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青梅(1 / 1)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苍茫而古老。
在很早很早以前,大神盘古开天辟地而亡,鸿蒙初开,世界还不是现在的模样。水土丰泽,气候温润,丛林茂密,古兽庞大,蛮荒而神秘。
桃夭就在那时降生。不知道算是应运还是应命。
在某一阵和煦的春风里,一棵小小的桃树展开了生命的第一片叶子。他欢喜自己的降生,于是努力地生长,可是年复一年,无论它把根扎得多深把叶展得多平坦,多么努力地汲取养分吸收阳光,也始终比不过旁边的大树。
那些和它一同降生的大树,他们有着不同的名字,可是他们都同样庞大茂密,葱茏挺拔。枝小叶弱花色零落的桃夭,与他们比起来,显得那么寒伧和微不足道。
然而,有一天,灾难突然降临。古兽肆掠,雷霆电闪。最后,那些葱茏庞大的树木要么被巨兽吞食得所剩无几,要么被雷霆劈做数半,要么被烈火烧成了焦炭。唯有那一株寒伧而微不足道的桃树战战兢兢地侥幸保全。
来年的春天,那一片广袤的土地上,只有它迎风绽放。
就在那一年,它的身边降生了一条小河,一条清清浅浅的小河,盈盈一握,柔弱不堪。小河的母亲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水清浅。
她常常温柔地唤她:“浅浅,我亲爱的孩子。”
桃树听着她的呼唤,觉得那样温暖美好,他真希望自己也有一个名字。有一天小河的母亲再一次来到她的身边,温柔地为她唱起美妙的摇篮曲,桃树终于忍不住开口求她:“美丽多情的母亲,您能为我也赐下一个名字么?我想要一个名字,一个美丽的名字。”
那个美丽的女人听到他的请求,笑逐颜开,温柔地打量了他一番,末了说:“夭。你就叫桃夭可好?‘夭’字寓意繁茂,愿你枝叶茂盛花色妖娆。”
桃树欢呼雀跃。
从此,它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夭。
桃夭。
彼时,他还只是一棵普通的树,有灵而无魂,一百年后,他修炼成精,成为了真正的“妖”!
而水清浅——那一条小河也已经长成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了。她的头发长至脚踝,乌黑油亮,美丽极了。她常常幻出人形,坐在河边一边梳理自己的长发,一边唱好听的歌儿。
桃夭很喜欢看到她,很喜欢听她唱歌,他修炼成妖之后,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她。他跑到她身边,说:“浅浅,我现在也能变成人的样子了!以后,我可以陪着你到处去玩儿了!”
浅浅回头瞧着他,明亮的眸子里闪着惊喜的光芒,问道:“真的么?我想去哪儿都行么?”
桃夭狠狠点头:“真的!你想去哪里,我现在就陪你去!”他走近她,朝她伸出自己的手。阳光斜斜地照过她的头顶,他看到阳光下的她笑靥如花。
笑靥如花的浅浅,将柔嫩温软的小手递到他的手中,说:“我想去很多地方,可是我不知道那些地方叫什么名字。我看到太阳每天都从东方升起来,它的家一定在那边,我们就去太阳的家吧!”
桃夭欢喜地点头:“好!”
于是他牵起她,大手握着小手,一起向东方奔去,欢笑着,打闹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一起看过了春花秋月,看过了夏风冬雪,看过了名山大川,看过了小桥流水,看过了雷霆□□,看过了云卷云舒……
岁月悠悠,他们的时光却恍若静止。
古老的巨兽日益减少,无数新奇的生灵在大地上悄然而生……
冬寒夏暑日益明显,多少沧海换做桑田……
一转眼五千年。
桃夭已不再是那一株枝小叶弱花色零落的桃树,他像他的名字一样,变得枝叶茂盛花色妖娆;他幻作人形时,微微一笑,便可倾城。他把他的种子埋在了每一个他去过的地方,春天来临的时候,妖娆的桃花便会在四海绽放,灼灼而华。
他已有他庞大的族众。
而浅浅也已不再是一条又清又浅的小河了,她变得宽大深沉,蓝莹莹的美丽极了,尤其当黑夜里月光照落,像盛了一川的宝石;小姑娘也出落成大美人了,清丽脱俗,典雅精致,美得令人不敢逼视。
那一天他们又想去追逐太阳,浅浅的母亲却突然到来。她左手牵着桃夭,右手牵着浅浅,在桃夭近旁一片盛开的向日葵里坐下。
她还是那样温柔美丽,只是鬓边多了几缕如雪染就的白发,眉心也微蹙着,明明笑着眼睛里却含着悲戚。这样的神色,过往的五千年里,桃夭都从未见过,他因此不敢嬉闹。
果然离别之前,她紧紧握着浅浅的手,说出了不得不说的话,她说:“浅浅,我的孩子。大地孕育多年,万灵之灵的人类就要诞生了。”
浅浅皱起眉:“人类?我们不就是人么?”
