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最痴情的人(1 / 1)
论织工,仙界没有人赛得过织女。于是第二天,忘川就被玄华连拖带拽地送到了天河之畔的云霞宫。
真正是云霞宫,片砖片瓦竟都由云霞织就,美得不成样子。
但是忘川看到织女的时候,她并没有坐在织机面前,拿着梭子,纺织云彩霞光,而是坐在一棵云彩环绕通体金黄的古老的大树下,手执书册,正在跟怀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讲故事,声音温柔地宛如人间三月最和煦的风。
“沉香慢慢地长大了,懂事了,有一天他忽然问他的父亲:‘爹爹啊爹爹,为什么我没有娘亲呢?我的娘亲她去哪里了呢?’他的父亲非常惊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可是心中的痛苦却再也不能抑制,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
小男孩儿听得聚精会神,不由地皱起眉头,似乎自己就是那可怜的沉香,亲眼看到的自己父亲因为思念母亲而流下了眼泪,多么悲伤啊……可是突然,有人哈哈笑了起来,肆无忌惮地朗声说道:“后来,他就告诉沉香,他的母亲被可恶的天帝锁在华山之下,沉香听完,发誓一定要救出母亲,于是奋发图强,努力学习,最后终于用开山斧劈开了华山,救出了他的母亲。真是孝感动天啊,后来他们一家三口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那人边说边走过来,说完,竟然俯下身,伸出一个指头,在他肉嘟嘟的小脸上刮了一下,夸张地笑道,“小牛儿,奶奶讲的故事精不精彩啊?”
小牛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突然哇一声哭起来。
“忘川!”玄华一把拉过这个不靠谱的女人,上前两步,将小男孩儿从织女怀中接过,抱在怀里轻轻摇着,柔声道:“小牛儿不哭,舅舅来陪你玩儿了!舅舅给你带了好多礼物呢!全部都是你喜欢的,想不想要啊?”
小牛儿很快就不哭了,眼泪汪汪地说:“我想要一只小狗,黄黄的,那……那么大的。”
玄华笑道:“好,小狗,小羊,狼崽子,舅舅都给你带来了,黄的,白的,黑的,任由你挑!”他弯腰把他放到地上,“去吧,那边的车子里,自己去挑。”
小牛儿拍着手,欢欢喜喜地向远处花丛里的马车跑去了。织女在后面笑着叮嘱:“小心点,别摔着!”
玄华道:“放心吧,三妹,小牛儿现在跑得可快可稳当了!”
织女温柔一笑,柔情如水的眼眸里仍然只有蹦蹦哒哒跑向远处的儿子。玄华趁机将忘川一把拉到自己身边,厉色道:“笨女人,你是他舅母,不是奶奶。”
呃……忘川吐吐舌头,还真把这茬给忘了。
可是对面蕙质兰心的天庭三公主却敛起流云霓裳盈盈便要拜下,说:“织女见过神尊大人。”
忘川呵呵一笑,连忙伸手去扶,笑道:“不用客气,本尊……我……其实是来向你拜师学艺的。”
玄华道:“三妹,什么神尊大人,她是你嫂嫂!”
玄华一向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忘川以为他把自己送到云霞宫就会离开,谁知他竟然一直没有要走的意思,直到第二天,忘川有点儿看不下去了,问道:“喂,如今六界临乱,天庭殿下也能放假么?”
玄华正蹲在地上,拿着一只机关纸鹤逗小牛儿玩耍,满脸的舅父慈爱,头也不抬却一本正经地说:“谁说本殿放假了!本殿正在为了拯救人间冥界,而牺牲自己的灵魂和自由!”
忘川说:“啊?”脑子里绕了个弯儿才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夺过他手里的机关纸鹤,转身走了。
云霞弄里,彩虹桥下,织女扶着织机笑着低声对忘川道:“看来哥哥很喜欢嫂嫂呢!”
忘川冷笑道:“我还没嫁给他呢!别叫我嫂嫂,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织女笑道:“那你可得早点习惯。我看哥哥这个样子,恐怕等不了多久了。说不定天帝寿诞之后,就会给你们办喜事呢!”
忘川心里一突,觉得这个可能性还真是不小,她虽然早已接受了这门亲事,并且尽力让自己爱上玄华,可是仍然无法具体地想象她和玄华成亲会是个什么样子,一时间不愿在这件事上多做说话,挑起两片雪白云彩,说道:“三公主,你还是专心教我织布吧!”
