桃夭比他们强大，却不比他们高贵。他必须为他的杀戮付出代价。”
忘川无力反驳。
无论爱情多么美好，都没有人有资格为了自己的爱情去伤害无辜的生命。
这道理她二十万年前就懂了，所有才亲手杀死她的爱情，降擒了她的丈夫，扼杀了她的孩子。
可是那样的痛苦，为什么要再次轮回！忘川忽然带着一丝报复地笑了，冷笑：“可是偶雪仙笛早就葬于青丘了！本尊杀不了桃夭！”
玄武纪面不改色：“既是灵物，又岂是一个小小青丘便能埋葬的。会有人将它还给神尊的。”
忘川再次败下阵来。玄武纪，他是天帝啊！没有手腕，没有智谋，不够城府，不够狠辣，他怎么可能在当年的乱世中坐上天帝的位置！怎么可能将那个烂成一锅粥的五界收拾妥帖！怎么可能坐稳了二十万年的至尊之位！
她没有智慧和他斗！可是她可以恨他！她恨透他了！
她用最深的恨意瞪着他，恨不得剜下他的眼睛剜掉他的心肝！他却只是淡淡的说：“神尊大人，您最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而且说得那样笃定，威严得不可侵犯不可反抗。
忘川终究转身走了。一个月，一个月能做什么呢？她不知道，那时她唯一想到的，是要带绿儿离开天庭。
她几乎是跑回流莺阁的，还没进门就开了口，说：“绿儿，我们走！”迈进房间的刹那，却僵在了门口。
绿儿向她转过脸来，说：“姐姐。”她看到的却是绿儿身边那一抹幽灵一样的月白影子，和那影子的脸上射出的两道仿佛穿越时光而来的眸光，竟是那样的一如既往的情深——朝阳。
“小川……”时间仿佛停住，她恍惚融在他熟悉的深情的眸光里，很久，才恍惚听到他在唤她：“小川。”
他没有死。在那很久的时间里，忘川一点点地确信了，朝阳——他没有死。可是她该喜呢？还是该悲呢？
她还没有明白过来，就看到了朝阳手中雪白的雪玉仙笛——原来如此。她心中一阵发冷，果断地伸出手去：“留下仙笛，立刻滚！否则本尊会再杀你一次。”
朝阳却是浅浅一笑，说：“朝阳早已死了，小川看到的只不过是一缕不肯消散的执念。是太上老君怜惜，才以祝咒之法将我重塑成形，希望能助我弥补一点遗憾。小川，我只有一天的时间。”
忘川道：“所以呢……你本就该死！”
朝阳淡淡一笑，望向窗外，说：“你看外面的秋海棠开得多好看。小川，陪我去看看花吧，最后一次。”
忘川的心蓦地一痛，分不清是爱是恨，是悔是怨，是痛是悲，这个人她终究是爱过的。而她爱过的人是那样少。
秋海棠开成片，很美。去年的秋天，他们还沉醉在爱情虚伪而美丽的外衣下，还在从心所欲地漫游人间。忘川将朝阳花种一路撒下，说等到明年秋天它们开花的时候，要回去看看。
“明年秋天”终于来了，万事却已沧海桑田。
“你说去年秋天，小川种的朝阳花开了么？”
“开与不开有什么差别。”
“开过总是好的。那些幸福，我梦寐以求了一万年，可惜那么短暂。”
“短么？虚伪的幸福越长久便越可笑。”
“朝阳的生命里从无虚伪。”朝阳说，“去年青丘，小川在我的忆灵里看到了我与天帝的交易，伤心欲绝……”他顿了顿，一低头，伸手去握忘川的手。忘川下意识地将手往后一缩，避了开去。他的手顿在空气里，却只微微一笑，抬眸看着忘川的眼睛，“小川想知道我与天帝交易的那一点执念是什么么？”
忘川想避开，却忍不住看向他好看的眼眸，那里清光滟潋，宛如秋日里最高远的天空，一碧如洗，澄澈干净，像最初的模样。她一时间有些恍惚，恍惚间手已被他捉住，她试图抽回，却被他握得更紧。
“答案就在这里。”他牵着她的手缓缓贴上他的额头。
“天帝，小仙朝阳爱慕神尊多年。若小仙能唤起神尊的爱情，天帝可否开恩，准允神尊分*身一缕，光明正大地嫁与小仙？”
电光火石，刹那之间，忘川便已捕捉到真相。朝阳的执念——是光明正大地爱她。心头蓦地一痛，忘川害怕似的抽回来手。
朝阳说：“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侠仙，小川却是尊贵的六界神尊。我不怕爱你，可我怕被你知道我的爱情。我渴望你爱我，却害怕你爱了我之后要被迫分离。小川，我只是想给你光明正大的爱情，我只是想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没有逃离，没有隐藏，没有流言蜚语。”
没有逃离，没有隐藏，没有流言蜚语的光明正大的爱情，那正是当初桃夭不能给她的，忘川差一点就感动了，可是青丘的杀戮并非因此而起。
她一声冷笑，背过身去：“可你光明正大迎娶的是眉岚！”
朝阳轻轻叹了口气，娓娓说来：“五百年前，我曾受过一次重伤，险些丧命，是狐王救了我。所以狐族之难，我不能袖手旁观。狐王临终之时，将眉岚公主托付于我，请我好好照顾她。我本想尽我所能护她周全，没想到她很快就染了瘟疫，不几日便病入膏肓……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眉岚公主在五百年前与我初识之时，便对我……她说她此生最大的梦想便是做我的妻子。小川，我答应娶她，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办法救她了。但是我从未背弃过你，我告诉过眉岚公主，朝阳心中只有小川一人，我能给她的只是一个短暂的虚名。”
