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最良辰(1 / 1)
鲜血从手腕上一点点流进雪白的蓝天玉碗里,她断了仙根。血液却仍是世间最醉人的迷药。魂醉加上她的鲜血,还是精纯加量的,桃夭法力再高也未必逃得脱。她天生就掌握着解开谜底的最好方法。何况即使不幸被他发现了,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处境了。
第二天,忘川就将她精心特制的莲叶鲤鱼粥放到了桃夭面前。桃夭放下手中一卷书册,抬眼看她,唇角噙起一丝戏谑笑意,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浅浅不会在这粥里下了毒吧?”
忘川心头一咯噔,面上却若无其事,说:“是啊,有毒,不吃拉倒!”说着端起粥碗,作势就要走,不料桃夭却没有要留她的意思,看来这招对付玄华可以,对付桃夭没用,只好走了两步又自己折回去,干笑着将粥碗重新放到桃夭面前。
“好吧,我确实有事要求你。”
桃夭低头于书。“什么事?”
“你先吃。”
“你先说。”
“那个……我想见见朝阳。”
桃夭终于抬眸轻扫了他一眼,半晌,抬手执起了勺子,一贯的清淡神色里带了些笑意:“浅浅,很关心他?”
忘川笑了笑。她的确很关心朝阳,不过此刻她更关心桃夭会不会把羹勺送进嘴里。
他送进去了,一碗粥吃得干干净净,并且毫无察觉,这很出乎忘川的意料,看来运气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
指尖拨动琴弦,要弹的本来是读取记忆的《忘忧曲》,却忽然想到桃夭这样强大的对手,实在太可怕,要对付他必须先找到他的弱点,而一个人最大的弱点便是他最在乎的人事,一念之间,迷幻仙乐《最良辰》已自琴底流出。
《最良辰》勾人心所重最珍贵的记忆,织人心所往最美的幻境。
琴声徐徐缭绕,血色迷雾渐渐散开。忘川惊讶地看着眼前之景,竟是桃红李白一片农家景色,蜿蜒溪畔一座精致木屋。一个两尺来高软糯可爱的小男孩儿,在溪边的草地里,无忧无虑地扑蛐蛐,童声稚气地说:“爹爹,我又抓了一只!”
桃夭从远处走来,笑着向他招手:“安儿,走了。你娘大概已经把饭做好了。我们回去吃饭。”
小男孩儿答应了一声,从草丛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笑嘻嘻地朝桃夭走去。桃夭上前几步,牵住他的手。两人手牵着手,走过溪上的小桥,朝那边的木屋走去。
“安儿……”木屋里传出柔婉美好的嗓音。
“娘亲……”小男孩儿丢下桃夭,欢快地朝木屋奔去,桃夭在他后面笑着叮嘱:“小心别摔着!”
罗裙迎门,小男孩儿扑进门口女人的怀里,抱着她的腿笑着撒娇:“娘亲,我好饿啊!你做了什么,这样香!”
女人抬手摸着小男孩儿的头,说:“自然是安儿最最爱吃的好东西啦!”
桃夭笑问:“那我呢?”
女人笑言:“我可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就是这个女人,忘川想,原来桃夭心中最深切的渴望不过是与这个女人还有他们的孩子一起如尘世凡人平淡厮守。
可是这个女人究竟是谁,是玄华所说的女神么?为什么桃夭的幻境里看不见她的脸?那么只能她自己去看了,指尖稍缓,琴音微顿间,忘川伴着旋律流入幻境。
进入幻境的刹那,有一瞬间的头晕目眩,只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放佛来自记忆深处某个神秘的所在,待要细想,却又恍然若梦,什么也捕捉不到了。
忘川揉了揉额角,让心静下来,抬眼去寻桃夭,他已在木屋门口,一手揽了那女人,一手牵着那小男孩儿,正和乐说笑。
那女人在他臂弯里,仍是看不见容貌。忘川走过溪上木桥,悄然行到木屋门口,绕过桃夭,去看那女人的脸。
呼吸在目光触及的刹那停滞,仿佛时间静止,世间万物都悄寂无声,忘川看着那张笑容静宁眸色温柔的脸,惊恐万端,只觉得无数惊雷在脑中雷过,炸得她脑中心间都一片空白。
茫然间,忽然听到桃夭柔情款款地说道:“浅浅,一会儿菜凉了,帯安儿去吃饭吧。”忘川便看到站在桃夭身旁的另一个她自己温柔地嗯了一声,牵着那个叫安儿的小男孩儿往屋内走去,坐到食案前,执箸分食。
桃夭忽然摇摇头,笑道:“安儿慢点!”说着也往屋内走去,却只走了两步,又忽然回过头来,微微笑着,眸色狡黠地盯着忘川,徐徐说道:“浅浅,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忘川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半晌,才陡然明白过来,说道:“你……”
桃夭眉梢一挑:“我可是你的丈夫!”说话间,身形陡然掠上前来。忘川惊觉要躲,却已被他牢牢钳住,挣扎之间,琴音凌乱,幻境蓦然消散,血玉琴前,桃夭伏在忘川身后,双手牢牢握着她的手,忘川努力挣扎,挑得琴弦乱颤,发出一阵凌乱响声。
桃夭突然将身体往前一送,几乎完全贴在了忘川背上,偏着头,脸颊贴着忘川的脖子,嘴唇就在忘川耳畔,吐气如熏香,声音低沉却威吓十足地说道:“别动!”
