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还不起的债（1 / 1）
离开魔鬼山的魔域精灵花似乎只对忘川产生强烈反噬，没什么反抗就被碧玉葫芦收装。碧玉葫芦飞回来时，忘川也没有什么异常反应，朝阳松了口气，这才抱着她回了栖兽洞。
雪豹毛皮铺成的软榻，舒服温暖，忘川睡得人事不省。
鹅毛大雪变成簌簌细雪时，阿罗幽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栖兽洞口。妩媚娇俏的一张脸，双颊冻得通红，更添了几分楚楚韵致，丽得惊人。长及脚踝的猩红斗篷像雪白大地上陡然盛开的一片红梅，尾处却露出一段泛红软玉，是她仍不着丝缕的一双赤足，两串铃铛在脚踝处发出细微声响。
红彤彤的颊上漾开羞甜笑意，探头往里张了张，喊：“朝阳！朝阳！”
那时朝阳正在洞外忘川摔下的地方，用法力化开一片雪，露出微黑土地，将朝阳花的种子洒下。
只有绿儿在洞里。然而绿儿看见她，虽然惊讶，却并无敌意。
这当然是有前缘的。
当初朝阳被蓬莱岛主重伤，虽然被忘川胡乱喂了几粒神药，暂时护住了元神，但依然是九死一生。忘川被桃夭劫走之后，阿罗幽将朝阳带回魔族宫室。
其时黑青恪因被玄华所伤，命在旦夕，向蓬莱仙道求药行动又宣告失败，魔君阿罗鼻为了彰显君王仁慈洪恩，显示君主对臣下的关怀，散尽珍宝四方搜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常有世外高人，终于寻来一位世外神医，以一座城池的价格，换得一粒能起死回生的神丹。
虽然代价昂贵，但对于整个魔族而言，这无疑一件可喜可贺的事。然而这件可喜可贺的事只短短一个对时，就变成了一件人魔共愤的事。因为这一粒来之不易的神丹，被魔界公主阿罗幽送进了自己情郎的嘴里。尤其她的这一位情郎，还不是魔界中人，而是魔界最仇恨的仙界子弟。
魔君阿罗鼻被这件事搞得非常头痛。一面是从小就被自己捧在手心里宠爱，却私盗神药闯下大祸的爱女，一面是命悬一线的魔族功臣和魔界众生雪亮的眼睛。这完全不是偏帮谁的问题了，因为是非对错那样明显，完全没有狡辩可能。
但这位阿罗鼻，虽然在政事上手腕高明，野心磅礴，但是作为父亲，显然是个儿女摔一跤都要心痛好几天的慈父。
所以明明没有任何偏帮理由，阿罗鼻还是光明正大地偏帮了自己的女儿，头痛三天之后，就独断地决定：再花一座城池的价钱为地魔王黑青恪买取解药；而公主任性妄为，罚去哗哗界思过百日；至于朝阳，先关进地牢。
这就是做魔的好处。魔不需要讲道理，强者为王，不服者诛。
绿儿是在阿罗幽被关进哗哗界第五天时混进魔界的，其时魔族大众对本族公主为了一个仙界小子盗取神药的事还耿耿于怀，街头巷尾都议论纷纷，绿儿很快搞清了事情原委，对这个魔族公主敢为爱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表示了赞赏。
后来她一路威胁、贿赂、□□和威胁贿赂并□□，加上她一群狐朋狗友的帮助，很快就见到了地牢里的朝阳。
这时朝阳的伤已好了大半，可见那一粒价值一座城的神丹，并非那外世外高人趁火打劫狮子大开口，而是实在物有所值，。
阿罗鼻大概知道女儿对朝阳情根深种，而且深知陷入情网的女人多半无脑，要是自己对这个朝阳怎么样了，或者这个朝阳在地牢里自己怎么样了，女儿发起飙来，恐怕都很有可能要跟自己断绝父女关系；这还倒罢，怕就怕她一时想不通，来个自杀殉情就玩完了。所以那个地牢虽然是个牢，但其实守卫相当松散，牢门结界也只是一般程度的稳固。绿儿和朝阳虽然费了很大力气，但其实很快就逃了出来。
朝阳听说忘川回了天庭，原本打算立即离开魔界赶去看望忘川。但是有些事就是很凑巧，巧得仿佛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脚都已经踩上魔界边界了，阿罗幽忽然生病了。而且偏远至此，偏偏就有几个小恶魔正好也要出界，正好来之前听到了这个消息，正好就在他耳边闲谈了起来。
踩在魔界边界上的脚顿了一顿，收了回来。
绿儿笑着看他：“我以为你喜欢我姐姐，原来你喜欢那个魔界公主啊？”
朝阳偏头看她，星月清辉的一双眸子里布满讶异，过了一会儿，灿然笑道：“你和你姐姐真不一样。”
绿儿朝他吐吐舌头，往回走去：“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就别装了！”
