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番外 翎湘纪事(其三)(1 / 1)
姚枂岚坐在房间里,彻夜未眠。
景眳朔悠悠转醒来,看见他的姿势和昨晚相比,没什么改变,心疼之余不禁觉得好笑:“你这样,就好像我们刚见面没有多久的时候。”
姚枂岚笑了笑,走到床边坐下。景眳朔就保持着侧卧的方式,把头搭到他的腿上,双手搂住他的腰。姚枂岚在他头上摸来摸去:“撒娇,成天撒娇,像个娘儿们一样。”
“娘儿们就娘儿们。”景眳朔捏起嗓子叫道,“夫君。”
姚枂岚的耳朵动了动,泛起了红色:“别闹。”
“你现在不同以前了,”景眳朔道,“要好好睡觉。”
“嗯。”姚枂岚把手伸到他的下巴上摩挲了会儿,“起来吧,先去上早朝,回来公主就该醒了。”
景眳朔松开了手:“你想到什么办法了吗?”
“大概吧。”姚枂岚的语气里满是不确定,“总之试试吧。在下实在是黔驴技穷了。”
“印象中,你每次说‘这是最后的办法’时,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景眳朔穿好衣服,“我警告你,你可别又冒险了。”
“这次就算我想冒险,也无险可冒了。”姚枂岚和他一起走出卧房,“北千翎那厮,竟然如此固执。”
“姚公子。”听到他的声音,景君奚立刻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师父。”
少年有如雨后春笋,不仅长高了很多,面貌也成熟了些,愈发英朗起来。
“君奚,你还没睡?”姚枂岚奇道。
“是刚起。”景君奚撇了撇嘴,“今天师父让我在家练剑的嘛,自然要起得早些。”
景眳朔眉毛一挑:“那还不快去?”
景君奚虽然长大了很多,嘴贫的习惯却是一点没改:“师父,你为什么一在姚公子面前,就对我特别凶?难道你觉得姚公子会喜欢你凶狠的样子?还是你平时在姚公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只能用我来逞逞威风?”
……和两个嘴炮绝兵生活这么久,景眳朔都要佩服自己了。
他默默地抽出无痕,搭在景君奚的脖子旁:“我早就想把你炖了,不介意今天就把这个愿望实现了。我数三声,如果你还没到后院去呢,我就——”
景君奚抱起秋莲,一阵风一样地离开了。
一路上,姚枂岚都没怎么说话,心事重重。
“我真心觉得,”景眳朔不想他思虑过重,开口道,“这么早上朝实在是太不合理了。”
“他昨天喝了那么多酒,”姚枂岚道,“不仅不醉,今天竟按时上朝。”
“愁越多,越不容易醉。虽不是人人如此,”景眳朔叹道,“但他或许与我一样。”
姚枂岚和景眳朔所处的站位不同,一进门便分开了融入不同的队列里。钟声响起,百官朝拜。
也不知北千翎独自喝到了什么时候,此时已是完全清醒,连酒意也不见一丝。
“都起来吧。”北千翎开门如山,“今天,朕主要想找你们商量册封皇后一事。朕决定,五日后举办封后大典,你们今天就帮我把人选定下来吧。”
快刀斩乱麻。姚枂岚并不意外。
封了后也还能娶妃,北千翎这是治标不治本。他办事一向切中要害,这次竟如此糊涂。
果然,靖湘是他一生的软弱所在。
朝会后文武官员需要做的事情不同,姚枂岚和景眳朔向来是同去不同回。前者先行一步回到瑾渊王府,靖湘已经醒了,和茹昕凤一起等在了客厅里。
“靖湘公主,”姚枂岚道,“您感觉怎么样了?可有什么不适?”
靖湘摇摇头:“无事。谢谢你了,姚大人。”
茹昕凤不无遗憾地看着姚枂岚:“姚大人,我和公主打算今日启程回到夕照。”
“这么快?”姚枂岚有些吃惊。
“嗯。”靖湘道,“反正面也见了,话也说了,再没遗憾了。”
姚枂岚的吃惊只是一瞬,很快镇静下来:“需要我们派人送送你们吗?”
茹昕凤笑道:“怎么可能只有我们两位女子自己过来啊?皇上派了人保护我们的。”
“哦,好吧。”姚枂岚讪讪地笑笑,“那就祝二位一路顺风了。”
茹昕凤看向姚枂岚,目光在说“真的没办法了吗”。姚枂岚几不可查地晃了晃脑袋。
景君奚在后院练剑。为了助他练成柔剑法,景眳朔特意让人在后院里种植了一片竹林。最开始的时候,因为控制不好力道,竹子没几天就会给他砍光,景眳朔只好又买新的。不断有竹子运进瑾渊王府,导致“瑾渊王在府中养熊猫”这样的传言一时盛行。
不过现在已经不会了。他的柔剑不可同日而语。景君奚闭起眼睛,屏住呼吸,秋莲就要出鞘。
“君奚。”
姚枂岚的声音响起,景君奚张开眼:“姚公子?”