忘川身子一僵,只觉得耳根连带着半面脖颈都一阵酥麻,一道冷气自心底抽上来,也不知是怕了,还是认清了反抗也是徒然的现实,但又仿佛都不是,但她果然不再动了,像一段木头一样呆坐着。
半晌,忽听桃夭笑道:“浅浅在我的两地间,弹着我的血玉古琴,用从我这里盗去的魂醉香,来设计算计于我。浅浅行事,真真是与众不同啊!”
忘川冷声道:“你将本尊幽困于此,百般羞辱折磨,难道还指望本尊以德报怨么?”
桃夭低低笑了一声:“浅浅生性薄凉,便是对情深义重之人也能随便舍弃,我自然不会做如此蠢笨的奢望。”
忘川道:“本尊是什么人,由不得你一只作乱的妖怪来评论。桃夭,无论本尊与你有怎样深厚的仇怨,你要报仇只管来找本尊,本尊绝不会躲避。可你若将这仇怨发之于四海,作乱六界,伤害无辜生灵,本尊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桃夭冷笑道:“哦?既然浅浅最在乎的仍然是六界生灵,那么我要报复你,最好的法子不就是作乱六界,屠戮无辜么?呵呵,浅浅,我现在已经作乱了妖界,而且很快,我就会和帝宸联合,将六界扰成一片炼狱,到时候,必定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浅浅,打算怎么与我不善罢不甘休?”
忘川对此早已心有所察,可此刻亲耳听来,仍然觉得心惊,问道:“桃夭,本尊与你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令你要如此决绝残忍地让六界生灵陪葬?”
桃夭轻轻一笑:“浅浅既想不起来,便是心中认为那不重要,我就是告诉你又有何意义?不过……浅浅如此薄凉无情,我倒是很想知道,能让浅浅牢记在心灵深处的究竟是些什么事情。”
桃色灵力自他掌心凝聚,忘川的双手立即被牢牢罩住,指尖不由自主地拨动起琴弦,弹出的仍是《最良辰》。
桃夭尖利指甲缓缓划过她白皙手背,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三滴血自掌尾滴落琴弦。徐徐琴音间,血色迷雾再次聚拢,又再次缓缓散开。
只是这一次,被读取记忆的人是忘川自己。
那记忆悠远之极,重重云遮雾绕,金色的音符散发着钻石一样的光芒,在云雾间穿越了好久,才看到欢喜跳跃的阳光。
一片明媚。
阳光和煦,东风微拂。那是人间的三月吧。广袤的原野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一直铺展到天际。
长长的大红色的裙裾婉丽拖过花面,云锦缎面大片大片地绣着红芙蓉,那是忘川见过的最漂亮的喜服。漆黑发丝挽成斜月多情髻,流云金簪点缀在鬓边。忘川看到幻境里,另一个自己正披着嫁衣一步一步走得坚定而从容,丽色唇畔带着甜蜜笑意,眸子里是满得洋溢的幸福光芒。
她穿过美丽的原野,向远处的溪畔的走去。在那里盛放着几株艳丽桃花,花下立着一个颀长男子,穿着一样的大红喜服。忘川一看背影,便知那是桃夭,却不由皱了皱眉,那人的气质明明与眼前的桃夭那样不同。
幻境里的忘川终于行到桃夭身后,明明异常激动,却又故意放轻了脚步,半晌才笑道:“我来了。”一开口,眸子里却含了泪。
桃夭身子微微一颤,过了一会儿,才徐徐转过身来,面上有难以抑制的激动,桃花色眼眸里爱意流转,嗓音却有几分跳脱:“浅浅可知,你这个决定可能会有怎样的后果?”
忘川微笑道:“我知道。我是神,你是妖,绝不可以结合。若被天帝知道,你我都将遭受重典极刑。也许我会被削去神籍,甚至被打入地狱,受尽万劫不复之苦。可是桃夭哥哥,我爱你呀!能与相爱的人共结连理,相依相守,那是多么美妙而幸福的事情啊!我要嫁给你,我要抓住我的幸福!哪怕只是一日,甚至更短,哪怕即刻就要沦入地狱,也是我心之所往,甘心情愿,永不后悔的!”