朝阳呵呵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快走几步跟上去，问：“你不会告诉她吧？”
绿儿说：“哪一桩啊？胆小鬼！”
事实证明，关于宫廷内事的流言多半都是假的，要么是人们以讹传讹，要么是宫廷故意要人们以讹传讹。
这个道理基本不分妖魔人神。
当朝阳和绿儿避过层层守卫，好不容易溜进魔界地宫，去到阿罗幽的寝殿，趴在油黑骷髅头窗洞上向里望时，看到的却是下面这副父慈女孝的美好场景：
一副镶金落地妆镜镜面里，一个黄衫赤足少女，咯咯笑着转着圈，对一旁不在镜面里的人，甜腻腻地说：“这衣服真好看！爹爹，我爱死你了！”
朝阳伸手扶眉骨，绿儿捂着嘴死劲憋笑。
后来他们得知阿罗幽生病的这场戏，居然从一开始就是魔君阿罗鼻的主意，目的自然是要借此名目放出被关押的爱女，但那时他的爱女其实才被关押堪堪半个月，而他统共也才罚了一百天。
绿儿当场表示，非常羡慕阿罗幽有这样一个好父亲，同时表示，幸好她只是他的女儿，而不是他的妃子，否则非常可能上演一场红颜倾城的昏主妖妃戏码。
但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当天晚上，他们确定阿罗幽平安无事，放下心来，仍然计划赶回天宫，折过身兜兜转转地想要出宫，却被一个小丫头钻出来拦住了去路。
绿儿杀心陡起，手心腐心钉正要打出，那小丫头却甜甜一笑：“朝阳公子，是公主让婢子在这等您的！”
其实绿儿依然打算杀了她，但是出手前，看了一眼朝阳，觉得他大概是要留下的。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朝阳受了阿罗幽那样一桩大恩德，再要拒绝这份盛情，就太没道德和良心了。
朝阳果然很难拒绝。
第二天，阿罗幽与朝阳和绿儿一起出现在重山之底的魔界黑市，所有族众却仍然以为他们的公主正在忍受病痛折磨，甚至不少恶魔因此原谅了她偷盗神药之事。
阿罗幽是一个非常聪明且敏感的姑娘，这一点从她对待绿儿和忘川态度就可看出。她基本上从第一眼看见忘川就机警地生出了强烈敌意，但对绿儿却友善得多。不过也可能是因为绿儿是妖，妖魔常为一道，而忘川是神，神魔素来不共存。
绿儿一向喜欢热闹，在黑市里逛得不亦乐乎，但凡没见过的东西都一一扫购了一番，然后乐悠悠地丢下阿罗幽付钱。
朝阳看得看不下去的时候，悄声对绿儿说：“我觉得你还是悠着点儿好。”
绿儿说：“哦？”眼珠子一转，放大音量道，“什么？你想去采魔域精灵花，驯养成一个灵宠？可是那很危险的，你不要命啊！除非公主肯帮你！”别过头向阿罗幽，“是吧，公主？”
阿罗幽连点了三次头，最后举头问朝阳：“朝阳，你真的想要魔域精灵花？”
朝阳笑笑，以拳掩唇咳了声嗽，道：“别听绿儿胡说。”
绿儿低头理着裙子，慢悠悠道：“我胡说？那你指天发誓，说你朝阳若有一丝采魔域精灵花之心，四荒六合所有朝阳花都一夜枯尽，永不再春！”
朝阳一时噎住。盗药一事之后，朝阳就已非常清楚，阿罗幽对他，绝非纯粹的朋友之谊。他着实想采魔域精灵花，为的却是忘川，无论如何，都不能将阿罗幽拖进来。
可这个誓，他又着实起不得。
绿儿趁机抬起眼皮，调戏一般地看着他：“不敢吧？那就是想采咯。想采又不想让阿罗公主知道，分明是不把人当朋友。亏人家为了你，违逆君命，得罪权臣，盗药受罚。”
阿罗幽原本红润的脸色渐渐苍白，抬起下巴恨恨地看朝阳：“朝阳，你就这样看轻我？”
朝阳瞬间很为难，想了想说：“当然没有。公主，朝阳一直当你是很好的朋友。不错，朝阳确有采摘魔域精灵花之心，但您是魔域公主，所以朝阳不希望您插手这件事，以免给公主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阿罗幽听完笑逐颜开，面上也重现颜采，低头笑道：“哦……我知道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朝阳一觉醒来后，才发现她其实并不知道。究竟是阿罗幽自己的主意，还是绿儿的撺掇，已不得而知，总之她们两个一起，在他昨夜睡着的时候，偷偷赶去魔鬼山了。
只留下了一张寥寥数语的纸。是绿儿写的。意思是你可以来，也可以不来，但是你来或者不来，我们都去采魔域精灵花了。
阿罗幽的神鹰是魔界赫赫有名的神骑。朝阳匆忙赶到的时候，她们已经和魔鬼山的魔鬼打了几个时辰。绿儿手背上受了伤，森然可见白骨，阿罗幽的脚踝上也血迹斑斑，染红了铃铛，被斩杀的魔鬼落了一地黑皮，紫色黑色墨绿色的魔鬼血涂得到处都是。
绿儿一看到他，就从纠斗中退出来，飞到他身边，煞白着脸色，气喘吁吁地笑问：“哎，你到底是为我姐姐来的，还是为阿罗幽来的？”
