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玄华的秘密（1 / 1）
她再也没听清织女说的任何话语，也不清楚在修仙台上，是怎样应付小朱问出的关于绿儿的一连串的问题的，不记得织女因为什么事情走了开去，她一个人又是怎样糊里糊涂来到这个所在的。
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大刀在她心上豁开一道了巨大的口子，没有疼痛，没有鲜血，但是无数被她一直压抑的、禁锢的、回避的情绪陡然间都奔涌而出，纠纠缠缠，乱得不成样子。她很想把它们压下去，却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心海上卷起万丈风浪。
那些她一直忽略的和试图忽略的情绪蓦然清晰，宛如被最明亮的光芒照着，无可逃遁，她蓦然明白，这几日来，扰乱她心绪的并不是那些艳丽绽放的朝阳花，而是那个种下朝阳花的人。
——啊，朝阳！
第一次相见时，他叫出了她的名字，她便觉得奇怪。
蓬莱仙岛上，他为了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舍了性命地护住自己，她便心生疑惑。
被困魔域时，他为了她，竟然背信弃义，骗婚阿罗幽，硬生生冲破魔界咒语导致魔性侵体，她便应该明白的……
他对着她总是那样笑意融融，温润如玉，他说过：“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他给了她雪玉仙笛、碧玉葫芦、魔域精灵花，给了她三番五次拼尽性命的守护，他教她吹笛子，给她讲六界的故事，他还送了她一片美得惊心动魄的——朝阳花海！
几千年的贴身守护，几千年的默默付出，那个朝阳深爱的、孤寂冷漠的、从来没有察觉到朝阳存在的、织女不知道的女□□字，忘川惊恐地不敢去猜度，却又那样心知肚明地不可回避。
心口的窒闷之感越来越重，她捂着胸口扶着一株老树坐下，树下的朝阳花开得如火如荼，轻轻地躺在花丛里，鼻端有熟悉的冷香幽幽……
第一次相见时，朝阳一袭月白长袍，手执玉笛，从繁花树上翩翩然落在她面前；在蓬莱海底，朝阳为了救她拼命将她覆在身下；在昆仑山上，她被魔域精灵花所伤，朝阳曾将她抱在怀里快速奔跑；那些时候，她都闻到过这样的香味，冷幽幽的，沁人心脾。
原来朝阳花的香味和朝阳身上的香味竟是一样的。
可是……可是这味道突然之间变得好熟悉，似乎她在很早很早之前就曾闻到过，比第一次见到朝阳还要早，早很多很多……
是什么时候？是在哪里？
忘川将身体更紧地蜷缩起来，她窒闷地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是了，是朝阳，每一次，每一次当她惦念朝阳的时候，她的心都会窒息得难受……
朝阳，原来他在她的心里，早就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了。
她喜欢他的笑容，贪恋他的温暖，担心他的安危，她为了救他，心甘情愿留在两地间被桃夭折磨□□……
她看到他和阿罗幽成亲时，眼眶那样疼；她决定遵循和玄华的婚约时，心里那样烦乱；她明明惦记他，却从不敢在玄华面前提起……
原来，原来是因为这个，是因为他在她的心里，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朝阳……朝阳……”她知道只要打断念头，不再去想，心头的窒闷就会消失，可是她不愿意，她忍不住地想要去寻找那幽幽冷香的来源。
她闭上眼睛，凝聚起所有的念力，沟通与原身的心门，往记忆深处一点一点地寻去。在幽冥地狱，奈河桥下，那个她无声无息躺了五十万年的地方，只要闭上眼睛，微微用鼻子一吸，便有冷香盈鼻。
