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六界乱(1 / 1)
转眼十余万年。
十余万年后,浅浅怀孕了。
如果浅浅没有怀孕,也许一切都会依旧美好而圆满。桃夭不会逆天而行,天帝和冥王不会苦苦相逼,所有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然而浅浅怀孕了。
神仙少孕。神妖结合而孕的几率则更是少之又少,几近于无。
所以,当浅浅怀孕的时候,她和桃夭都欢喜至极。
那时他们正在沧海游玩,见那里四季分明,景致如画,便约定待他们的孩儿出生后,就到此处修一座别院,闲暇之时来此小住,既可享造化灵秀,又可陶冶性情。
可是很快浅浅就病了,终日虚浮无力,心脑皆疼,终至咳血。
桃夭忧虑重重心急如焚。遍访名医遍查典籍,终于找到症结所在——分*身之术。原来分*身秘术的最大禁忌便是不可孕育。若强制孕育,在新子诞生之后,孕育新子的分*身便会立即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大雪落了半月,所有的生灵都将声迹销匿在厚厚的积雪里,浅浅半卧在窗前云容软榻上,顺势拿手肘支着窗户口托了下巴,静静看着院中雪花飞扬,檐下几支红梅如血染就。
桃夭掩身在廊下远远地看了她好久,才将臂弯里暗花刺绣的雪狐斗篷紧了紧,转出身来走将过去。
浅浅神色虚浮,朝他懒懒一笑,说:“我不冷的。”她的原身在地狱职守,常年处于幽寒冷寂之中,不怕冷倒是真的。
桃夭也笑笑,没说话,仍然将雪狐斗篷披在了她肩头,又扳过她身子,将两条雪色丝带打结,他想给她系个好看的蝴蝶结。
浅浅任他在她颌下摆弄,自顾自伸了手,轻轻捋了捋他鬓边一丝乱发,忽然说:“你终究是查到了。”嗓音温柔,若无其事。
桃夭摆弄着丝带的手蓦地一僵,顿了顿,又继续拨弄起来,不知怎的,那一天的蝴蝶结格外难打。
他听到浅浅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虚浮得就像满天飞舞的雪花,盈盈弱弱不真切得很,但却那么冷。浅浅说:“我终究只是一个分*身,即便灰飞烟灭,原身也只是受些伤,将养些年头就会好的。你只当我是回娘家省亲了,无谓忧伤,无谓担心,我嫁了你十多万年,总该回去一趟的。待我恢复之后,便再分*身来与你和我们的孩子团聚。只是我不在的时候,要苦了你和孩子了。”
桃夭的心仿佛坠入了冰窟,深不见底的冰窟,好冷,好冷。冷得他的手都不听使唤了,浅浅说完了话,蝴蝶结还没系好。
手被浅浅握住,她的手也很冷,在轻轻发颤,她柔声唤他:“桃夭哥哥……”
桃夭不看她,楞楞地看着自己的手,露出个自嘲的笑,说:“看我多笨,竟是系不来蝴蝶结。浅浅,你自己系吧。”
浅浅将他的手狠狠握紧,不肯放开,他咬着牙死劲地一点一点挣脱了出来。
那一天,桃夭再一次清清楚楚地明白,浅浅永远都不可能像他爱她一样毫无保留地来爱他。在浅浅的心里,她的神职比他重要,人间冥界的安危也比他重要。
原来,在他捧着无痕向她求亲的时候,她的欢喜是真真实实的欢喜,她的犹豫也是真真实实的犹豫。
他想,那五百年,浅浅说她是在寻找能够代替她神职的人,其实她也用那五百年做好了所有的盘算。盘算着,将原身留在冥界职守,将分*身嫁与他;盘算着,即便将来怀孕,也绝不能让他知道真相,直到孩子降生,直到分*身的那一个她灰飞烟灭;盘算着,待她的原身恢复就再次分*身而来,与他相会……一切都很圆满,似乎无可指摘。她甚至连劝他的话都早已想好,连说服她的的机会都不给他留一个。
然而,她唯独没有盘算,看着她受苦,他会多么着急;看着她烟消云散,他会有多么悲伤;没有她的日子里,他的生活又将会怎么行坐如尸。
那个时候,桃夭很想质问浅浅,很想责备她,甚至很想骂她。但是无数次他站在她的门外,举起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敲不下去。
那个时候的桃夭真是爱惨了浅浅。
那日,大雪初霁,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天还是冷得很。浅浅却走出了房间,立在檐下看梅,桃夭自她身后而来,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觉得她又瘦了一圈,心中猛地一疼。
他自她身后将她牢牢抱住,低下头,紧紧地贴住她的脸颊,泪如雨下。
那是桃夭的妥协,悲痛而惨烈。
浅浅的身体以不可阻挡的势头衰败下去,比所有名医的预言和典籍的记载都更猛烈。妖医诊定,如此下去,不仅母体将灰飞烟灭,连胎儿也将未诞而夭。
桃夭立在秋初荷香氤氲的清风里,只觉得天昏地暗,魂不附体。
后来,妖医诊断,说浅浅病势如此沉重,乃是受原身过度操劳心神疲惫所致。而浅浅的原身之所以过度操劳心神疲惫,则是因为彼时人类繁衍太过迅速,每日羁押到奈何桥头洗度的灵魂太多了。虽然浅浅是依靠洗度灵魂修习仙法的,然而物极必反,当她吸纳的记忆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便难免受其反噬,消化不良。
桃夭问妖医:“所以……只要浅浅的原身不操劳过度,不心神疲惫,我的孩子就能安然?”
