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恩爱(1 / 1)
这一别,便是漫漫十万年。
十万年间,魔族滋生,妖界壮大,人类迅速繁衍,冥界急速扩张,而神界一统,至高无上。五界之间虽不免争斗杀伐,却也算宁和。
桃夭离别浅浅,百无聊赖,又为当年之事所激,便潜心发愤,一意修行,炼得一身修为,又炼得桃染剑,更在妖魔两界大展拳脚,果然成了一方巨妖。
闲暇时,寂寥时,夜半无眠时,他常常拿着血玉化就的“思”,一吹就是一整天。可是他从未去过地狱寻找浅浅,不是怕她杀他,而是怕她伤心为难。
他有时也到人间走动,看世事百变,看人情冷暖。人类不愧为万灵之灵,他们学会说话、发明文字、创造货币、种桑养蚕、耕田织布、修建楼宇、建立街市、成家立国、拥主为王、冶铁炼钢、制造兵器、造琴造棋、为法为道、著书立说……将人间建设得五彩缤纷,精彩繁华,成为了妖魔两道竞相追逐向往的所在。
连桃夭也不例外,他羡慕人间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些痴男怨女的勇敢。有时候他也化身其中,凭着倾国容颜、惊采绝艳,赢得好多女子倾心相待,恨不得生生世世将他拴在身边,他却总在最后关头意兴阑珊,颓然而去。
每一次,他都是猛然惊觉,怀中的人不是浅浅。于是将“思”吹出血来。
有时候他也会忍不住跟鬼差们打听。知道浅浅每日洗度的灵魂越来越多;知道她的修为已经很高了;知道她在冥界交了一帮朋友,常常聚在一处品酒赏花嬉闹赌博;知道她受不住冥界的幽闭孤单,习练了分*身之术,偶尔也会分*身到人间和神界游玩……
有时候,桃夭会在某个街头伫立良久,四下张望,暗暗期冀着能在某一个回头,看到那一张的熟悉的面容,哪怕只是一眼。
他走过许多地方,在许多街头伫立,也没能望到那一眼。
那一日,风狂雨暴,他却一直在街头立到天黑,自晨至午,自午至夜,街上的行人很少,他却执拗地不肯走开,他知道她不可能出现的,可是思念入骨,似乎唯有来自肉体的折磨才能清减思念的痛。
暴雨一直下到天黑。街边粥店的老板大概对这个行为异常的年轻人起了一丝怜悯,待店中客散,便对他喊一声:“年轻人,虽是秋日,天不甚寒,可你一整日风吹雨打也是很伤身的,我这锅里还有一碗热粥,你若不嫌弃,进来充充饥吧。”
这一点温情来得恰到好处,桃夭心灰意冷,带着一身淋落雨水走进了店中。刚坐下,老板就捧上来一只土碗,盛着热气腾腾淡青颜色的稀粥,一边递上筷子,说:“这粥叫莲叶鲤鱼粥。清香鲜美,就得趁热吃。”
桃夭失魂落魄地说了声:“多谢。”半晌,才抬手去接筷子,刚握住,忽听身后一个柔柔脆脆的声音道:“好香的粥啊!老板,你这里可有热汤?”