浅浅的母亲说:“我们是人,可我们是神人,命由天授,拥有法力,长生不老。孩子,我说的人类是凡人,是万千生灵里最具灵性的一类,是大地之母吸纳世间精华创造而出的,由灵魂和肉体结合而成。大地之母非常喜欢自己的创造,所以给了他们和我们相似的面容,但他们会生老病死,会饥饿痛苦,经历轮回,不过他们将拥有无限的智慧,他们将用他们的双手创造出一个美丽的人间。”
浅浅听得津津有味,说:“哦?那倒是挺有意思的。”
她的母亲说:“是挺有意思的,可是……我的孩子,人类一旦诞生,你就将……再无自由。”
浅浅不解:“我?为什么?”
她的母亲回答:“因为你是神,有天授的职责!我的孩子,你的职责就是吸纳人类灵魂的记忆,帮助人类转世轮回,不死不歇。”
忘川了然道:“哦……既然是天授的职责,我去就是了。母亲为何这样忧愁?”
她的母亲伸出手怜惜地抚着她的额头:“孩子,神乃天授之命,可长生不老,但神界也有神界的规矩,每一个神都必须经历他命定的劫数。而浅浅的劫数……即将来临。”
浅浅的眼眸里划过一丝惊恐,又转瞬恢复平静:“既是命定,女儿受着就是。只不过如果女儿不能成功渡劫,还请母亲不要太过悲伤。”
她的母亲宽慰地笑了笑,眸子里却泛起更深的悲伤,她顿了顿,转头对桃夭说道:“虽然神妖有别,可是桃夭,我一直也当你是我的孩子。你与浅浅朝夕相伴五千年,我看得出你很疼爱她,若她渡劫之时,遭遇了困难,希望你能施以援手尽心相助。”
“我会的!”桃夭望着浅浅的母亲,桃花色的眼眸里有从未有过的笃定。
第二年夏天,骄阳如火,接下来的整整三年,无云无雨,整个大地如在蒸笼,草木枯死殆尽,鸟兽大片死亡,土地干裂,裂痕如壑。
浅浅河中的水被烈日蒸烤,又被两岸的土地生灵大肆吸纳,迅速干涸,到第三年,已所剩无几,河底的水草和游鱼都纷纷死亡。
这就是她的劫数。
桃夭心急如焚,他已经用过各种办法护她——带着她逃、钻地掘水、以身荫蔽、焚杀两岸草木——都无济于事。
这一日,太阳越发毒辣。桃夭从昏迷中醒来,望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浅浅,咬着牙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过身一步一步向东方走去。
一个月后,他站在了万里之外的不周山下。多年之前,他与浅浅一起追逐太阳之时,曾路经此地,知道这里乃是大地之母女娲娘娘的神宫所在,山心之心里藏着一方神器,名圣曦华盖,有遮天蔽日包裹万物之效。
他将自己化作一片桃花随风潜入地母神宫,半个月后终于到达山心之心,成功盗出盛于练彩流云之中的圣曦华盖。
浅浅得圣曦华盖庇护,终于渡过天劫。而桃夭则因偷盗神器,获罪于女娲娘娘,被打回原形,镇于不周山下,常年受血鞭之刑。
一晃万年。
万年之中,桃夭除受刑之外,每日所做,只是思念浅浅,他坚信,浅浅一定会来救他。实在痛苦寂寞难以忍耐之时,他便学浅浅唱歌,唱那些充满了光明和美好的歌曲,日复一日,他竟无师自通,深谙了音律之道。他甚至将自己身上流出来的鲜血凝结成血玉,自制了一方小巧乐器,取名为“思”。
他用“思”吹奏着浅浅往日唱过的歌谣,一等就是万年。
万年之后,浅浅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还是那样美,白晃晃的光从她身后照进来,他看到她薄纱霓裳,身姿婀娜,还看到她颊边一滴清亮的水珠,他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她说:“对不起,桃夭哥哥。我渡劫之后,人类便诞生了,我刚刚醒转,便被派往了冥界职守。我不知道你竟为了我……对不起,我知道得太晚了,我来得太晚了。”
桃夭很欢喜,不,是欢喜至极,他笑起来,朝浅浅摇头,一边笑一边摇头,他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他想要走到她的身边,想要展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却在将将站起的时候就倒了下去。
彻底昏迷之前,他欢喜地听到了浅浅焦急的呼唤:“桃夭哥哥!”
