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干戈(1 / 1)
第二次是在人间楚地大江之畔。时节已是第二年的凉秋,长天千里,秋水无际,远山如黛。
五界之乱已长达六百年,没有平息之势,反而愈演愈烈,天帝帝殇心力交瘁,蓬莱仙岛又突然覆灭,帝殇狂怒,当即大笔一挥,写就了一封战帖,要与桃夭决一死战。
桃夭亦是心力交瘁。他费尽心机杀人如麻,不过是想换得妻儿平安,博一个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杀伐决断,运筹帷幄,也抵不过命运。妻子?孩子?看着浅浅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心如火焚,一定到选择么?那样残忍的选择。
那是他们从蓬莱仙岛归来不久,方到夏日,浅浅被他搂在怀里,看一池蹁跹风荷,太阳一点一点西斜,直到残阳如血,残阳如血,染红满池风荷。
他忽然低头,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浅浅,我很爱你,也很爱孩子。”
浅浅淡淡一笑,用鬓角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说:“我知道。”
桃夭紧了紧掌中浅浅柔软的小手,说:“可我最爱的还是浅浅。”他说出这样一句话,嗓音突然颤抖,浅浅在低沉中听到了钻心的疼痛,便陡然明白,眼泪刹那滚落,为了他那样爱他,也为了他那样残忍。
可是这个男人为了她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她无法去责备他,却也不能和他一样残忍,她泪落如雨,却在唇畔漾出笑意,她笑着抬起头,伸手捧起那张好看的脸,细细地抚摸着,望进他桃花色的眼眸深处,柔情款款又充满歉意地说:“可是对不起,在桃夭哥哥和孩子之间,我更爱孩子。”
桃夭的泪落进她的眼睛,他低头吻她,从唇至额,有多少吻,就有多少冰冷的水痕。浅浅分不清,那个傍晚湿透她衣衫究竟是自己的泪水还是桃夭的泪水。
那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次关于孩子去留的讨论,没有结论,浅浅也再未追问,但她相信,桃夭懂得,懂得她的选择,也懂得尊重她的选择。
正因为懂得,桃夭的痛苦才那样明显,因为痛得深刻,他才会一次次命令魔族大肆掠杀人类。那时候,他大概已是在崩溃和疯狂的边缘。
他不再隐瞒浅浅,不再在她面前装出若无其事风轻云淡的样子,他当着她的面拆开了帝殇的战帖,并且在看完之后,冷冷一声笑:“决战?不如豪战。那就明年中秋吧,我给他一年的时间调兵遣将。”他说着侧头瞧着忘川,微微一笑,问,“浅浅,你说这样可好?”
浅浅答道:“你说好就好。”
桃夭笑开:“那就这样定了。”完了招了招手跟身边的人吩咐,“就这样跟帝殇回帖吧!”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不过地点选在人间,楚地!”
浅浅温柔地望着自己的丈夫,毫无颜采的脸颊上漾起浅淡笑意,眸子里却印进桃夭飞扬的笑容,那笑容宛如烈日下盛开的罂粟,有毒。
第一次,浅浅感到了害怕。她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当初的他么?
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她腹中的孩儿还未诞生。天庭的愤怒已经不可平息。而桃夭,她深爱的这个男人,已经造下了太多杀戮……
他们已经无处可逃了。
那就决战吧。浅浅想,无论生死,她都会与他相随,而腹中的孩儿,快快降生吧,你已经在母亲的腹中呆了近千年,不要再任性了,一定要在明年中秋之前降生啊!
可是无论她怎样期盼祈祷,她的孩子始终任性地躲在她的体内不肯出世。而浅浅的身体则如霜凌之花,凋零地已不成样子。
那一次,她又陷入了昏迷,一睡就是一个多月,醒来时已是九月初一。桃夭早已离开,只留下妖王圣殿内外星罗棋布的守卫和严密的机关阵法重重结界。
侍奉的婢女薇儿捧上一只蓝莹莹的留音螺,说:“王后,这是妖王离开前千叮万嘱,命婢子一定要交给王后的东西。”
浅浅抬手接过,未及听,已是热泪盈盈。世间极少蓝螺,那一年她受孕伊始,身子不舒服,桃夭四处奔波,为她寻医求药,她嗔怪他离开太久,留她一人孤单难耐,他便千辛万苦寻了这一只留音蓝螺来讨她欢心。此后他每次离开,总会在蓝螺里留些温柔话语与她,有时也讲些笑话,逗她开心。
往常,她总是把他留下的话听上许多遍,自己听,给腹中的孩子也听,告诉他:“宝宝,这个是爹爹,他又出去给咱们找药求医去了,也不知要经历多少苦难和风雨,你可一定要好好的,乖乖的,健健康康的,和娘一起等爹爹回来。”
可是这一次,浅浅将那蓝螺攥在手心,良久良久也不敢放到耳畔去听。这一次,是决战,对手是曾经统一五界的天庭。她一直没有过问过战场上的事,妖兵有多少?魔兵是否可用?天兵天将有多少?冥界人间又有多少兵力?