桃夭眸光一亮,手一松,“啪”的一声,两支筷子齐刷刷地落到了地上。
猛地转过头,只见暗黑夜色里,摇曳烛光下,一位清丽脱俗的蓝衫女子,正将手中湛蓝的油纸伞轻轻收拢,几丝秀发沾了雨水,湿乎乎地粘在她胸前衣襟上,那里正画着一枝墨染桃花,徐徐绽放。
眸光微微上抬,便看到了那一张在他心底萦绕多年挥之不去,令他魂牵梦绕朝思暮想的面容,肌肤胜雪,秀眉如画,明眸似星,朱唇若丹。
他失落的魂魄瞬间回归,可那个他默默呼唤过无数次的名字却蓦然梗在喉头,怎么也唤不出口。直到对面的女子折好了伞,抬起头来,正好将异常失态的他看在眼里,剪水秋眸里泛起涟漪,微微一笑,说:“你的筷子掉了……桃夭哥哥。”
从此,桃夭爱上了莲叶鲤鱼粥。他始终认定,那一碗粥就是牵连着他和浅浅的缘分。而浅浅,爱上了热汤。
岁月悠悠,又是万余载。桃夭带着浅浅的分*身游览八荒,周游四海。
直到浅浅的劫难再次来临,浅浅不能以任一分*身承受劫难,只得赶回冥界,双身合一。那一日雷霆乍起,惊雷滚滚,闪电如无数条妖蛇扭动。
这一劫叫天雷劫。
三万年之前,第一任孟婆历劫不过,灰飞烟灭。但是浅浅说,她的修为是那位孟婆的十倍,要渡此劫并无危险,请桃夭不必担心,桃夭点头说:“好。”
可是当第一个惊雷劈下时,他却突然附身而上,将浅浅牢牢地护在了身下,整整一个月,他为浅浅挡去了所有雷霆和闪电。
他以妖身历天劫,一条命丢掉了三分之二。浅浅在他床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足足三年,他才见清醒。
冥界无日月。那一日,浅浅将房内点满烛火,用香喷喷的紫罗云帕抹去桃夭额头沁出的冷汗,心疼不已,又忍不住责备:“我说过,这一劫我能够渡过,你又何必去受这一场折磨?”
桃夭煞白着脸色,微笑道:“我知道你能渡过。可我就是见不得你受苦。看着你受苦,我心疼。”
浅浅微微笑开,眸色晶亮,光芒闪动,桃夭感受到她柔嫩的指腹正温柔地抚过他脸颊,一点点往上到眉心,又往下到了唇畔,他心神荡漾,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浅浅。”
浅浅回答:“我在。”桃夭便看到朦胧灯光里忽然漾出了一个绝色的笑,浅浅笑开,然后缓缓俯下身来,温软火热的唇轻轻覆上了他的唇。
那一夜,他得到了浅浅的爱情。
隔着茫茫几十万年的时光,那一夜的每一个点滴每一个细节,浅浅的一颦一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桃夭的记忆里鲜亮如初,宛在昨日。
一百年后,桃夭只身奔赴昆仑,深入腹地,历九百九十九天,驯服上古神剑无痕,以冰匣盛之,桃花覆之,捧入冥界,向浅浅提亲。
浅浅怔在当场,孟婆和奈何桥也怔在当场,路经的鬼吏们亦怔在当场。
桃夭问:“浅浅可愿嫁我?”
未及浅浅回答,冥王突然携怒而来,大喝道:“大胆妖孽!竟敢擅闯冥界!亵渎神尊!该当何罪!”
桃夭嘿一声笑开,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罪?我与浅浅两情相悦,结为夫妇,理所当然!何罪之有?”
冥王大怒,厉声道:“好个妖徒!神妖之别,更胜云泥!殊途岂可同归!神尊大人尊贵无匹,岂可容你这等泼赖之徒觊觎玷辱!识趣的就赶快拿着你的肮脏东西滚出冥界!如若不然,本王的十八层地狱里还空着许多位置!”
桃夭冷笑一声,眼风将他一扫,讥道:“想不到堂堂冥界之主竟是如此一个不堪之物,强顽蛮横,狂妄无知!”完了,却不再理他,眼中更无旁人,只满面的真诚和深情,向浅浅靠近两步,与她说,“浅浅,不要理会这些闲人。你只说愿意嫁我,我立即带你离开这个黑咕隆咚的破地方,再不见这些嘲哳可恶之人,从此你我相依相守,遨游四海逍遥自在!”