他再次握住忘川的手，放上额头。“可我还是错了，我不应该不征得小川的同意，便擅自做了主张。”
真相透过纤细白皙的五指在忘川眼前一幕幕上演，狐王的临终嘱托，眉岚的病重和病重时痴痴的哀求，朝阳的无奈与两难……
他没有骗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可是，太迟了。
太迟了。
忘川痛苦地合上眼，眼泪落下，半晌，一点一点从朝阳手中抽回手来，将心一横，转过身去。
“对不起。”这已经是她能跟他说的唯一的话了。
可是他唤她：“小川！”
她想走，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朝阳缓缓上前，从身后将她环在怀里，她的背靠在他的胸膛上，他的怀抱一如当初的温暖，有温热的水滴滑落肩头，是朝阳在流泪，嗓音里有克制的哭意，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深情。
他在她的耳边说：“小川是上古神尊，也许一万年对你而言并不长，可是对朝阳而言，一万年就是一生。朝阳爱小川，爱了整整一生，无怨无悔。也许在这个六界乱局里，我是天帝的棋子，也在桃夭的棋盘里，可是小川，朝阳对你从无半分利用与算计。”
忘川心中大痛，这是她曾经多么渴求的啊！一颗干净剔透的心，一份全心全意的爱，一个赤诚相待的人。
她终于得到了，现在，她相信朝阳的每一句话。可是好可惜。
她想收住眼泪，所以抬起眼眸，努力地看向远方，远方云霞烂漫，一道道金色的光芒照落在巍峨的天宫上。
天宫，是神的地方。
忘川说：“朝阳，我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川了。现在，我已经顾不了你了。”
朝阳说：“我知道。小川恢复了记忆，再不是我的小川了。你有你必尽的神职，有你不得不承担的使命。可是朝阳还是小川的朝阳啊。太上老君会将我化作一粒朝阳花种，种在奈何桥头。小川，我会在那里等你回来，陪你永生永世。”
忘川道：“你何苦！”
朝阳道：“不苦。我甘之如饴。”
世间最神奇美妙的莫过于情，最伤人磨人的也莫过于情。而感情的世界里，情深的就怕遇到情浅的，给不起承诺的最怕无怨无悔的。
忘川便是那个给不起承诺的。她爱过朝阳，也许也还爱着朝阳，可她已经不能只爱朝阳了。她是桃夭的妻子，是灵儿母亲，还是普渡世间魂灵的神尊，更是玄武纪与桃夭博弈中的最关键的关乎六界生灵安危的棋子。
忘川止住眼泪，翻手握住他手中的雪玉仙笛，说道：“我要走了。”
好一会儿，朝阳才恋恋地松开怀抱。忘川一咬牙，大步而去。身后却飘来朝阳的声音：“太上老君早已查实，狐族的瘟疫是桃夭亲自派人散布的，阿罗幽对狐族的攻打也是桃夭亲自授命的。小川，桃夭很恨你，他会极尽所能地报复你。”
忘川眼眶猛地一疼，这并不是多么出乎意料的消息，桃夭为了报复她，莫说一个小小的狐族，便是六界的全部生灵，他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可是，她还是觉得很难受，心里闷得慌，那些无辜的生灵全是因她而死，那些罪孽也都算是她造的了。而她，却没有资格去怪桃夭恨桃夭。
脚步猛地顿住，身体僵成了石头。她想说几句发狠的话，却发现竟词穷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朝阳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小川也是这世上桃夭最爱的人。他为了你，斗过魔族，闯过蓬莱仙岛，毁了巨兽山，每一次都堵上了性命。所以，小川，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未必一定要殊死拼杀，你死我活。”
忘川明白他的意思，懂得他是一片好意。可是她无法回答他，一个字也不能。因为她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桃夭，这一盘六界乱局到底要怎样结束，才能少一点杀戮，少一点辜负，少一点痛苦……或者，或者她干脆谁也不顾！
有谁规定，天帝和桃夭的赌局，赢的一定是正义？
可是……
忘川心乱如麻，撇下朝阳转身回了流莺阁。
她不想多费旁的心思，只想带绿儿离开这个正义煌煌却满是阴谋诡计宛如囚牢的地方。然而绿儿不愿意走，她说她累了，她想停一停，停下来想一想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忘川笑了笑，说了声好，独自离开了。她一向都给绿儿绝对的自由，从不强求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情。这一次，还是由她吧，也许，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