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绿儿（1 / 1）
天庭，凌霄殿东厢，流莺阁。
天帝没有食言，一到九重天便命人帯忘川去见绿儿。忘川一路查查，似乎也没有人在暗中监视。一到流莺阁，便改了主意。她的确想要恢复记忆，但是天帝的话未必可信，现在她更想救走绿儿。
为了绿儿，她几乎灭了整个冥界。
绿儿的确在流莺阁里，流莺鸣春的画屏之下，流莺弄花的贵妃椅上，绿儿歪着身子坐着，眉眼依稀还是当初的眉眼，却已瘦得脱了形，而且她的头发全都白了。第十八层地狱里，她一定受了很多很多的苦，在灭尘的仇恨里，她一定伤透了心。
忘川见着她，心头一疼，半晌才唤了一声：“绿儿。”
绿儿闻声抬头来看她，还未张口，眼泪已经滚滚而落。她说：“姐姐。”
忘川道：“你受苦了。”然后抓起她的手，道：“跟我走！”她果断地拉着绿儿便走，她要带走绿儿，现在。
可是绿儿却只是将她的手握紧，没有挪步。忘川回过身，不解地看着她：“绿儿？”
绿儿泪眼朦胧地望着她，问了一句她一生从未问过的话：“姐姐，我是不是错了？”
忘川的心像是被人扎了一刀，她坚定地看着绿儿，说：“没有。绿儿从来没有错过。”
绿儿笑了笑，笑得很凄惨，她说：“姐姐，我不想灭尘娶婴灵，所以我就杀了婴灵。我知道灭尘会伤心，但是我以为只要我对他好，总有一天可以取代婴灵。可是我没有想到，婴灵死了，灭尘竟然也不想活了。他恨我，恨不得杀了我。我更没有想到，当我看到他那么痛苦那么恨我的时候，我竟然很心痛，所以当他来杀我的时候，我竟然连躲都忘了。姐姐，我以前骗过很多人，杀过很多人，被很多人恨过，很多人想杀了我，可是我都不在乎，也从来不伤心。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要谁陪我，我就把谁抢过来，不管他是不是有父母亲人，妻子儿女或者心爱的恋人，谁要是不听话我就杀了谁，我喜欢的人喜欢别人，我就把他喜欢的人杀了。我一直都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只要我喜欢，我就不折手段地去抢，只要我开心，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姐姐，原来不是的。当灭尘恨我的时候，我的心是很痛的。我想婴灵死的时候，灭尘的心也一定很痛，对么？我杀那些无辜的人时候，他们的父母妻儿恋人是不是也很心痛？姐姐，我以前不知道，原来人的心是会痛的，这样痛……”
她一边说，一边流泪，一边伸手捂着胸口，轻轻拍打着，仿佛痛不欲生。
忘川的心也跟着痛起来，绿儿于她，实在不同于任何人。她走过去，轻轻抚着她的头，让她靠进自己的怀里。
绿儿靠在她身上，哭得像个柔弱无助的孩子。忘川轻轻抚着她的肩头，说：“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若绿儿实在觉得痛苦，姐姐可以帮你忘了灭尘。”
绿儿流着泪道：“不，姐姐，我要记着他。”
忘川道：“好。你要记着就记着。不过天庭很危险，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么？”她将绿儿推出怀抱，伸手去擦她颊上的泪水。
绿儿抬眸望着她，泪水止不住地流，半晌才摇了摇头，痴痴地说：“姐姐，灭尘说他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将我打得灰飞烟灭永不超生，可是他不能那样做。因为我不仅是杀了婴灵的凶手，还是桃夭报复六界的棋子。他若杀了我，对他自己而言是对的，可对天下苍生而言，却是错的。所以他不杀我，可是他明明那样恨我……姐姐，天下苍生比他自己还重要么？”
忘川心疼道：“绿儿……”
绿儿忽然伸手握住了她手，定定地瞧着她，痴痴地问道：“姐姐，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忘川的心蓦地一沉，犹如坠入了无边的深渊。这个问题，在很多很多年前，绿儿才刚开始修炼，将将会说话的时候就问过她。那时绿儿还未通人事，她用最纯真无邪的语气问她：“神尊大人，请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忘川瞧着眼前那条绿油油的水草，忽然灵台一动，她对她说：“对，就是从心所欲。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让自己开心快乐，就没有错。”
从此，绿儿的世界里只有从心所欲，没有对错。无论她闯多大的祸，得罪多厉害的人，忘川都会替她一一摆平。
忘川以自己六界神尊的身份为她撑起了一片天，在这片天空下，她可以自由自在，毫无拘束，没有半点规矩，也无需丝毫顾忌。
她喜欢的东西，就抢过来；她不喜欢的人，就杀了。
她敢到九重天上去偷天后娘娘的胭脂，也敢到十八层地狱去抢一个罪大恶极的囚犯。