他以为浅浅一定会说我愿意,而且一定会说得毫不犹豫坚定果决。然而浅浅的神色自惊怔中化出欢喜笑意之后,却缓缓地转为了犹疑。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桃夭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了无边无底的黑暗。
他嗓音微颤,说:“浅浅……”
浅浅忽然惊急,上前一步,说道:“桃夭哥哥,我……”
她没能说完后面的话,冥王没有给她机会,冥王截断了她的话,说道:“神尊说她不愿意!妖孽,你该死心了!还不快滚!”
桃夭心中正失望之极惊惶之极,被他言语一激,登时暴怒,喝道:“我与浅浅说话,你聒噪什么!真是可恶!”还没说完,便顺势击破掌中冰匣,抓起无痕神剑杀了上去。
他出手得太快太突然,以至周围人谁也没来得及劝阻,包括浅浅。冥王的回击也猛烈迅疾。
那一仗惊天动地。
然而在桃夭的记忆里,所有的刀剑、攻击、仇敌、血光都只是模糊不清的背景,他所在乎的记住的,只是大片嘈杂血腥里,那一抹水蓝清影。她明明离他很远,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原本颜采饱满的面庞渐渐煞白,美丽的眼眸里盛满了忧虑和惊惧。
那一刻,他笃定,她是在乎他的。
可是她为什么犹疑呢?除了他,她还在在乎什么呢?
冥王!神职!天规!仿如福至心灵,这三个词突然在他脑中闪现。几乎同时,他已决定杀了冥王。
冥王的法力并不比他高,然而冥王的身后有整整一个冥界。冥王被他重伤,却将他伤得更重。三昧真火自四面而下,焚向满身血污的他。最后的刹那,他隔着重重血红火焰,看到一抹水蓝颜采极速缭绕飞卷。
烈烈火光带起一个柔婉而狠厉的嗓音:“虬冉!你敢杀他,本尊拔光你的胡子!”虬冉是当时那位冥王的大名。
冥王虬冉为了保住自己的胡子,终究没有杀他。
他支着无痕艰难站起,看到冥王身侧的浅浅正容色煞白,悲伤而关切地望着自己,像有话说,可他等了半晌,她却始终没有开口。
桃夭不能明白,她既不想嫁他,为什么要将爱情许与?她既可拼死相救,为什么又不肯跟着他走?
这个与他一同长大,一起历劫,共游四海八荒,看遍山川风景的女子,第一次,他觉得他看不懂她了。
他一向决绝,奈何情根深种,慧剑在手,却怎么也挥不下去。十余万年的倾心相爱,他终究舍不得就这样斩断。
“我在桃源等你,一万年。但浅浅若只为道歉,就千万别来。”离开前,他擦了擦脸颊的血痕,对浅浅如是说。
桃源,是他降生的地方,也是浅浅降生的地方,那里有他们最初的美好。
他祈望着他们能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将一切恩怨隔阂尽皆抹去,当做一切的不美好都不曾发生,然后重新开始。
他修整园林,布置房舍,换上大红喜服,在桃源一等就是五百年。
那一日蜂飞蝶舞,莺啼燕喃,是三月,□□正好。
明媚的阳光照在大地上,五颜六色的花儿一直开到天际。
桃夭如往常一样,身着大红喜服,立于桃溪之畔,将血玉“思”静静吹奏,有风拂过,桃花片片飘落。
“我来了。”身后忽然有婉转嗓音响起。那样熟悉!那样熟悉……
桃夭的心蓦然间停住了跳动,身子却只微微一颤,过了好一会儿,胸膛里才恢复暖意,仿佛有滚滚热血奔腾,他努力地抑制住激动,生怕……生怕又是一个梦,缓缓转过身去,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明媚春光里,漫天花海中,美丽的女子身上披着大红嫁衣,头上挽着斜月多情髻,鬓边缀着流云金簪,亭亭地静静地立在他面前,丽色唇畔带着甜蜜笑意,多情的眸子里含着泪意,却幸福洋溢。
桃夭终于等到他的新娘,那个令他爱入骨髓的人。
那个在后来令他疯狂将他送入死地的人。
然而彼时,他们都只觉得无与伦比的幸福,幸福地好像整颗心都要飞出胸膛。他问她:“浅浅可知,你这个决定可能会有怎样的后果?”
