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情断（1 / 1）
那一刻她多么希望看到一张单纯无辜的笑脸啊！然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前面的那个人突然全身猛地一颤，呆若木鸡了，只有牵着眉岚的那一只好看的手缓缓松了开，良久，才极慢地转过身来，满面惶恐，满眼痛楚，脸色煞白，嘴角痉挛，很久，忘川终于听到了他嘴里发出的声音。
他的声音也在发颤，惶急而惊恐，完了却开始笑，他笑着说：“小川，你好了？真的好了……”
天地在刹那间静止，美丽而广袤的草原，讶异地议论纷纷的狐妖们，似笑非笑的桃夭，泪仍盈于睫却再无半分喜色的新娘眉岚……一切的一切都虚化成背景，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一个她，和一个他。
他穿着新郎官的喜服，她却不是他的新娘。
她成了不速之客，他的婚礼的不速之客。
他意识到他的笑多么不合时宜，又再次惶急惊恐起来，说：“小川……小川……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发出一声冷笑，冷得彻骨的笑，她没觉出痛来，只是觉得冷。冷透骨髓，冷透血脉，冷透心扉！
她冷笑一声，问他：“那是怎样的？”她问出这句话来，水渍便从眼角不断线地流出。她不伸手擦，也不眨眼睛，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想要听他的解释。
他也流下泪来，脸涨得通红，摇着头缓缓地向她走来，他说：“小川，一个月，你等我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朝阳还是原来的朝阳，你的朝阳！小川若是不信，可以看朝阳的一切记忆，朝阳从来不曾……”他拉起她的手放在他的额头。
再无法多听一个字，心在那一刻蓦然疼痛，那是她熟悉的手掌熟悉的温度，却再不是她热爱的也热爱她的那个人。好像被人在心上用千刀万剑捅出了无数个窟窿，忘川痛得几乎无法站立，身子晃了晃，却倔强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朝阳更加惊惶更加痛苦，唤道：“小川……”
忘川的眼眸里泛起浓浓恨意，一字字道：“是你背弃了我！”
突然有人说：“不是的，神尊大人，朝阳大哥……”声音温婉，语带幽怨，是狐族公主朝阳要娶的新娘眉岚，她向忘川赶来，着急地说着话，挂在睫毛上的泪珠终于流下了脸颊，更显得楚楚可怜。
多么相似的场景啊，去年秋天，天池之边，紫绾也这副模样要跟她解释。
真是好笑。
可是这一次，终究跟那时不一样。那个人是天庭殿下玄华，是她奉了御旨打算要爱打算要的人；嫁而这个人是朝阳，是她以为爱她的所以爱了的朝阳。
忘川没有去看眉岚，只听到她的声音，便恨怒交加，不等她说完，就大喝一声：“你闭嘴！”同时猛地一掌击出。
她打得毫不留情，完全不顾忌后果，一掌之间带起五十万年的修为，所到之处摧枯拉朽，紫色方台轰然碎裂，两边的狐妖没来及防备已被震得满天乱飞，而眉岚，那个楚楚可怜的狐族公主，眼看就要被打得灰飞烟灭，朝阳却在唤了一声“小川”之后，突然反身而上，以极快的速度将她往边上一拉，同时覆上了自己的身体将她牢牢护住。
掌力击中朝阳左肩，霎时间一片血肉模糊，血肉模糊里，他却仍然将眉岚牢牢护住，两人一起被忘川的掌力打飞，落到很远的地方。
忘川冰冷一笑，眼泪如江水决堤。他竟然护着她！他竟然当着她的面用自己性命去护着另一个女人！心痛得无法呼吸，仇恨和愤怒瞬间弥漫，她不是人间痴缠的小儿女，事已至此，任何的解释都已是虚妄，不必要再听了。她陡然一声大喝：“无痕！”
无痕滟潋而出。忘川的眼里燃起仇恨的怒火，蓦地一声嘶吼，紧紧握住无痕，倏地飞身而上，对准朝阳猛地一剑劈下。
他可以不爱她，但，不可以背叛她！
只要这一剑落下，所有的爱和恨就可以立即终结。
朝阳，那个她一生唯一爱过的，唯一以为也是爱过她的男人，就会立即灰飞烟灭，彻底消失，永生永世都不复存在。