他醒来时,在冥界,奈何桥头孟婆的房子里,浅浅就守在他的床边。浅浅说,他昏迷了整整一年,她很担心,可是也很开心;浅浅说,冥王不让她带他来冥界,她就罢工了三天,冥王没奈何只好妥协了;浅浅还说,她不会造房子,所以只好让他住在孟婆的家里,不过她不要他一直住在别人的家里,所以这一年她一直在努力修炼造房子的法术……
浅浅说了好多好多话,桃夭只偶尔答她一两句,其余时候都静静地听着,他看着她明眸善睐,笑逐颜开,突然觉得时光真好。
突然觉得不周山下那一万年非人的苦楚,也抵不过她微微的一个笑,抵不过她在他耳边的一句温柔话语。
不多久,浅浅果然造了一所房子,取名“桃花庭”,说是送给他的谢礼。
桃夭欣然受了,搬了进去。自此便在冥界住了下来。彼时人族尚小,繁衍不繁,每日送来洗度的灵魂并不太多,浅浅的工作不算忙碌,便时常与桃夭一处,说笑玩乐,读书谱曲,烹饪美食。桃夭心情畅快,既乐得自在,伤势也日见好转。冥王几次催他离开,他只一味搪塞,盘桓而不肯去。浅浅也只当不知。
然而,好景不长,五十年后,人间邪祟突起,桃族子弟大受其害,一年之间便伤亡过半,桃夭忧愤恼怒,拍案而起,重入人间。
然那邪祟来历怪异,法力也高强诡异,桃夭与之纠斗足足两年,也只落得两败俱伤,而没能将其消灭。
那一年春日将至,万物更新,唯独桃族病态沉重奄奄一息。桃夭望着自己的族众,知道若再不将那邪祟除去,他桃之一族恐有灭族之危,当下将心一横,写下拜帖,约那邪祟于春至日午时决一死战。
春至日,艳阳高照,百花齐放。桃夭一袭桃色长袍,长身立于黄河之滨的决战场上。他到得有些早。他没有退路了,这是破釜沉舟的一战,他并不怕死,也不怕输,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总有些隐隐的不祥之感,难以安宁。
午时,邪祟如期而至,却,并非只身。与他同至的还有人间三位修仙术士,和李梨两位树妖。
梨妒桃艳,李妒桃甜,而人类本多见利忘义之徒,对他们的到来,桃夭并不意外,只是不耻,冷笑一声,迎面而上。
那是一场血战,一场殊死的搏斗,惨烈而悲壮。
桃夭没有死。在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倒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在邪祟的黑气缭绕的指爪即将抓进他心脏之时,浅浅的母亲突然卷土而来。
于是,桃夭亲眼看着浅浅的母亲为了救他,与那邪祟和那五位帮凶一起,永堕地狱同归于尽。
浅浅赶到时,她的母亲已烟消云散,她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能见着。她向着天哭着呼喊:“母亲!母亲!”
没有人回答她。
桃夭艰难地爬到她面前,用尽所有力气拉住她的手,不停地说:“浅浅,对不起。”眼泪和着血模糊混沌。
模糊混沌里蓦然金光普照,慈眉善目的女娲娘娘从天而降。
浅浅急忙跪拜相求:“娘娘,娘娘救救我母亲!求求您救救我母亲!”
女娲娘娘悬于半空,俯视两人,说道:“水清浅,此次人间邪祟作乱,不仅是桃族之灾,亦是你母亲的命劫,她为护桃夭,应劫而亡,此乃天数。从她为桃夭赐名,又选择他作为你的守护之人之时起,一切因缘就早已注定。她与桃夭,不是此亡,便是彼消。她救下了桃夭,自己就不能不亡,本座亦无能为力。”
浅浅神色蓦然萎顿,不能理解,痴痴问道:“桃夭哥哥……母亲……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女娲娘娘道:“万物相生相克,此消彼长,一切因缘际会皆有其种。当年你的母亲选择了桃夭,是种下了因,桃夭护你渡劫便是果;如今你的母亲为护桃夭而死,是又种下了因,桃夭的性命从此握于你手,便亦是果。”
浅浅惊惧,更为不解,叫道:“桃夭哥哥的性命?!”
女娲娘娘道:“桃夭经巨兽肆掠雷霆烈火而幸存,在我不周山下受万年血鞭之刑而不亡,今日又渡过此次大劫,将来必定成为一方巨妖。妖者,祸也,必克之。”说着,流云仙袖一拂,幻出一大一小两只通体雪白晶莹剔透的玉笛来,“水清浅,这一对玉笛名唤偶雪仙笛,便是克制桃夭的杀器,无论他将来如何强大,只要逆天而行,作乱为祸,你都可以此玉笛杀而除之。”兰花仙指一拂,将两只玉笛送到浅浅面前。
浅浅吓得连连后退,摇头道:“不……不……为什么是我?”
女娲娘娘道:“本座说过,此乃天定因缘。你的母亲活他性命,你便是取他性命之人。这偶雪仙笛在旁人手中不过是一对普通的乐器,唯有在你手中方可成为克制桃夭的杀器。”
浅浅惊恐叫道:“我不要!”
女娲娘娘微微摇了摇头,满面慈悲,却转过身无声而去,并没有收回成命。
那两只玉笛一点点飞到浅浅面前,左摇右摆,上下浮动,像极了两只被嫌弃的宠物正在极尽能势地讨主人的欢心。
可是浅浅一点也不欢心,她的眼里只有惊恐和悲伤。
桃夭既内疚又心疼,咬着牙艰难地爬过去,带出一路血痕,却将两只玉笛招至手中,送到浅浅面前,忍着泪说:“浅浅,你若心中恨我,此刻便杀了我为母亲报仇吧。”
浅浅转眸相顾,满面泪痕,缓缓抬手,颤抖地接过玉笛,说:“桃夭哥哥,我不能杀你……可是……我也不能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