她觉得人间好玩儿，便在风尘中流连，将无数个裙下之臣玩弄鼓掌。
她觉得人间太安静了，便幻做一代妖姬，潜入宫廷魅惑帝王，将一个太平盛世搅得烽烟无数。
……
她烧杀抢掠，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只要是她想做的，只要是能让她开心的，忘川都会无条件的支持，没有人能挡得住，劝得了。
天帝发过火，冥王治过罪，无数的仇家找过麻烦，忘川却依然故我，只是一意庇护，绿儿也依然故我，仍旧胡作非为。没有人能明白忘川为什么会对绿儿那样好。
也有很多人问过，每一次忘川都只是说：“本尊喜欢。”绿儿也曾问过，忘川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笑道：“因为你是我的妹妹啊！”
绿儿真的把她当了姐姐，而旁的人也渐渐对这个问题失去了兴趣。
可是忘川知道她并不只是把绿儿当妹妹的。有些事，能骗过天下人，却不骗不过自己的心。
冥界的日子是那样的漫长乏味，那样的寂寞无趣，忘川在奈河桥下一躺，就是一生，永无止境的一生。她从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好，可也实在没有觉出多少好来。
她习惯着孤单一人，习惯着忙忙碌碌，她不交朋友，不收弟子，不笼络人心，如非特殊情况，她很少离开奈何桥下，她在冥界呆了几十万年，可冥界的许多的地方她都没去过，天庭去的就更少了，甚至是她最该熟悉的人间，她也只是晓得个大概。她每日吸纳无数凡人的记忆，却极少认真去翻看任何一个。她知道人间有生老病死，离愁别恨，有痴男怨女，英雄美人，有数不尽的精彩和故事，可是她就是不愿意去看。
她的心底深处埋藏着一股神秘而奇异的情绪，那情绪极其浅淡，浅淡地仿佛并不存在，可就是那浅淡得仿佛并不存在的情绪，总是让她懒于应付身周的一切一切，仿佛世间万象天地苍生于她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存在，甚至——包括她自己。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她的存在是为了洗度世间的灵魂，帮助他们忘记前世重入轮回。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要千千万万年永生永世地这样做呢？
她找到的答案是——因为职责。
因为职责，她无怨无悔地这样做着，并且放弃了所有的欢娱、自由和享受。
可是，日子那样漫长，那样那样漫长。
没有日光的冥界，没有欢乐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寂寞……忘川的心底终究是有不甘的，哪怕只有一丝丝，一点点。
如果没有绿儿，不甘便只是不甘。可是那一天，她看到了绿儿，那一条未染世事的水草，她天真无邪地问她：“神尊大人，请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这是一个太过复杂的问题，助人是对？可若助的是坏人呢？忘川本欲不答，却蓦然灵台一动，深埋心底的那一丝不甘突然浮泛——为什么她要将日子过成这样？为什么不可以是另一样？
没有束缚，没有职责，没有不可为，只有——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那一样的生活会是怎样的？那么，绿儿，你去帮我过这样的生活吧！让我看一看生命的另一种存在方式，看一看我放弃的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一念之间，一念之差。
一念私心。
于是绿儿变成了现在的绿儿。绿儿并不仅仅是绿儿。
而她，神尊忘川终于在五万年后，不得不直面自己心底深埋的秘密，那一念私心，那一丝不甘，和那一抹浅淡的神秘情绪。
那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记忆么？是那一段丧失掉的记忆么？
是仇恨么？是被迫抛夫杀子的仇恨么？
那么，的确是应该拿回那段记忆的，即便恨，也该恨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罢！
玄武纪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全部的真相？
还有那些杀戮……妖兵死伤无数，冥界几乎灭顶，忘川，那真的是你想要看到的结果么？
灭尘为什么不杀了绿儿？他挚爱婴灵，宁愿与她一起魂飞魄散，可他为什么不杀了绿儿为婴灵报仇？天下苍生真的比他自己还重要么？
他做得对么？他又错在哪里？
究竟什么对？什么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