织机设计极其灵巧,只需以仙法操作。但能织出什么样的布匹,就全得看织布的人了。织女说,以仙机织布,只不过是将织布者心中的锦绣通过法力幻化出来而已,如果织布者心有青青翠竹,织出来的便是青青翠竹,如果是心有傲雪寒梅,织出来便是傲雪寒梅了。
忘川笑她:“你心中只有牛郎,那为什么织出来的云彩烟霞却不是牛郎的样子?”
织女红着脸笑道:“嫂嫂!”
忘川觉得自己心中既可以有青青翠竹,也可以有傲雪寒梅,然而织出来的却总是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织女说是因为她心中之物不够完整清晰,这与人间文人写诗作画一样,必得先有灵巧之思。
忘川道:“我本就不是心灵手巧的人!”织女笑道:“是嫂嫂心中不静,一定是在想念哥哥了。”忘川道:“我若是能想念他,便不会这样烦恼了。”
然而,她着实心中不静。那一团团烟笼云罩的花红总是十分扰扰地在她眼前晃动。
来那一日,她与玄华在车上一路说闹,倒没注意,可是当一切安顿停当之后,她一回头就看到那棵古树之下,篱笆旁边开着一簇簇赤色鲜花。朝阳一样的颜色,碗口大小的花朵,开得恣意徜徉,花香浮在空中,闪着莹莹光芒,斑斑点点,游弋来去。
她心中有微微的惊讶。
第二日,她跟织女走进云霞弄里,坐到彩虹桥下的织机之前,本想认认真真地学习,尽快织出六界长宁图,拿去讨天帝的欢心,却没想到,一抬眼就看见了远处花园里一大片盛开的朝阳花,绕着流云,披着霞光,映着远处银光闪闪的天河,美得人不敢直视。
她心中莫名地一乱,织机尾处流出来的布匹上,青青的翠竹从腰间生生地断了开去。
朝阳花……
周游六界时,她与它们曾有过三次邂逅,每一次都可谓惊心动魄。第一次在阴风谷外的森林里,夜色里的朝阳花海美得惊心动魄,后来朝阳告诉她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第二次在蓬莱仙岛的海水之底,她是被蓬莱岛主打得心惊魄动,朝阳性命垂危好容易暂时保住了性命,却让她掏出朝阳花种,将它们种在了蓬莱海底,说要在蓬莱仙岛上留下些来过的痕迹;第三次是在魔域之外的迷幻森林里,朝阳带着她逃出魔域,九死一生,是比前两次更深刻的惊心动魄,大片花海被阿罗幽焚烧殆尽,剩余的花灵们为了救她和朝阳,牺牲了自己。
朝阳花……她总是忍不住地想,一想,心便乱了。
织女从织机尾下理出一段织得乱七八糟的锦缎,看了一会儿,大概是看不下去了,笑道:“嫂嫂,今天已经织了许久了,我们先歇歇,却天河边上走走吧。”
忘川忙道:“好啊!……我顺道可以去看看小朱!”
她忽然想起小朱来,觉得这个时候绿儿多半被灭尘伤了心,如果小朱能够趁虚而入,虽然机会渺茫,还是有成功的可能的,就算不能成功,也能缓解缓解绿儿的伤痛,何况自己都到了天河边上,不去看看它似乎有点儿说不过去。
织女牵着她往银河边上走去,说道:“小朱?就是嫂嫂之前打发紫绾送来修行的那尾小金鱼么?”
忘川道:“你知道这事?”
织女笑道:“我是戴罪之身,困居于此,少有人来,所以只要有人来,我总要留着说几句话。小朱是来天河修炼的,我们得到修仙台才能见到他。”
忘川道:“那就去修仙台呗。”
织女一笑,携着她沿着波光粼粼的天河往修仙台行去。
忘川道:“我听玄华说,你原本性子活泼,很是调皮捣蛋,所以才会私自下凡游玩。如今却一个人孤守于此,凄苦度日,很不习惯吧?”
织女微笑道:“有小牛儿陪我,我不算孤守;又有牛郎在天河对岸,虽然我们每年只有一次相会,可是终究只有一河之隔,我有时候觉得这样反而是永恒的相守,所以并不觉得凄苦。只是我以前着实调皮,这样困居一处的日子真是想也不敢想,呵呵,所以天帝才这样罚我。可是现在我有了牛郎,有了小牛儿,慢慢地才觉得,原来岁月静好,已是这世上最大的福分了。”
忘川心不在焉,听到似懂非懂的,眼睛里只有银河边上随处灿烂开放的赤色花朵,说:“岁月静好……”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忽然道,“啊,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朝阳花?”