她睁开眼睛，地狱依旧漆黑一片，阴气森森，鬼气缭绕，是她原本熟悉的样子。可是……奈何桥畔的那大片艳红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孟婆的木屋外，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美丽的花园，花园里碗口大的赤色花朵是从哪一年开始绽放的？还有，还有忘川之边，那些灼灼绽放的朝阳一样的花朵，是什么时候由谁亲手被种下的？
忘川沿着忘川之边一路走去，赤色朝阳花竟然一路延绵，蓬蓬勃勃地开得不见尽头。
原来，原来他真的一直在她的身边！
可是她，她竟从来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她闭上眼睛，凝注全部心神，努力去记忆中搜寻有关朝阳的一切蛛丝马迹。
恍惚中，某个无聊的早晨，她曾瞥到岸边的苦楝树下，立着一团月白光影……
恍惚中，某个闲暇的午后，她与孟婆闲聊时，曾听到幽幽的笛声……
恍惚中，她某一日醉酒，沉睡在忘川之边，隐隐约约里似乎被一团冷香围裹……
恍惚中，绿儿曾扯着一个月白公子，到她面前聒噪吵闹，要求一坛唯别酒……
恍惚中，曾有人在她耳畔喁喁低语，说着许许多多她从不曾去细细分辨的话语……
恍惚中，那一抹月白色的身影竟在她的生命里时时处处的存在着……
“朝阳……”忘川又惊又喜又悲又痛，恍惚中，耳畔真的有笛音缭缭，宛如春风吹皱水面，飘来淡淡哀愁，忍不住举目张望，眸光尽头，苦楝树下竟堪堪立着一抹月白身影，清淡衣袂在阴冷风中瑟瑟飘动，雪玉仙笛在冥界的漆黑里显得格外晶莹透亮，刺得她眼睛生疼。
“朝阳……”她向他奔过去。却只奔出两步，便又蓦地顿住。
不，不可以的！她要嫁的人是玄华！
她是神，她有她不死不歇不可割舍的职责！她没有自由，不可以随心所欲！六界将乱，人间冥界还需要她的拯救！
不可以……不可以去的！
“朝阳，我不能……不能到你的身边！”她果断地做出决定，立即闭上眼睛，再不看那月白影子一眼。
够了！够了！能够知晓真相，能够知道这世上她不是孤单一人，还有一个人这样无怨无悔地爱着她，而她也并不是冷漠无心之人，她的心也有温暖柔软的时候，也有真真切切的欢喜和疼痛，就够了！够了！
她决绝地转过身，凝聚念力返回天庭，却被胸口的窒息刹那吞噬。
几段盘曲虬枝支着高远天空，从泛黄枝叶间看过去，水蓝底色上白云轻浮，干净澄澈。忘川却觉得很悲伤，她不晓得自己昏睡了多久，却晓得很快她就必须从冷香幽幽的朝阳花丛里站起来，像离开朝阳一样离开它们。
从此以后，那一段她与朝阳之间的漫长而短暂的情缘，就将被岁月轻易掩埋，成为她生命里无人知晓的秘密，直到沧海桑田，岁月老去，连她也将它忘记。
也许这就叫天意弄人，她不过是闭着眼睛睡了一觉，一切就已成往事了。
忘川觉得心里难受得很，伸手摸了摸眼角，没有泪痕。看来她并没有特别伤心，这是她的宿命，宿命不是用来悲伤的，她想。
几片黄色叶子飘飘摇摇落下来，覆在她身上，她抬手去拂，才发现身上已盖满了黄叶，若是躺着不动，很难被人发现的。
如果就这样躺下去其实也很好，至少不用明明悲伤还要笑着脸去面对玄华。
她这样想着，便真的懒洋洋不想起身了。
能在伤痛之余、浮华世里偷得这片刻清净，半日闲暇，也算是天可怜见了，忘川安慰着自己，打算真正在这里睡上一觉。
刚闭上眼睛，耳畔却响起窸窸窣窣踩踏落叶的声音和嘤嘤呜呜的女子的哭声。
织女怎么了？正想着，又一阵窸窣之声响起，比先前的声音重一些，似乎是个男子。云霞宫里哪里来的男子？
哦……玄华！
忘川刚一想到玄华，就听到了玄华的声音：“好端端的，无缘无故地怎么哭了？”说得极温柔，和平常很不一样。
然而答话的并不是织女，而是紫绾，紫绾嘤嘤哭着：“紫绾不是无缘无故地哭。”
玄华便问：“那是为什么？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还是谁欺负你了？”