还有——胜算有多少?
薇儿见她失态,关切地低声唤道:“王后?”
浅浅伸手擦了擦眼泪,平静地说:“我要去人间楚地。”
薇儿像是受了极大的威吓,立即跪地,唤道:“王后?妖王吩咐无论如何……”
浅浅道:“王若败了,无论这妖王圣殿有多少重结界,多少人守护,也护不住我和孩子。王若遇难,我也自不能独活。去吧,准备软轿,我要去战场。这一战,本是因我而起,我要在他身边。”
薇儿犹犹疑疑,终究还是去了。
未免被天庭的人发现,徒增麻烦,浅浅只带了平日里用得应心的五个婢女。她身子沉重,婢女们心惊胆战,驾着软轿走得极慢,她催了几次,婢女们都是十分为难的样子,口中答应着,仍是满满地走,她也担心腹中的孩子,便不再去催,只尽量敛足精神,祈望莫要咳血晕厥。
转眼半个月,隔着厚厚的轿幔也能感受到秋气的浓重,凄寒凉意渐侵肌肤。浅浅因常年在幽冥职守,一向喜冷,但怀孕之后,她身子每况愈下,大夫们无法抑制,便叮嘱一定要注意保暖,万万受不得寒,她并不信,觉得他们不过是黔驴技穷胡说一通,桃夭却将整个妖王圣殿都用真气环绕起来,造就了一片暖春气象。这一造,她便几百年未经寒气,此时蓦然觉出凄凉秋意,不由地便掀起轿帘,想要看一看人间的寒秋之景。
她曾纳尽世人记忆,知道人间的文人墨客们最喜欢写秋,他们一个个生花妙笔,将本来只是四季之一的秋写得含愁带恨,多情善感,一只南雁,一座楼头,一抹残阳,皆能附着一张张宣纸生出万般风情,有离人泪,相思苦,佳期不可驻,有天涯游子,薄命红颜,叹长天万里不可见,亦有白发将军,落魄书生,满腔壮志无诉处……
那样的秋她实在很想再看一看的。
可她实在是不该看的。
她绝对没有想到,轿帘掀开的刹那,便定格了她和桃夭的结局。
她想看看人间的秋,印入眼眸的却只有秋,没有人间。
她在满目山川遍地白骨里蓦地叫了一声:“停轿!”软轿停住的刹那,薇儿已应声立在帘外,恭谨相询:“王后?”
“这是哪里?”她问出的话在舌尖轻颤。
薇儿说:“这里往日是人间的京城。不过这里早已没有人烟,很安全的,王后放心。”
“京城?”浅浅低低地念出这两个字,一道寒气直刺心底,她没理薇儿的阻拦,径直下了软轿,踏着人间草木,踩着森森白骨,一步一步走入秋色深处。
曾经的帝京啊,那该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百万人家的所在吧?那该是户盈罗绮,市列珠玑,争竞豪奢的所在吧?那该是宝马雕车,楼市林立,煌煌威严龙气的所在吧?
都没有了。
她极目远眺,看不见一片瓦屋,触目所见的,唯有荒草、枯木、白骨和在荒草枯木白骨间生长出的簇簇野菊,在肃杀秋风里瑟瑟摇摆。
薇儿说的对,这里早没有人烟了,一个活的人也没有了。
因为战争,因为桃夭,因为她。她知道战争很可怕,人类的历史满是血泪,她在人类的记忆里看过许多次,尸骨成山,血流成河,一将功成岂止是万古枯!
可是她从未想过,战争可以可怕到这样的程度。就在不久前,她还亲耳听到桃夭下达过一个一个的屠杀的命令,她以为只是屠杀,只是征伐,只是让敌人仓皇害怕不好过。
可是她没有想过,原来屠杀的尽头可以是灭绝。
灭绝!——当这两个字跳出脑海的刹那,浅浅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茫然地望向薇儿,颤声问道:“人间……还有人么?”