朝阳叹了口气：“这样蛮干有用么？伤得不轻吧？”
绿儿笑道：“没用啊。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来不来啊。既然你来了，我们就可以智取了。”
朝阳不太信任地皱眉：“智取？”
“别忘了，”绿儿眼梢一挑，邪里邪气地笑开：“她可是魔域公主！”
朝阳道：“不行。”
绿儿笑道：“哦？这么说你知道我要做什么？那你还来？”
朝阳道：“绿儿，阿罗公主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利用她，也不准你利用她。”
绿儿轻声一哼，笑开：“那你就告诉她，你采魔域精灵花，是要送给我姐姐的！”顿了顿，瞟他一眼，“怎么？说不出口？……那就别啰嗦了。”
话尾处带起两声邪魅轻笑，两臂张开，满面得意地慢慢向后飞去。
朝阳被她噎得半晌无语，有些话他不能说，有些秘密他必须保守……但是他可以告诉阿罗幽，他不是她的良人，不值得她如此付出。一念至此，立即飞身掠向阿罗幽。
透黄罗裙沾满魔鬼血，阿罗幽咬着牙，将回旋弯刀扎进一个魔鬼头颅，黑色浊气徐徐升腾，渐臭渐浓。绿儿飞掠而至，挥鞭格开她左边两个魔鬼的攻势，朝阳玉笛旋转而至，打开她右边两个魔鬼的攻势。
阿罗幽大喜，唤道：“朝阳！”
“跟我走！”朝阳握住她手腕，转身飞离。落到地面时，说：“阿罗公主，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知道我任性……”阿罗幽截住他的话头，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慢慢抬起的眼眸里却闪着莹莹光亮，那样明显地燃烧着一种叫热爱的东西，煞白脸色泛起红晕，唇上颜彩饱满，连嗓音都充满深情期待，“可是朝阳，我只是想帮你。你让我帮你吧。”
绿儿轻飘飘走过来，说：“对啊，朝阳。我跟公主讲过了，公主愿意为了你洒血吸魔，只要你同时施展幻术，我一定能杀出一条血路，帮你采到魔域精灵花的。”
朝阳斜了绿儿一眼，她真是什么都算尽了，然后说：“不行，公主……”
阿罗幽的指尖忽然多出一片雪白羽毛：“你答应过要帮我做三件事的，朝阳。第一根羽毛我已经用过了，现在是第二根，我要你和我们一起采魔域精灵花。”
朝阳心头一凛，突然生出几分害怕，眼前这个美丽少女对自己的情意到底已有多深？
可是他还不起她，一分一毫也还不起啊！
魔鬼山方圆百里不见生灵，邪气肆掠，四野一片苍茫的黑，那一片雪白羽毛在阿罗幽的指尖，陡然显得那样刺目，像暗夜里蓦然出现的火光，灼得朝阳的心头一疼，抬起的手，良久不敢碰触。
但那终究的确是他许下的承诺。只是他始终不能确定，在他捏住那片羽毛点头的刹那，心里是否泛起过一瞬间的自私，想起忘川看到魔域精灵花时，靥上绽出的美丽笑颜……
其实绿儿的计划并不复杂。只是算计了阿罗幽，连同她的爱情和生命。魔族公主的血液，对于魔鬼山的魔鬼，具有高于一切生灵的致命吸引力。绿儿让阿罗幽飞上高空，割腕洒血，再让朝阳施展幻术，迷惑吸血的魔鬼，然后由她杀入，斩魔夺花。魔域精灵花长在山顶，须得杀出一条血路，阿罗幽的血也就必须洒出一条血路，而且要撑到绿儿成功折返脱险。
那需要很多的血。
魔的血液全部流尽之后，肉体会瞬间化灰，只留下一张魔鬼皮。
绿儿也许只是想利用利用阿罗幽，并没有想让她死，但她的确要了她大半条命。
绿儿兴奋地举着魔域精灵花，大声向她喊成功了，可以下来了。她才慢腾腾念了个诀，封住手腕上的血口，徐徐往地面降落，落到一半时，突然眼皮一翻，直直栽了下来。
朝阳急忙飞身将她接在怀中，低头一看，只见一张煞白如纸的脸，原本颜采饱满的双唇已青得发黑，她竟将体内的血放出了一大半。
朝阳眉心紧皱，唇角抿起，抬起左手，手指在右手手腕上一划，又捏住阿罗幽脸颊，让她张开嘴唇，覆上右手手腕，血液汩汩流入她口中。
绿儿立在一旁笑道：“你还挺关心她的嘛！可是你待她越好，就会害她越深。”
朝阳不抬头，说：“绿儿，只此一次，以后永远不要这样伤害我的朋友，也不要伤害你自己的朋友。”
绿儿咯咯笑起来：“我若听得这些道理，就不会修炼了五万年，还是只妖啦！”
朝阳拿她没有办法，但是觉得她说的那一句话很有道理，她说：你待她越好，就会害她越深。于是离开魔界前，他偷偷地将阿罗幽送回了属于她的地方。
这些就是绿儿和阿罗幽的全部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