半晌，才听到回答：“殿下已经好几日没有回无极宫了。”
玄华说：“就为了这个？呵呵……这……这有什么值得哭的！”
紫绾已慢慢止住了哭声，但似乎很犹豫，良久才开口：“殿下，你为什么要在这里住下？……是……为了陪神尊大人，对么？”
玄华微微抬高了音量，又像是笑又像是生气地说：“你在说什么？”
紫绾幽幽答道：“殿下方才见到紫绾时，一口一个忘川，说的全是神尊大人的事，殿下一句也没有问紫绾怎么样。”
玄华道：“我本来就是陪她来这里学习织布的，我日日与她相对，说的自然是她。这有什么奇怪！紫绾……”话声一顿，变得柔和了些，“你跟她较什么劲？”
忘川心里一突，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紫绾语意凄凉的娓娓说道：“神尊大人身负人间冥界两界安危，紫绾怎么敢跟神尊大人较劲。紫绾只是不想让殿下为难。殿下，紫绾一介婢女，卑微如尘芥，得蒙殿下垂青，结下千年情缘，已是幸之至矣！如今殿下与神尊大人两心相悦，紫绾不敢再有任何奢求，待天帝百年大寿一过，紫绾就自请下凡，从此远离仙界。只愿殿下与神尊大人成亲之后，琴瑟和谐，共治六界。”
答案揭晓得这样快，没给忘川一点理解的时间，她觉得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很重的一棒。因为太突然，所以甚至忘记了愤怒，只是想，哦，原来是她，原来玄华心爱的女人竟是紫绾，原来他们……
在她还没有想到更多东西的时候，玄华再次抬高的音量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带着愤怒，激动地说：“紫绾，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卑微如尘，自请下凡！什么两心相悦，琴瑟和谐……”
紫绾忽然说：“殿下喜欢神尊大人，不是么？”
她说的很轻，也很温柔，却像一记闷雷响过平地。玄华激动的吼声蓦然停止，像是被人在喉头卡进了东西。
有好一会儿的宁静，只有瑟瑟秋风穿过林间拂过花面，几片黄叶在蓝天下盘旋。玄华没有申辩，忘川也没有多想什么，只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然而心底却如破裂的大地，东一股西一股地漫出浑浊水浆，越漫越多，四下横流。
还是紫绾打破了沉静，语气温柔而决绝，但大概是在流泪，她说：“殿下，神尊大人尊贵无比，才貌双绝，一人身系两界安危，她才是您的良配，是能够助你建功立业登上帝位的人。还请殿下好好珍惜，从此以后，一心一意好好对待她。至于紫绾，今日之后，便只是殿下的婢女。”
玄华恼怒了，叫道：“什么婢女！紫绾，你听着！在我心里，你从来就不是婢女！你才是我玄华心中真正想要娶的人！也是我玄华一定要娶的人！”
一片黄叶正好落到忘川眼睛上，遮住了美丽的天空，黑暗了一切。
她在黑暗里听到紫绾说：“殿下！事已至此，紫绾从未怪您，您又何必自欺……”
玄华打断她的话，说：“这哪是自欺！这本是我答应天帝与忘川成亲的条件！紫绾，我要忘川的爱情，因为她的爱情能够稳定人间和冥界，可是我并不需要爱她！我对她好，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要让她尽快地爱上我！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你只当没看见，何必往心里去。待到消灭了帝宸和桃夭，六界安定之后，我一定请天帝兑现承诺，准我娶你为妻。”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忘川伸手拈开遮在眼睛上的黄叶，轻轻一声冷笑。