妖医说:“若无意外,是这样。”
于是桃夭开始虏劫人类灵魂。
一开始,是他一人;接着,是桃之一族;然后,是整个妖族。为此,他甚至重夺妖王宝座,诏令整个妖族入侵人间,残害人类,猎取灵魂,或吸食,或冶炼,或关押;又联合魔族屠杀鬼吏,阻截鬼吏勾拿灵魂,让很多本该洗度轮回的灵魂变为孤魂野鬼,或者堕而为魔。
人类大受其害。妖族魔界迅速壮大。
四百年之后,桃夭为祸之事,终于上达天听,天帝帝殇惊怒,立即发下九重天甲等赤字诛妖敕令,令战神领三千天兵天将诛杀桃夭;又令冥王亲传帝旨于浅浅,责令其立即回天庭认罪服刑。
桃夭一声冷笑,粉袖一挥,诏令妖兵迎战。
这就是二十万年前那一场毁天灭地的浩劫之始。
桃夭从巍峨妖冶的妖王圣殿中走出来,看着殿前的五彩圣阶在烟云中盘绕,看着远处天际风云变幻,脚下苍茫大地,人间血色。
一只手负到身后,暗暗握成拳,桃花色的眸子眯成一条线,他并不喜欢权利,但若帝殇不肯给他的家人安宁,他也不介意替他掌控众生洗礼山河!
眼风里突然闯进一抹雪影,桃夭狠辣的心肠瞬间柔软,与柔软同至的还有恐惧。他不怕冥王,不怕天帝,不怕满手血腥之后的报应,但是他怕她。
那个他爱惨了的人。他因为爱她,所以屠杀,所以反抗,所以战争。可是他所屠杀的正是她一心要守护的,他要反抗的正是她一向认定的,而战争是她最不愿见,所以宁愿自己受苦受难也要竭力避免的。
他为了守护她,终究站在她的对立面。
这几百年,她一直病得很重,时常呕血,时常昏迷,有时一睡就是几个月。他一直将她守护得很好,从不让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点一滴传进她的耳朵。她也曾问过他,为什么要重做妖王,他告诉她,因为他们的孩子一旦降生,必定不容于天规神戒,他可以不主动进犯天庭,但也绝不能给天庭一丝一毫欺凌他的孩子的机会,所以他必须足够强大。她点了点头,再未过问,他想她应该是相信他的。
可是此刻她竟撑着沉重的病体,爬过那漫长蜿蜒的万级五彩玉阶,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桃夭知道瞒不住了。
他的心猛地一紧,想了许多对答的话语,可是一对上浅浅悲伤的眼睛,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扶着她在玉阶上坐下,指着远处说:“浅浅,你看今日的云彩多好看。”
浅浅说:“是啊,真好看。你看那一块,活像一匹马。”
他又说:“你看那山峰,为云遮断,像是浮在空中的仙山一样。”
浅浅说:“是啊。就像你的妖王圣殿一样。”
他又说:“看,有火烈鸟飞来了,你不是很喜欢么,我帮你抓一只下来,好么?”
浅浅说:“好。”
可是他并未去抓火烈鸟,浅浅也没有催他动手。他只是坐着,紧紧地搂着她,像是搂着世间最珍贵的珍宝,生怕一放手就会失去,就再也不能拥有。
浅浅静静地靠在他怀里,不动,也不说话,好像睡着了,可是桃夭知道,她没有睡着,她正在流泪,流着泪准备着一些必须要跟他说的话,像是一柄刀悬在了脖子上,他很怕她开口,可又期盼着她能快一点开口。
又一只火烈鸟穿云而来,在他们的身周盘旋了几圈才离开。
远处云层渐浓,山峰隐翠,暮□□临了。微凉的风送来阵阵荷香,圣殿的东面有一池清荷。桃夭爱上了莲叶鲤鱼粥,便顺便爱上了莲叶,到哪里都要种上一池。
桃夭忽然问:“浅浅,想喝一碗热汤么?”