而这一场情爱，也会如云如烟，转瞬即散。
无痕劈落在距离朝阳头顶半尺的地方，剑气已在他额心劈开一道血痕，赤色血迹迅速流满脸颊，他望着水光滟潋的无痕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痛苦，忘川看得清楚，握剑的手蓦然顿住。
这一剑劈落下去，这个男人，这个她唯一爱过的男人，就会真真正正地彻底消失了……、
电光火石间，过往的点点滴滴，那些欢乐、温情、幸福、心跳、亲吻、拥抱突然在忘川的脑海纷纷闪现……
这个男人，终究给了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眉心拧成结，牙齿都要咬碎，手中的剑却始终劈不下去。
忘川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没有出息的人。
她恨啊！恨朝阳，恨眉岚，也恨自己。突然撤剑离开，心中的怨恨却愈发浓烈，这一剑不能劈向朝阳，却也不可能就此收回，突然一声大吼，在空中极速转了几个圈，双手握住无痕，向着四面八方一阵猛劈，
霎时间地动山摇，青丘裂缺。狐妖们惨叫声不断，死的死，伤的伤，躺了一地。
只有桃夭，安然无恙，风度翩翩地飞得老高退得老远。
无痕插入草地，忘川翻身跪落，剑柄处，虎口血迹斑斑，她低吼一声，声未歇，突然喷出一口血来，一半溅到无痕上，一半洒落在草地。
殷红斑斑，可怜而肮脏。
她堂堂六界神尊竟被一个男人玩弄股掌，弃如草芥，伤心至此！而她竟没出息地不能一剑杀了他！岂止是可怜，根本是可笑，忘川冷笑几声，大喝一声：“滚！”
她终究无法亲手杀了他。他却趔趔趄趄地走过来，跪到她面前，浑身伤痕，满脸血污地望着她，说：“小川，不要伤害自己，千万不要伤害自己。”
深情一如既往。忘川听在耳中，却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刻毒的嘲讽。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痕，用力抽出无痕，架到朝阳脖子上，低吼道：“滚！”
朝阳的脸颊掩在血污里，辨不出表情，只有那一双眼睛，忘川清楚地看到了痛意，痛得深刻，可那痛是为了什么，她却无法辨别，也不再想去辨别。
她看到朝阳痛苦地站起身，倒退着一步步远去，他似乎有话要说，却终究没有开口。
忘川别过头，不去看他，一抹桃粉颜采却落进眼底。
桃夭飘然而至，说：“浅浅，就这样让他走了么？”
忘川恨怒交加，咬牙道：“不要你管！”
桃夭道：“难道浅浅不想知道，他一个小小侠仙，如何竟敢玩弄浅浅这无上尊贵的六界神尊么？”
朝阳突然十分惶急地叫道：“桃夭！”
忘川也突有所悟，同时问道：“什么意思？”
朝阳急忙道：“小川别听他的！桃夭！这……？这些都是你的阴谋！小川！这都是他的阴谋！他要向你复仇！小……”
然而，忘川哪里还会相信他，蓦然喝道：“你住口！”
朝阳蓦地住口，顿了顿，突然折身跑了起来。他一定是想要逃离，逃离桃夭和忘川的控制范围，可是他伤得太重，连御风而飞也已不行，连奔跑也狼狈得很……
而桃夭和忘川却是那样强大。
桃夭甚至没有急着去抓他，而是好整以暇地问忘川：“玄武纪是什么人？浅浅真的以为穿着这一件空灵霓裳，他就找到不到你了么？就算他找不到你，他不知道可以找朝阳么？浅浅于六界何其重要，玄华的计划败露，玄武纪就会轻易搁置浅浅么？”
好像被人在心口上狠狠地砸了一锤，已经不需要更多的问题了，忘川并不笨，只是那个时候，她爱上了一个人，便愿意相信他的一切，她觉得幸福，便不愿意去怀疑幸福的真假。
然而此刻，爱情已成欺骗，幸福不过是虚妄，再没有任何理由能让她继续蠢钝。只不过真相也许会非常，非常残忍。
心再一次掉进冰窖，不仅疼，而且冷。疼进骨髓，也冷进骨髓。
然而已经如此，她还怕什么呢？
她问桃夭：“你到底想说什么！”
桃夭说：“朝阳不是让浅浅读取他的记忆么？浅浅就看一看去年秋天，浅浅与玄华决裂之日，朝阳与玄武纪会面的情形吧。”