玄华非常机警，立刻喝问道：“谁！”
忘川觉得好累，缓缓从花丛里撑起身子来，拂了拂粘在身上的落叶和花瓣，才朝那二人看去，淡淡地道：“你们说悄悄话，真不会选地方。漏了自己的秘密，还吵了本尊的好梦。”
“忘川！”
“神尊大人！”
听得出来，也看得出来，他们两个都非常非常地惊讶，而且惊惶，甚至是惊恐。
忘川冷冷一笑，寒森森的眸光瞟到玄华脸上，落在他一向好看此刻却很狼狈的眸子上，说：“原来她就是那个杏花一样的姑娘？”
紫绾又惊又急又慌地叫道：“神尊大人！……”
忘川说：“你住口！”声音冷得像冰。
紫绾一怔，住了口。玄华一样的又惊又急又慌，期期艾艾地说道：“忘川……不，不是的……你听我说……”
忘川冷笑一声，眸色已如刀：“说什么？不是什么？玄华殿下，你这个赌局开得真大啊！”
玄华身子一震，晃了两晃。
紫绾突然跪下，哭叫道：“神尊大人，殿下是真心爱您的！”
忘川喝道：“我叫你住口！”话起手起，手起掌落，啪的一声惊起了树上几只飞鸟。紫绾痛呼着摔倒在一边，面上肿起五条血印。
玄华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奔过去将她扶在怀里，怜惜叫道：“紫绾……”又抬头盯着忘川，眸色里竟起了怒意，咬牙道，“忘川……”
忘川逼视着他，厉声道：“怎样！”
玄华被她眸色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忘川冷笑一声，道：“玄华殿下，我告诉你，本尊可以为了六界牺牲自己的一切，自由，婚姻，乃至爱情。所以我允许天帝将本尊当成一枚棋子，随意摆放，也允许你将本尊放在你的棋盘之上，而假装不知。可是本尊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骗，你一个小小天庭殿下竟敢如此玩弄本尊，当真以为本尊软弱可欺么！哼！”
说完，她拂袖便走。她觉得很愤怒，但是并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凄惶的苍凉漫遍心田，她只想快一点离开这个讨厌的地方，只想永远都不要再见到这两个恶心的人。
可是玄华在后面叫住了她：“神尊大人！”他的声音在发颤，但说得却振振有词，“……我的确欺骗了您，可您若是就此走了，您置您的职责于何处？置人间冥界的安宁于何处？又置六界生灵的安危于何处？
责任……就为了这责任，她刚刚才忍痛背离了那样好的朝阳，忘川停下脚步，冷冷一笑，头也没有回，说：“哼，你的心龌龊至此，难道本尊还会爱你么？本尊便是留下来，人间冥界就安宁了么？六界生灵就安全了么？”她微微抬起头，望着远处美轮美奂的七彩云霞，说，“你放心，本尊一定会恢复爱的能力。但是你，不配！”
然而玄华并不死心，而且显然被逼得急了，竟然突然飞身而上，双掌大开大合，结出一个很强的结界，竟是要拦住忘川的去路。
忘川眉心一紧，心中愤怒陡然爆炸开来，一声大叫，拼了命地连出两掌。
七彩云霞，赤色鲜花，明黄秋叶，刹那间聚拢，又刹那间爆开，在冷意幽幽的阳光下乱得不成样子。
鲜血从嘴角沁出，忘川伸出手背擦了擦，唇畔却绽出决绝笑意。
玄华似是没有料到自己出手竟如此重，慌张地看了看自己顿在半空的手掌，抬头望向忘川，唤道：“忘川……”
忘川却不看他，眸子里波涛汹涌，一字字道：“本尊说过，你若敢对本尊有半句谎话，便是你我决裂之时。决裂地如此彻底，倒也很好。”寒气森森的眸光瞟过去，瞳孔蓦地一点透亮漆黑，双掌之下突然缓缓聚起晶莹剔透的流水灵力，“然而凭你，也想留住本尊！”
紫绾突然惊恐至极地向她爬过来，哀声唤道：“不要啊……神尊大人……”
玄华也恐惧至极，身子晃了晃，连忙噗通一声跪到地上，说道：“罪人玄华恭送神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