浅浅极轻地笑了一声,没说想,也没说不想。她说:“桃夭哥哥,无论如何,保护我们的孩子。”
桃夭心中震动,说:“我会的。”
浅浅说:“我爱众生,可我们的孩子何罪之有?我那样求帝殇,他都不肯饶他。我拿自己的命去换,他都不肯答应。……哼,我堂堂上古神尊,若连自己的孩子也保护不了,便是长生不死尊荣无上,又何有滋味?”
她说的悲伤极了,泪水漫湿了桃夭胸口的整片衣裳。
可是桃夭却大喜过望,他脖子上悬着的不是一柄刀,而是万丈光芒,他将怀中的人紧紧搂住,说出的话一转眼便卷起惊天杀伐:“我说过,一定会护你和孩子周全,决不让任何人伤害你们一根毫发。一人伤你们,我杀一人,天下伤你们,我屠万灵!”
记忆戛然而止,桃夭忽然将忘川的手握紧,推离了自己的额头,抬眼瞧着她,说:“浅浅,我为了你和孩子屠尽天下,可是浅浅却亲手将我和孩子……送入了死地。”嗓音是一贯的迷离淡远,明明没有悲喜,忘川却仿佛陡然就听出蚀骨的疼痛和仇恨。
真相太突然,太残忍。忘川太震惊太恐惧,震惊恐惧地好像灵魂都不属于自己了,她愣愣地任桃夭拿开自己的手,愣愣地望着桃夭,愣愣地听他说话,好一会儿,她才忽有所感,想起故事还没有看完,愣愣地想要再把手覆上桃夭的额头,却被桃夭牢牢握住,顿在半空。
“来不及了。”桃夭说,转头望了望窗外,那里月色朗照,夜风微凉。忆灵里岁月悠悠,现实世界却只短短一天。
桃夭说:“今天十五,月将中天,马上就子时了。”
忘川愣愣地看着他,不太能明白。桃夭忽然将嘴角一牵,露出一个冷冷的嘲讽的笑:”帝殇死后,天庭阵脚大乱。玄武纪尚未即位,大地之母女娲暂领神界,她将浅浅诱骗至地母神宫,拿走了浅浅腹中我们尚未出世的孩子,和浅浅记忆里关于我和孩子的一切,并将浅浅送上战场,作为屠杀我的第一神将。我败了,就败在浅浅的偶雪仙笛之下。玄武纪即位之后,为显神界之威,将我处以极刑,流放洪荒,并在我的体内种下了天雷烈火的火种,令我在每一个月圆之期都要经历一次烈火焚身之苦,非死不除。”
忘川的震惊更甚,可是,不!不!不!天庭刑典记录中遭受天雷烈火之刑的人里没有桃夭……然而,然而,他是一个被神界记录彻底除名的人,当然不会有他……桃夭……天雷烈火……他!
忘川猛然想起一个人,很多事,可是桃夭并不打算给她思考和消化的时间,他忽然翻过身,将忘川压在身下,居高临下,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眸子里水光闪动:
“而我们的孩子,因为身兼上古第一巨妖和上古神尊的血脉,生而身负异秉,具有极强的聚妖镇魔之灵力,女娲便摆下上古秘阵,利用他的鲜血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只魔鬼镇在魔鬼山。天可怜见,他竟留得一丝婴灵未灭,数万年后,终于靠着那十万只魔鬼血脉的滋养,重获新生,在魔鬼山上开出了一朵鲜艳的花,世人见后,皆称——魔域精灵。”
宛如巨雷碾过脑际,碾过心,碾过五脏,碾过她的躯体。
忘川彻彻底底地被震住了,被吓住了,被刺穿了,被伤透了。
魔域精灵花——她的孩子,她的孩子!!!
仿佛所有的疑问和困惑都陡然解开,枯树发出芽来,洪水崩裂堤岸,巨山倒塌,大海干涸……忘川的心突然好空,好空。
眼泪决堤。她昨天才发誓,她再也不哭再也不流泪了。
可是心空过后,好痛,好痛,好痛。
眼睛仿佛变成了一口泉,泪水怎么也流不完。
她透过朦胧眼泪,看到桃夭在笑,笑得那么残忍,那么狠毒,又那么疼。
他说:“浅浅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个在魅族离恨天打败典离、在魔族驾驭无痕斗杀三大魔王、既要救你又要杀你的黑衣人是谁么?浅浅不是问过,那黑衣人和魔域精灵花有什么渊源么?浅浅不是一直奇怪为什么你一看到魔域精就情难自禁么?”
“答案就是,因为他们,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最后一炸雷在忘川的耳边碾过,这个答案顺理成章,忘川已经不那么震惊了,她定定地望着桃夭,只是流泪,只是流泪。
可是桃夭对她的眼泪并不敢兴趣,他忽然说:“子时了。”连声音里都带着疼,忘川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唤他,他就已经飘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