薇儿不懂得她的痛苦和恐惧,兀自得意洋洋地笑开:“有是有,不过不多了,而且马上就要没有了。”
“为什么?”
“王后,如今人间仅存的人类都在楚地,薇儿听闻,妖王此次将决战之地选在楚地,就是要将人类彻底灭绝。”
泪水刹那滚落,心坠入无边黑暗,浅浅立在无人的人间的瑟瑟秋风里,僵如石塑。
到达楚地是第二日的黄昏,她弃了软轿,驾着无痕,疾飞了一日夜。
有些事,发生了,便无可挽回了,但尚未发生的,她希望能够阻止。
可她终究还是去晚了。
她赶上了□□,却无力阻止。那一战的□□是天帝帝殇奋力抗敌,却突遭天劫,殒身而亡。浅浅亲眼看到在刀枪剑戟之间,雷霆乍起,一粒星光自帝殇的心口瀑出,刹那间爆出万丈光芒,黯淡了一天落日残红,将天地万物尽数笼罩在一片金芒之下。
可那光不是慈祥,不是吉瑞,亦不是庇佑,而是灭亡。帝殇灰飞烟灭。
“天帝!”浅浅驾着无痕努力地想要冲过去,却迷失在耀目的金光里和乱成一团的战阵里。
天帝殒灭。神界大军瞬间陷入混乱。
这一场战争□□方过,便是尾声。
桃夭一身雪白戎装,在万丈金芒中高高站起,将手中烙着桃色“妖”字的帅旗一挥,直指神界大军,命令道:“杀!”
妖魔两界的大军立即沸腾,豪气冲天遮天蔽日地杀了上去,势如破竹。
神界大军则兵败如山倒。
那一仗旷古空前,浅浅只看到山河变色,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无数的生灵被打伤,被杀死,被践踏,被□□!
这不是她想要看到的,从来都不是。
她跟帝殇说过,她定要保住自己的孩子,她也跟桃夭说过,要他保护他们母子的安全,可她从未想过,付出代价是无数无数无数无辜生灵的性命!
她紧紧地抱着无痕,在腥风血雨中穿行,终于一身血污地去到了桃夭的身前。
“浅浅!”桃夭认出她,一把就将她抓进怀里。“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他分明在责备她,眸子里却满是惶恐的深情。
“桃夭……”浅浅握紧他的手,她拖着病体不远万里地来找这个人,原本是要与他同生共死,此刻却将身子滑倒,跪在他面前,“别打了。”
“浅浅……?”桃夭随她跪下,一把将她搂住,染满血色眸子里充满了疑惑和痛惜。
浅浅深深地望着他,泪流满面,几近哀求地说道:“相公,帝殇已经死了,天庭再也不能威胁我们,别打了,不要再造无谓的杀戮了。”
桃夭紧搂住她的手臂蓦地微微一松,满面惊疑地瞧着她:“浅浅……专程前来……要为夫罢战?”
浅浅是来陪你赴死的。可事态的发展全不由人,浅浅没有机会说出这一句话,她抬手擦了擦桃夭面颊上的一点血污,说:“不要灭了人类,也不要对天庭和鬼界赶尽杀绝。相公,你已经赢了,我们已经安全了,罢手吧。放过他们,好么?”
桃夭深深地瞧着她,眸色变幻,没有立即说好。咳血突如其来,一大口鲜血喷落在桃夭已经染满血色的雪色战袍上,宛如宣纸上浓重的泼墨,美得凄厉。
“浅浅!”
“相公……”
“好。我答应你!”即将陷入昏迷的刹那,浅浅听到了桃夭惶急的承诺。真好,她想。
忧劳过度,旧疾新伤,浅浅这一次的昏迷非同小可,再醒来竟是半年之后,秋去冬逝,又是一年暖春时候。
虽然妖王圣殿里常年四季如春,她还是从鸟儿们的啼声里听出了人间的春意。“谢谢你饶过楚地的人们。”她折落院子里一截盛开的红海棠,笑意温柔地送给桃夭。
桃夭接过花枝,浅浅笑开:“只要他们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我自不会为难他们。”
那时候,浅浅觉出了一种久违的安宁,她轻轻靠进桃夭的怀抱,看着满院□□,蜂飞蝶舞,盼着他们的孩子早日出生,祈望所有的干戈就此停歇。春回人间,四海和宁。
如果时光就在那一刻停止,所有的美好都可以当做真实,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