织女微讶,道:“嫂嫂认得朝阳花?”
忘川俯身,做出随意的样子,摘了一朵在手上,道:“我周游六界时见过几次。”
织女笑道:“哦?看来他真是要把这花种遍六界了。那嫂嫂可知这花的来历?”
忘川道:“来历?……难道这花是哪个仙人或者哪个神尊的灵体所化?”
织女笑道:“那倒不是。不过却有一个痴情公子的一段绝世真情。”
忘川笑道:“痴情公子?哈哈,这世上最痴情的公子就是牛郎了。他为了你,冲破了仙凡之隔,深情似海,感天动地,连天帝那个老顽固都被他折服了,六界之内再无第二个了。还有什么痴情公子的故事能让你念叨的?”
织女推了推她胳膊,笑道:“嫂嫂,你总拿人家打趣。你再这样,我可不说了!”
忘川道:“我又没让你说。”
织女笑道:“那我可非得说了。嫂嫂你可听好了。我的牛郎着实情深,可是牛郎与我乃是两情相悦,他欢喜,有我陪他欢喜;他悲伤,有我陪他悲伤;他与天庭对抗,有我与他一起承担。所以纵然受尽折磨,他却不是孤单一人。可是我现在要说的这位痴情公子,却一直只是他一个人。这才是他的难能可贵之处。”
忘川皱眉:“一个人?是死了老婆的鳏夫,还是单相思的傻瓜啊?”
织女眸子里现出讶异神色,随即捂嘴笑道:“对,是傻瓜。是个单相思的傻瓜。不过……”忽然敛起了笑容,眸色变得真诚而深情起来,“这样的傻瓜,放眼六界,恐怕也没有几个。”拉了拉忘川的袖子,“嫂嫂,你不知道,这个傻瓜是位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佳公子,而且侠骨仁心,爱憎分明,常年游走六界,行侠仗义,惩恶扬善,是个极难得的游侠仙人。”
忘川哦了一声,隐隐觉得她说的这个人自己似乎认识,却又模糊不知是谁,问道:“可他跟朝阳花有什么关系?”
织女道:“嫂嫂可知这位公子叫什么名字?”
不知什么情绪涌上心头,忘川不敢去猜,摇了摇头。织女笑道:“朝阳。他的名字就叫朝阳。”
忘川心头一突,指尖不由自主地一用力,掐断了花茎,赤色花朵在她身前飘然跌落。
织女继续说道:“不过这并不是他原本的名字,他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女神,才给自己取名朝阳的。朝阳公子说,那位女神有其不得不尽的职责,只能终年守在不见天日的幽暗冷僻之处,任日月轮回,星辰变幻,永远孤寂一人。朝阳公子一见到她,便爱上了她,从此便一心一意守在她身边。可是那位女神的性子却十分冷淡幽僻,对身边发生的许多事物都漠然不能感知,年复一年,朝阳公子已从一个普通灵魂修炼成仙,可是那位女神竟始终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嫂嫂,按照常理,朝阳公子一定会十分伤心失望,说不定还会怪怨那位女神薄情,是不是?”
她忽然笑吟吟地侧头问忘川,忘川啊了一声,如此简单的问题,竟一时间不晓得该怎样回答,她心里惶惶惑惑的,说不清理由地迷茫得很,像是心底埋藏着什么东西,即将要暴炸出来了一般,可是她却完全不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幸好织女似乎并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可是朝阳公子却一点也不怨她,反而更加爱她了!不仅爱,而且敬而怜之,朝阳公子说,他从未见过那样可敬可怜的女子。”
“可怜?”忘川迷迷茫茫里听到这两个字,不由自主地就问了出来。
织女道:“嗯。嫂嫂也觉得奇怪吧?我当时也觉得奇怪。神仙位份尊贵、法力无边、长生不老、不食五谷、不经病痛,只要不似织女这般贪恋凡尘,哪里会有什么可怜之处?”
忘川幽幽说道:“是啊,怎么……会可怜?”