桃夭十分感动,稳稳上前两步,深情地握住忘川的手,说:“你放心,浅浅,只要有我在,任何人都休想伤害你!天规算什么!你我心心相印,刻骨相爱,又不妨碍旁人,谁管得着!天帝又算什么!他再作威作福,也奈何不了我!他要是敢伤你一根毫发,我就掀了他的宝座,毁了他的五界!”
忘川听完,忽然嗤一声笑起来,扯着桃夭的袖子道:“桃夭哥哥……”
琴声突顿。桃夭忽然抬起手掌,控制忘川双手的灵力也蓦然消失了,忘川的指尖停在半空,没有拨动下一个音符。
幻境里忘川好听的笑声在再次笼起的血色迷雾里,渐渐消失。片刻过后,忘川缓过神来,察觉身后桃夭并未加力控制自己,立即反掌一推,趁势逃离了桃夭的怀抱,跳到对面的桌案边,捻诀挥手散开空中的血色迷雾,又怒又恨地盯着被她推倒在地上的桃夭。
桃夭也正好朝她看来,他在嘴角扯起一抹奇怪的笑意,目中神色看起来明明迷离疏淡,却又仿佛夹着极深的痛意,半真半假地说:“真是意外。原来浅浅最刻骨铭心的记忆,竟是嫁与我这个无耻妖物。只是不晓得,是刻骨铭心的爱恋,还是深入骨髓的悔恨?”
忘川冷冷一笑,灵台清明异常:“你的幻术倒也算得高超,可在本尊面前,终究是班门弄斧。”
桃夭眉心微微一跳,眸色深沉如海,幽幽说道:“幻术……浅浅不愧是天下第一幻术师。我的确已修习幻术多年,可惜幻境如梦,我却终究织不出我想要的梦境。”
忘川道:“这就是你的诛心之术么?如若本尊真的信了,必定五脏俱催,神思不明,接下去你又要怎么做?”
桃夭懒洋洋地瞟了她一眼,伸手在琴上一拂,琴声铮然:“看来我给浅浅的自由实在太多了,这几日浅浅累坏了吧。”
说毕,站起身来,往屋外走去。“明天就是十五,我不在这里,浅浅恐怕要把这两地间翻个个。所以,一会儿浅浅,还是跟玄华回去吧。”
桃夭说一会儿,就真的是一会儿。一会儿过后,玄华就威风不改地站在了忘川面前。
忘川难以置信,满脸狐疑:“你肯让本尊离开?”
桃夭风度翩翩地摇开掌中画扇,闲闲地摇了两下,说:“我也没想到原来浅浅那么值钱,所以一时没那把持住,就把浅浅给卖了。”
忘川道:“卖了?”
桃夭道:“我要造天庭的反,少不得要招兵买马,自然需要大量的金银钱财珍宝神器。天庭似乎很怕浅浅继续留在我这里,玄武纪出手难得的大方,所以我便笑纳了。我这里有一份天庭送过来的价单,浅浅可要看一看自己的身价?”
忘川看着他一副小人得志地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却也懒得费神跟他理论,咬了咬牙道:“我要带走朝阳。”
桃夭啪一声合上画扇:“他已经走了。”
忘川道:“什么?走了?不可能!你不是说他一直没醒么!”她每一次说想去见朝阳,桃夭都说朝阳没醒,受不得打扰,硬生生将她拦在烟云阁外。
桃夭道:“他昨晚醒的。我最近在妖界花了点心思。朝阳公子游历四海,交友甚广,正好有些朋友被算进了我的小心思里。我看他颇为担心,就帮了他一把,昨天夜里,他就已经离开这里了。啊……我忘了告诉他,是浅浅牺牲了自己,用任由我□□的代价换回了他的性命。他以为你在天庭。”
忘川气得冒烟,拳头握得咯咯作响,真恨不得一拳揍扁了他,却终究忍了下来,问道:“他的伤都好了?”
桃夭朝她浅浅一笑:“妖有妖道,一命换一命,我不会食言的。”
忘川点点头:“好。既然你将本尊卖给了天庭,本尊立即离开。可是桃夭你记住,无论你与天帝或者本尊有多深的仇怨,都不能拿六界生灵做你复仇的垫脚石。否则,只会是自取灭亡!”
桃夭极轻蔑地一笑,抬眸看着忘川,神色是一贯的冷淡,说:“便是那样,有六界生灵与我陪葬,我也不亏。”
真正是妖孽,忘川心头一寒,再不愿多看他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