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异度空间（1 / 1）
巍峨磅礴，金碧辉煌，又庄严肃穆。
忘川终究没有带走绿儿，她站在了九重天凌霄殿前。
天帝在凌霄殿上等她。那是头老谋深算狡猾多端的老狐狸，忘川对他怀疑多过信任，可事到如今，当在她的庇佑下为所欲为的绿儿也开始怀疑对错，她注定已无可逃避。
雪白的玉石台阶散发着圣洁的光芒，仿佛它们供护的世间最神圣最净灵的所在。然而忘川知道，那巍峨的宫殿里供奉的只不过是六界至高无上的权利，和为着权利而衍生的无数阴谋诡计明争暗斗。而她，只是那些掌权者相互斗争中的一枚棋子。
可是此刻，她却一步一步地向那宫殿走去，走进那一盘以她为棋子的棋局，她要去看一看，那究竟是一盘怎样的棋局，而她这一枚棋子又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龙榻铮铮，天帝却只是侧身立在一旁，眉头紧锁，不怒而威。
忘川却轻轻勾起一抹冷笑，慢腾腾地道：“本尊来了。”
天帝徐徐侧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然后缓缓一笑，说道：“本帝赢了。”
忘川道：“如果天帝赌的是本尊的去留，那你现在的确赢了。可是真正的赌局，现在才刚刚开始。天帝，你最好不要让本尊后悔留下来，否则你就算能囚得住本尊，本尊也定会将六界闹得天翻地覆！”
天帝道：“二十万年前，神尊也在这凌霄殿上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当时的天帝是帝殇。言犹在耳，前车之鉴，后事之师。玄武纪不敢重蹈覆辙。”
忘川道：“那最好。说吧，你将本尊逼上天庭究竟意欲何为？”
天帝道：“神尊可知传说中的天涯异度的确存在。”
忘川道：“天涯异度？传说异度之眼是通往洪荒之界的必经之所，洪荒既存在，天涯异度存在有何奇怪？”
天帝道：“不错。可是神尊大人可知异度之眼其实是两只？其中一只通往洪荒之界，而另一只才是通往真正的异度空间。”
忘川道：“异度空间？”
天帝道：“真正吸纳世间万事万物的空间，无论我们的空间发生过什么，存在过什么，经历过什么，无论时光如何流逝，一切的一切都被如实地记录。任何人任何力量都无法更改。”
忘川默了默，道：“你是说本尊的过往也被天涯异度完全记录？”
天帝满意地笑了笑，点头道：“正是。”
忘川道：“哼。既然异度记录无法更改，自然也不可能攫取。本尊即便进入异度，也只能看到过往，而不可能恢复记忆。而本尊的过往，本尊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天帝道：“神尊看到的只是桃夭的过往，而非神尊的过往。”
忘川道：“哼，有区别么？帝殇无情，女娲绝义，天庭强逼本尊抛夫杀子，对我一家赶尽杀绝，这些难道不是事实么？”
天帝道：“当然有区别。这些都是事实，可是很多事，桃夭都只是旁观者或者旁听者，而神尊才是真正的亲历者，神尊当年经历的痛苦做出的抉择，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
忘川怒道：“天帝也知道不可替代么！既然不可替代，既然珍贵至此，那么当初，你们！”她愤怒的指着天帝，质问道，“——为什么要夺走本尊的记忆！为什么要将本尊变成一个绝情绝义之人，变成一个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天帝却不怒不忿，静静地转过目，一派从容地盯着她，缓缓说道：“神尊乃天降神职，以吸纳世间众生的记忆为修为，这世间还有谁能夺走神尊的记忆么？”
仿佛被人当头一声棒喝，忘川的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空白之后是电光火石的思绪，一股悠远而绵长的情绪蓦然袭上心头，她还不能明白那情绪究竟是什么，嗓音却已轻轻发抖：“你什么意思？”
天帝却道：“当年女娲娘娘的确想毁掉神尊的记忆，可是神尊的忆灵里有极深的执念，女娲娘娘多般炼化也无法将其毁掉，但又不敢将其存放世间，思之再三，最后，女娲娘娘将神尊的忆灵捧上了天庭，与本帝合力启开异度之眼，将其存入了异度空间。”