织女叹了口气,又笑道:“嫂嫂,这就是朝阳公子的与众不同之处了!朝阳公子与那位女神日夜相伴,历经数千年,虽然那位女神始终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可他却一点一点地读懂了那位女神的心思,是被悠悠岁月埋藏在沧海桑田深处的最真实最原本的心。朝阳公子说,他感觉得到,在那位女神的心底深处,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燃烧着一把火,也许只是一点火星,可是非常温暖,像暗夜里的星辰,像沙漠里的绿洲,充满了爱和希望。她原本并不是现在这样冷漠无情,无知少觉,恰恰相反,她任性自在,随心而为,热爱世间万物,热爱每一个生灵,喜欢山川风景,喜欢四季繁花,她渴望每天醒来都能看到初升的朝阳,希望每天傍晚都能看到落日西垂的美景……可是她为了自己的职责,放弃自己热爱的一切,终年躲在不见天日的幽冷孤寂里,在无边无际的漫漫岁月里,将自己的本心深深地掩埋了起来。”
指甲嵌进掌心,忘川觉得眼眶有些疼,心却像飘在水上,软绵绵滑溜溜的,茫茫然捕捉不到边际。织女莺歌般的嗓音柔柔地响在耳畔,她明明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有银河水波荡漾岸上花草在风中摇曳的细响。
织女忽然摇她胳膊:“嫂嫂,你怎么了?”
忘川茫然回答:“没有。我……在……想朝阳花,你说了半天,也没说到……这个朝阳公子和朝阳花有什么关系啊。”
织女轻声笑道:“你别急嘛!嫂嫂可知,朝阳公子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名朝阳?”
忘川问:“为什么?”
织女笑着说:“因为那位女神在黑暗里待得太久了,她的心太孤单太寂寞了。朝阳公子希望自己能化作一轮朝阳,带给她希望、光明和温暖。”
忘川轻”哦“了一声,陡然想起朝阳向她介绍自己时的情景,朗月高树,慢天紫花飘飞,立在似锦繁花的背景里,宛如星辰的眼眸里化出明媚笑意,说:“在下朝阳。取初升之日明媚温暖希望无限之意。”
啊!隔了两年,她竟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时他头顶处一闪而过的月色和他看着自己时眸子里暖融融的笑意……
织女道:“不止如此。朝阳公子对那位女神爱入骨髓,于日月轮换之间,慢慢地将女神的爱变成了自己的爱,将女神的愿望变成了自己的愿望。他明白女神永远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放弃自己的职责,而他守在她的身边,也并不能带给她真正的温暖和希望。于是有一天,朝阳公子终于离开了那位女神,一个人走进了八荒六合,六界乾坤。他发誓他要替那位女神去完成所有她自己没有办法去完成的愿望。那位女神想要周游六界,他就用自己的脚去帮她游遍万水千山;那位女神希望看尽世间风景,他就用自己的眼睛替她去看尽风花雪月;那位女神希望六界和宁万物安好,他就仗剑而行,除暴安良,替天行道。他每隔几年就会回去一次,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讲给那位女神听,虽然那位女神始终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可他却毫无怨尤,几千年如一日地默默付出着。他知道那位女神最爱妍丽鲜花,便跋山涉水披荆斩棘,从东南西北、寒热燥湿之地采取不同的花种,费尽心思,陪育出了一种落地生根、随风而开、花期极长、色如朝阳的鲜花,取名为——朝阳花。”
“朝阳花?”忘川不知道自己的心飘到了哪里,仿佛有白花花的浪头打过来,将周遭一切都卷得动荡不安。
织女仍然沉浸在对朝阳公子的赞叹敬佩之中,说道:“嗯。朝阳公子将朝阳花种洒在了每一个他去过的地方,他说他一定要将朝阳花种遍八荒六合,就好像他携着那位女神一起走过了八荒六合一样。嫂嫂,人间是六界中最多情的所在,你看遍人间繁华,像朝阳公子这样痴情的人,便是人间又能有几个?”
指甲几乎要将掌心刺破,无数的浪头翻过来,忘川觉得她快要看不清前面的路了,大片大片的艳丽颜采在天河边眉开眼笑,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出声来:“织女……你……可知朝阳公子深爱的女神……是谁?”
织女侧头瞧了她一眼,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朝阳公子也许想要保护那位女神,不愿意让她陷进无谓的流言蜚语里,所以从来不曾提起她的神号和姓名。其实我与朝阳公子也非深交故友,对他的来历并不清楚。只是许多年前,他在天河边上种朝阳花时,被我撞见,他有感于我与牛郎的两心相悦,才跟我讲起了这段心事。不过他说过,如果有一天那位女神认出了他,他一定要送给她一片世间最美的朝阳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