浅浅微微一笑,答得笃定:“我知道。我是神,你是妖,绝不可以结合。若被天帝知道,你我都将遭受重典极刑。也许我会被削去神籍,甚至被打入地狱,受尽万劫不复之苦。可是桃夭哥哥,我爱你呀!能与相爱的人共结连理,相依相守,那是多么美妙而幸福的事情啊!我要嫁给你,我要抓住我的幸福!哪怕只是一日,甚至更短,哪怕即刻就要沦入地狱,也是我心之所往,甘心情愿,永不后悔的!”
桃夭感动之极,稳稳上前两步,深情地握住她的手,说:“你放心,浅浅,只要有我在,任何人都休想伤害你!天规算什么!你我心心相印,刻骨相爱,又不妨碍旁人,谁管得着!天帝又算什么!他再作威作福,也奈何不了我!他要是敢伤你一根毫发,我就掀了他的宝座,毁了他的五界!”
他说的不是气话,也不是大话。他以一人之力敌不过偌大的冥界,然而他的身后也有整整一个妖界,魔界人物亦皆可轻易利用。
浅浅听完,却嗤一声笑起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道:“桃夭哥哥,你不用去掀天帝的宝座。他不会来找我们麻烦的,冥王也不会。”
桃夭蹙眉不解:“浅浅……你去求天帝了?”他无法想象他心爱的女人低声下气地哀求天帝的情形,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恼怒。
浅浅却将下巴一扬:“帝殇那个老家伙又顽固又讨厌,我才不会去求他呢!桃夭哥哥,你忘了——我会分*身术。”
隔着几十万年,桃夭也始终没能分清楚,当他听到“分*身术”三个字的那一刻,究竟是欢喜多一点,还是悲伤多一点?
他应该欢喜的,浅浅终究是愿意嫁与他的;可他着实是悲伤的,浅浅到底无法为了他舍弃一切。
浅浅说,这五百年她一直在努力寻找能够接替她神职的人,可惜四海八荒,竟寻不到一个,她不忍心让她的桃夭哥哥继续苦等,便分*身而来了。
桃夭说:“来了就好。”
是啊,来了,就一切都好。
那一天,浅浅做了他的妻子。
自此,岁月静好。
每日,桃夭都为浅浅画眉。
每日,浅浅都为桃夭挽发。
桃夭喜好音律,浅浅便陪他采风度曲,伴乐歌舞。
浅浅迷上了七弦古琴,桃夭便将血玉“思”化为古琴相赠。
梅香雪色里,桃夭抚琴,浅浅弄笛,心意相通而成《两心无间》。
浅浅越发爱花儿了,桃夭便费尽心思,漫散金珠珍宝,将四海八荒的花种尽数收罗,为她种出一片无边花海。
也曾打趣问过:“这万紫千红里,不知夫人最爱的是哪一种?”浅浅随手摘了路边一朵木芙蓉,装了半晌沉思模样,忽然倾身而上,在他颊边飞速地吻了一吻,说:“这一种!”
无痕性灵,不肯易主,浅浅花了千余年时间,才将它收为己用。
桃夭羡慕人间繁华温暖,浅浅便陪他看尽江南江北塞内塞外,学着人间普通夫妻的模样,染着烟尘,一住三千年。
妖界风云大动,妖界巨妖们聚而大争,桃夭避无可避,执着神剑桃染一路拼杀,一不小心,杀成了上古第一巨妖,从而一统妖界,声震寰宇。
一日之间,浅浅从上古神尊一变而为妖王之后,从此不肯露面人前。
桃夭知她心中顾虑,不舍得令她半分委屈,便在短短一年之后,突然摘下王冠,脱下王服,着着一身素衣,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里,牵着浅浅离开了妖王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