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屠杀（1 / 1）
妖和鬼都是灵物。
可他们和凡人一样，会死会伤。受了伤也会流血。鬼的血是黑色的，妖的血则各不相同，红的绿的黑的白的都有，这取决于他们的原身。狗妖的血自然是红色的，树妖的血则可能是白色或者青色的。
如果有很多的鬼和妖同时受伤流血，照样会血流成河，甚至血流成海，只不过那河海不大会是红色的，而是五颜六色的交杂，模糊肮脏，大概像打翻了不计其数的大染缸的样子。
妖死了，有的会进入轮回，但若死于法器灵物之下，则多半都会魂飞魄散，不过他们的肉身并不会消失，狗就变成狗尸，树就变成枯木。
鬼死了，则再无轮回的可能，只能烟消云散。不过在彻底消散之前，他们也是有尸体的，他们的尸体是一团一团无形的黑气，漂浮不定。
所以，如果有大批的妖和鬼同时死亡，也照样会尸骨成山，并且阴森黑气缭绕。
血流成海，尸骨成山，五颜六色，肮脏模糊，黑气缭绕，阴气森寒。
现在，忘川就站在这样的景象面前。
她的脸上，衣服上，连滟潋的无痕上都沾满了各色血迹。
她握着无痕，就踩在无数妖兵尸体堆成的山上，山下是他们和无数鬼吏流出的血，腥臭扑鼻，无边无际。
她对面站着的人是灭尘。那个万余年都面如冰山的灭尘，那个此时此刻依然面如冰山的灭尘，只是他冰冷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仇恨。
是的，既绝望又仇恨。
忘川知道，是因为婴灵死了。
是绿儿杀了婴灵，杀了他挚爱的新娘，那个唯一能令他笑的美好姑娘，他的幸福被剥夺了，彻底了剥夺了，而那也许是他活着的唯一的幸福。
忘川是同情他的，一直以来忘川都知道，在这一场劫难中，受伤最深的人不是婴灵，不是绿儿，是灭尘。
一个并没有过错的人，他只是爱上了一个姑娘，并且不爱另一个姑娘，没有移情别恋，也从未暧昧不清。他为了他爱的姑娘，罔顾流言，努力奋斗，诚心迎娶，绝对算得上是极好的情郎。
可是很不幸，他不爱的姑娘是半妖绿儿。而绿儿有她这个姐姐，还有桃夭那个姐夫。
所以，婴灵死了。现在，他也要死了。
忘川缓缓抬起无痕，指向他的眉心。她已经杀了很多很多鬼吏了，不多这一个。
他的身后就是第十八层地狱的炼门结界。第十八层地狱里关着绿儿。
一个月前，八月初一。桃夭从烟云阁里走出来，忽然对她淡淡一笑，说：“走吧，我们去救绿儿。”
忘川疑惑。他却只携着忘川直奔冥界。
八月初二夜幕时分，他们到达冥界。冥界，黄泉路滨，忘川看到百万妖兵早已严阵以待。虎族、蛇族、青竹族、大鹰族，藤萝树族，桃夭调动的竟是妖界十大族中最厉害的五大族。
冥界鬼魂极多，但绝大多数都只是等待转世轮回的普通魂魄，能为冥王所用的鬼吏不过百分之一，而这百分之一中又有半数在人间纳魂，剩下的才是冥界的职守人员，而职守范围极广，从十八层地狱到冥王的近身侍从，负责冥界安危的兵将不过其中之一，人员比例是十分之一。而这十分之一的兵将还在几年前的魔族之战中大有伤亡。
冥界外强中干。忘川相信桃夭也深知这一点。看来他果真是下定了决心要踏平冥界！
忘川不知道他是何时如何调动这些妖兵的，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迅速地行动，惊讶之余，仍然不禁向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可是桃夭的安排却并不仅仅如此。他摊开手掌，幻出一枚七彩异形桃符，放在了忘川手心，对她说：“浅浅，绿儿是你最亲近的人，你定想亲自去救，冥界是你最难割舍的对象，也该由你亲自去面对。这是大军兵符。拿着它，这百万妖兵就全权由你指挥了，令行禁止，攻取杀伐，都在你一句号令！”
忘川更加惊讶，可是桃夭说得很对，绿儿该由她亲自去救，冥界的人，也该由她亲自去杀。桃夭的这个动作实在非常体贴。
忘川接下了他的兵符，接下了百万妖兵的指挥权。
八月初三辰时，忘川列于百万妖兵阵前，将神剑无痕执向冥界，大喝了一声：“杀！”
百万妖兵奋勇杀敌，冥界鬼吏誓死抵抗。
妖冥两界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殊死搏斗。
暗无天日的冥界烽火四起，漫天杀伐，鲜血飞溅，惨叫惊天。
妖鬼皆为灵物，他们不吃不喝地打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里，无数妖兵被枭下首级，无数鬼吏被刺穿心脏，鲜血流成了海，尸骨堆成了山。
现在，她就站在这样的血海尸山里，将掌中的无痕指向了无辜的灭尘。灭尘是地狱第一猎者，法力高强，而忘川却是六界至高的神尊，尽管她最近连连负伤，可要杀掉灭尘，实在是不需要费太大力气的。