忘川道：“本尊的忆灵没有被炼毁？”
天帝道：“准确的说是没有毁成，它就存在这异度空间之内。所以只要神尊肯与本帝合力启开这异度之眼，神尊不仅能看到您的过往，更能恢复记忆。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那一场天地浩劫究竟孰是孰非，神尊便不需再听任何人的解释，自能有判定。”
忘川道：“本尊凭什么相信你？”
天帝道：“凭本帝的赌注是六界生灵！”
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豪赌。天帝压上的不止是他的所有。
任何人都难以抗拒这样的诱惑，忘川也一样。那时她想，天帝若赢了，大不了她就不趟这趟浑水；可若是她忘川赢了，她就可翻手为云覆手雨，心安理得理所当然地将六界搅个天翻地覆血流成河！
她懂得赌局必定有输有赢。可是她忘了看一看自己的赌注，那时候她很自信，以为自己没什么输不起，又很好胜，不肯在天帝面前服软认错丢了颜面。那时候，她的心里还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她觉得自己正走在悬崖边上，只有往前一步就有可能粉身碎骨，可她就是好奇就是想要知道那悬崖下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直到答案揭晓，忘川才知道，原来她也有输不起的东西。那时候她才真真正正意识到眼前那个须发飘飘威风凛凛的玄武纪，是名副其实的六界之主天地至尊。
玄武纪下了一盘精彩绝伦的棋，她是那棋局里的一枚棋子，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所以玄武纪一定要让她发挥最大的效用，为此，他必须保住她，为了保住她，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其他的棋子大片大片的舍去，直到她为他发出那至关重要的一击。
那一击关乎敌人的生死，关乎六界的安宁，也关乎忘川的命运。
在这一局空前绝后的豪赌里，玄武纪压上的赌注是六界生灵，而他想要赢取的正是忘川的那至关重要的一击。
那一击必须由忘川亲自发出，而且是心甘情愿地发出，击杀的对象是天帝最大的敌人——桃夭——忘川曾经挚爱的丈夫。
忘川经历过许多痛苦。面对魔域精灵花的无言之痛，魔界祭坛上真正的诛心之痛，发现玄华骗局时的寒心之痛，青丘狐族里得知真相时愤怒与绝望交加的痛，亲手斩杀朝阳时的绝情断爱之痛，被桃夭带入忆灵猛然知晓当年真相时五内俱摧的痛，独闯冥界却为所有人背叛困于黄泉九幽阵法而大开杀戒时的凄厉之痛……
万般痛，忘川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心硬，她可以亲手杀了朝阳杀了孟婆，可以一声令下，就屠尽冥界，再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够打倒她伤害她！可是当真实的记忆突如其来地镶入二十万年的空白时，她才明白，世间的痛，没有最痛，只有更痛。
她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坚强，至少还无力负荷真相的残忍和惨烈。
二十万年前，那时候她还叫水清浅，还叫水清浅的她就是站在这里——九重天上凌霄殿中，声声悲切地向当时的天帝帝殇企要她腹中孩子的生存权利。
可是帝殇不答应。他愤怒地指着她腹中的孩子，决绝地说：“你罔顾天规，与妖孽结合，腹中所孕乃是世间孽种，一旦出生，必定天降横祸，危害五界！此等祸害不得不除！”
就是那一句不得不除逼得她不得不反！她是一个母亲，世间没有任何一个母亲可以任由旁人除掉自己的孩子。于是她拖着沉重的病体，爬过了漫长蜿蜒的万级五彩玉阶，一步一步走向妖王圣殿，走到了桃夭的面前。
她跟他说：“桃夭哥哥，无论如何，保护我们的孩子。”
桃夭说：“我会的。”
桃夭还说：“我说过，一定会护你和孩子周全，决不让任何人伤害你们一根毫发。一人伤你们，我杀一人，天下伤你们，我屠万灵！”
他话音落处，便是惊天杀伐。