桃夭是谁啊，是恨她入骨的人，忘川自然知道他此举绝非好意，可事到如今，她更需要真相，她在天帝的棋盘里做够了棋子，她恨透了被人玩弄的感觉，她再也不要装聋作哑，再也不愿任人摆布！从现在起，她要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算是棋子，她也要决定自己的路！哪怕真相残忍到会令她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朝阳已跑得许远，忘川看着他狼狈的背影，心头深深一寒，低声说道：“你就这样想逃么？”冷哼一声，喝道：“回来！”五指箕张而出，爆出森寒内力，将朝阳吸了回来。
毫无意外，去年秋天，朝阳果然在九重天凌霄殿上见过天帝。
紫气缭绕，巍峨金殿，忘川想尽办法也去不了的地方，朝阳却那样轻易地走了上去。天帝的脸色很不好看，双目紧闭，眉头紧锁，斜倚在龙榻之上，正伸手揉着额角，不待朝阳跪拜，便低沉着嗓音，先开了口：“朝阳……哼，你来得好快。”
朝阳拱手而答：“玄华殿下计策败露，忘川神尊盛怒而去，此事关乎重大，小仙不敢片刻怠慢。”
天帝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说道，“然而你还是来得太快了。……忘川神尊找过你了？”
朝阳道：“是。天帝，小仙此来，与上一次目的相同。恳请天帝将忘川神尊交与小仙，小仙定会竭尽所能，令忘川神尊恢复仁爱之心。不敢欺瞒天帝，忘川神尊似乎已经认出小仙了，小仙于忘川神尊有万年守护之情，若六界之中真有一人能令忘川神尊另眼相待倾心相爱，小仙当仁不让。”他说得笃定，深沉而自信昂扬，而又温润并不锋芒逼人，是一贯的卓绝模样。
天帝鼻子里“嗯”了一声，说：“你与忘川神尊的渊源，本帝早已知晓。你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人选。然而忘川神尊以一人之身，系人间地狱两界安危，且法力无边行事任性；而情之一字，又是世间最难把控和琢磨之事。若忘川神尊当真倾情于你，”他突然睁开眼睛，闪出两点如铁光芒，牢牢盯住朝阳，“朝阳，本帝如何能信任你的忠诚？”
朝阳却无半分怯惧，侃侃而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战神手握重兵，天帝当年却以战神之女许与帝宸，碎裂了帝宸与当今冥王的关系；而当今冥王与帝宸渊源极深，天帝却将封其为王，将整个冥界交与。这于他们而言，是何等的看中与信任，而于天帝您自己，又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胆识！朝阳人微言轻，不敢自说赤胆忠诚，不过是心中一点执念，万年不改，故而拼死索求；但仁爱二字乃小仙立身之根本，从未片刻相忘，世间生灵何其无辜。所以小仙斗胆再乞，恳请天帝准允小仙逐爱神尊大人。”他撩起衣襟，跪在了佛光金的大殿上，神情诚恳，眸光坚定。
天帝高高在上俯瞰着他，一双幽深而明亮的眼睛里神情变幻，半晌，突然一拍龙榻，站了起来，答得威严：“好！本帝就给你这个恩典！若忘川神尊当真对你动了真情，朝阳……本帝就如你所愿，从你所望，圆了你那一点执念。”
朝阳大喜，急忙匍匐叩头：“小仙拜谢天帝！”
果然如此，原来如此。
又是一场交易。
和玄华一样，又是一场交易而已。
朝阳在努力地解释着什么，忘川什么也没听见，只觉得真是好笑，太好笑了。
“呵呵。”于是她笑起来。
身体像是突然空了，有些站不稳，便向后退了两步。
她呵呵地笑，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眼泪成河。
呵呵变成了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地之间只有她的笑声，凄厉，惨烈，而疯狂。
凄厉惨烈而疯狂的笑声转瞬就卷起风云，惊起雷霆。
天地陡然变色，暴雨倾盆而至。
很快，山崩地裂。
一日之间，青丘尽毁，狐族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