很显然，灭尘也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眼睛里有仇恨，有绝望，唯独没有活的欲望。他的法器仍然是三昧真火栓鬼链，但是这一场战争里，他面对的不是幽魂恶鬼，而是妖兵和六界神尊，所以三昧真火栓鬼链幻成了烈焰长鞭。
烈焰长鞭突然破空而至，赤色火焰在昏暗的空间里荡出逼人的杀气。忘川只将无痕轻轻一转，便截住了烈焰长鞭，长鞭缠住无痕，灭尘飞身而上，另一只手掌猛然拍出，打出数点绿幽幽的锁魂钉。
这样小的把戏，忘川袖袂一拂，将锁魂钉尽数荡开，同时运集体内真气灌入紧握无痕的手掌。然后往前一送，无痕立即摆脱了烈焰长鞭的桎梏，飞速向前，刺进了灭尘的心口。
灭尘转瞬烟消。
忘川却忽然怔住了。因为她看到了——一抹笑，一抹来自灭尘嘴角的微微笑意。在无痕无情地刺进他心口的刹那，他的唇角忽然微微一牵，漾出了一个万年难得一见的微笑，他微笑着启了启唇，在烟消之前，说出了四个轻飘飘的字：“多谢神尊。”
可那一抹微微的笑意却深深地印进了忘川的眼眸，那四个轻飘飘的字沉重地击打在了忘川的耳膜上，她忽然怔住了。这一个多月来，她耳中所听到的只有震天的杀伐凄厉的惨叫，她眼中所看到的只有漫天的烽火横飞的血肉，她心中的所想所念的只有背叛只有仇恨只有屠戮！
似乎只有屠尽地狱所有的人，她才能救出绿儿，才能解恨！
可是……可是这些也是活生生的生灵啊！灭尘临死的微笑，令她忽然意识到，那些被她屠戮残杀的人，也和她神尊忘川一样，有他们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有他们自己的职责、忠诚和坚守，他们也会受伤也会心痛也会绝望，也有朋友、爱人和孩子……
忘川脑子里有短暂的空白。然后她凝聚起虚幻的目光，一个月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向了她面前的世界——不计其数的尸骨，无边无际的鲜血。
战争还在继续，她无法去统计这些躺在血泊中的尸首是妖兵的多还是鬼吏的多，她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他们全部都是因她而死。
那些鬼吏里，有的她认识，绝大多数她是不认识的，可是每一个她都曾经亲手洗度过，她吸纳了他们前世的记忆，给了他们冥界的新生。那些妖兵，全部都与她素昧平生，她只是在拿起桃夭的桃木兵符时，与他们打过一个浮光掠影的照面，她甚至没有看清楚任何一只妖怪的长相。
现在他们全部都死了，为了她要救绿儿的愿望，为了她对冥界的仇恨，为了她那一声响亮的“杀”的号令！
忘川抬起自己的手，看到满手斑驳血污。
忘川抬起目光向四周望去，妖兵们和鬼吏们还在烽火里，红着眼拼命地呐喊着厮杀着，可是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妖兵已折损过半，冥界几乎被夷为平地。一个疑问突然在她心底升起：忘川，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她没有找到答案。在她找到答案之前，炼门结界突然白光耀目，豁然洞开，一个高大威严的人影从白光里走出，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他的名字叫玄武纪。
忘川很意外，非常意外，伴随着意外的还有同等程度的愤怒。
六界至尊的天帝竟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这里，在她面前，而她有太多理由去恨他。
如果他出现在灭尘死亡之前，忘川会毫不犹豫地挥着无痕斩杀而上。但是现在灭尘死了，忘川没有杀上去，只是将无痕握得更紧，怒目相向。
天帝玄武纪端端正正地站在第十八层地狱的炼门结界之前，突然笼起双手，恭恭敬敬地向忘川拜了一拜，说：“神尊大人。”
忘川冷声道：“天帝这样大礼，本尊受不起。本尊是来接绿儿的，天帝还是让一让吧。”
天帝道：“本帝正是来接神尊大人去看绿儿姑娘的。绿儿姑娘在九重天等神尊大人。”
忘川瞳孔猛地一缩，抬起无痕直指玄武纪眉心，大怒道：“你在威胁本尊！”
天帝面不改色，摇了摇头，从容答道：“桃夭一句话，便令冥界倾覆。天庭已危在旦夕，本帝岂敢？”
忘川道：“那就乖乖地把绿儿还给本尊！”
天帝道：“神尊大人还是随本帝去一趟天庭吧。”
忘川道：“哼！你想拿本尊做人质？”
天帝摇了摇头，仍是一派从容，道：“这不失为一个方法。但绝不会是一个好方法。本帝面对的，不是只单单一个桃夭，还有魔界、魅族和帝宸，不是么？”
忘川冷笑道：“哦？难道天帝纡尊降贵，亲历险地，只是为了请本尊到凌霄殿上喝杯仙茶不成？”
天帝道：“本帝只是希望神尊大人在做出下一个屠杀决定之前，能够了解当年的全部真相。”
忘川心中一凛：“你此话何意？”
天帝道：“神尊大人，可愿恢复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