灾难性的五界之乱就此拉开序幕。妖魔鬼人神界界生灵，皆在自愿或者不自愿的情况下加入了战争。
浅浅与神界决裂，于是召回原身，专意孕育。她发誓一定要做一个好母亲，桃夭也在努力地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将浅浅牢牢护在自己的身后，将所有的杀伐争斗血腥屠戮都挡在了妖王圣殿之外。
浅浅知道，因为她要保护自己的孩子，桃夭正率领妖界与天庭对战，而她的离开也定会导致人间和冥界的混乱，至于一向不嫌事多的魔族定会趁势而起火上浇油乱上添乱。但是那长长的几百年里，她的生活竟一直很平静。桃夭常常奔波在外，出生入死，可只要一回到妖王圣殿，便会立即脱下战袍，收起疲惫，努力以最初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总是一派从容淡定，谈笑风生。身边伺候的仆婢，也都被禁了声，从不跟她提起外面的事情。
浅浅知道桃夭是怕她担心，怕她因为忧虑而影响了腹中的胎儿，于是她从不刻意打听，只是安静地过着日子，等着他归来，送着他离开。
既然他要她做他身后的小女人，那么她就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背上，相信他有足够强大的臂膀，能够为她和他们的孩子挡去所有风雨。那时候，这是浅浅爱桃夭的方式。
可是无论桃夭的臂膀有多么强大，即便能够挡住五界所有的腥风血雨，也没有办法挽浅浅身体颓败的趋势。
她自怀上胎儿之后，身体便江河日下，一日不一日，初时妖医说是因为分*身之故，所以桃夭大肆劫掠灵魂，最终导致天帝问罪，妖神两界决裂。浅浅召回原身之后，身体曾一度好转，可是好景不长，很快她的身体再次被胎儿侵损，一日日又萎顿下去，但因她原身法力高强，加之她不想让桃夭担心，便一直默默无语苦苦撑着。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灵儿始终不肯降生，而她的身体终于撑到了撑不住的时候。
那一次咳血突如其来，猛烈异常，桃夭吓坏了，立即召集了所有妖医，可是妖医们轮番出诊之后，皆是摇头叹息，束手无策。桃夭不甘心，又搜罗了人间魔族和冥界所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得到的答案却是一样的。
谁也没有办法医治浅浅，桃夭暴怒，要杀了所有大夫。危机之际，突然有人提出，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能救浅浅。
那是最后的希望了——蓬莱岛主百凝傲——百陌的父亲。桃夭珍而重之，生怕得罪了人，人家不肯出手相助，他甚至不敢去请，生怕劳烦了百凝傲，于是专意搜罗了各种奇珍异宝，带着浅浅乘着云轿奔波万里亲自前去。
可是百凝傲却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妖孽！说他为祸五界，罪该万死，说浅浅自甘堕落，罪有应得，而他们的孩子本是孽种，生而为劫，人人得而诛之！他为上古之神，岂可救堕魔的神和妖孽的孽种！不杀之已是恩德！
百凝傲骂得振振有辞口沫横飞，骂完了便叫来许多仆人拿着扫帚要将两人扫地出门。
浅浅自知罪孽深重，挽着桃夭的脖子，低声说：“罢了，走吧。”
桃夭却不肯走。他转身将浅浅放在云轿之上，侧头去问百凝傲：“你当真不肯救我妻儿？”
百凝傲吼道：“快滚！”
桃夭道：“若你不肯救他们，我便杀了你，你也不肯救？”
百凝傲冷哼一声道：“不救！莫说你杀我一个，就是你屠尽我蓬莱仙岛，老夫说不救就是不救！”
桃夭道：“当真？”
百凝傲道：“老夫救你一家，必定害死千千万万不尽生灵，此非神仙道也！哼，不过夏虫不可语冰，多说无益。你要滚就快滚，要是想杀了老夫泄愤，也尽管动手！”
桃夭冰冷一笑：“好。”
那一声“好”里包含了太多的愤怒和绝望，在愤怒和绝望里桃夭亲手杀了百凝傲，并且召集妖兵将整个蓬莱仙岛屠得寸草不留。
那是浅浅第一次亲眼见到大规模的屠杀。那时候本是四月春事，有高木春风，莺蝶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