小的时候还没什么,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景君奚骨子里的桀骜就渐渐地生根发芽了起来。现在除了姚枂岚,他再没对谁言听计从。也没亏得姚枂岚疼他。
“君奚,我有一件事拜托你。”姚枂岚的语气有些急促,“事关重大。”
景君奚想也没想,就爽快地答道:“好啊。”
然后,他就后悔了。
“臣姚枂岚恭请皇上圣安。”姚枂岚磕了一个头。
北千翎在寝宫里,凝视着靖湘送给他的画。
“起来吧。”北千翎没有抬眼,“你可真厉害,不仅找到寝宫来,还说服了门口的侍卫不给你通报一声。”
“皇上言重了。”姚枂岚站起来,“臣不过是送些补药过来,碰巧看到您在寝宫里,就进来了。”
“该说的都在朝上说了,你还回来干什么?”北千翎收起画,“是不是想说,人在眼前不知珍惜,人不在了又睹画思人,真没意思?”
“不,”姚枂岚否认,“我来只是想告诉您,靖湘公主决定今日启程离开静阳。”
“这么快?”北千翎站起身,“她怎么不多留几天看看静阳?”
姚枂岚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
“也对,朕真是傻,”北千翎按住半边脸,“留下来参加朕的封后大典吗?”
“皇上,”姚枂岚道,“臣想请您和我去一个地方。”
“又想耍什么花招?”北千翎审视他,“你不用再劝了,我心意已决。”
姚枂岚神秘莫测道:“我还以为,皇上想再看静阳一眼,目送她一程。”
北千翎犹豫了半晌,轻声道:“朕不想面对她。”
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放她走,再相见,则必会再纠结。
“不需要面对,”姚枂岚诱惑道,“我会带您远远地看一眼,最后一眼,也算了断了相思。”
“好。”北千翎听到自己如是说。
“那么,皇上,多有得罪了。”姚枂岚抱住北千翎的腰,“请您抱紧了。”
“什——”
姚枂岚抱着北千翎跑出寝宫,然后一跃而起,跳上屋檐。北千翎受惊过度,只能紧紧地环住他的脖子,死命憋着不叫出声。姚枂岚上了屋檐还未停止,一路往上,直到跳到了正殿的屋顶。
正殿是全静阳最高的建筑,从这屋顶可以俯瞰整个静阳城。由于落脚的地方狭小,姚枂岚不敢松手,一直扶着北千翎。
“姚枂岚,”北千翎捂着胸口喘气,“你知不知道,你犯的可是死罪。不仅欺君,还企图吓死朕。从这里,怎么可能看到她。”
姚枂岚伸出手指,指了一个方向:“她就在那里。”
不用说,那是从静阳到夕照的必经之路,靖湘肯定在那一条路上。但是距离太远,怎么可能看清?
北千翎姑且尝试了一下,果然只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影,分不清谁是谁。耳畔突然响起悠扬的笛声,不知被用什么东西放大了,声音有些失真,不如当年在夕照皇宫听到的动听,但一样扣动了北千翎的心弦。
视野倏地拓展开来,仿佛他脚下的不是皇城,而是一片汪洋大海。海天一色,其间唯余一叶小舟,舟上只有一位淡裙的女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此次一别,再不相会。
声音一点点地变小、变弱,直至听不见。北千翎恍悟,靖湘吹笛,是为了告诉自己,她在何处。她知道他想再看她一眼。
“靖湘公主回到夕照,就要嫁作他人妇了。”姚枂岚开始胡扯,“这次来静阳,本就不奢求什么,只是为了再看看皇上您。是我执意要帮她的,是我给您添了堵,所以您别怪她。”
北千翎吐字很慢:“对方是谁?”
姚枂岚继续胡扯:“公主没说,不过我估摸着该是哪位王爷吧。”
“也好,”北千翎信以为真,“至少比在皇宫中自由。”
姚枂岚伸直了未扶着北千翎的左臂:“皇上,您还记得,这座皇城叫什么吗?”
风拂动了他的衣袖,他身后,正是恢宏的奈雲国都。北千翎近乎惨淡地一笑。
“静阳。”他低低道,“怎么会忘。”
无情,错过;有情,却依旧错过。
“枂岚,带朕跟着她,别被她发现了。”北千翎道。
“是。”姚枂岚干脆把他打横抱起来,离开皇宫。
景君奚放下巨大的铜管,道:“公主殿下,我就送到这里了。再往前,即使能放大笛声,皇上他也该是听不见了。”
这回可丢人丢到家了。一路上扛着这么个丑东西跟在人家良家女子身后,不清楚的人会把他当做变态吧?
“谢谢你。”靖湘收起笛子,“也替我谢谢王爷和姚大人。靖湘此次到静阳来,了却了很多遗憾。”
她决然地上了马车,甚至没向身后扭头:“走吧。”
景君奚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把铜管扔在地上不管,悠闲地从岔路离开了。
马车行走了许久,就快到城门了。靖湘放下车帘,闭目养神。
“公主,这样真的好吗?”茹昕凤犹是不忍放弃,“您可是等了他六年啊。怎么能受他两句话打发?”
“六年而已。”靖湘脸上看不出端倪,“世间所有的错过,也不都不过是不合适三字?”
行进的马车忽然顿住了,靖湘和茹昕凤坐不稳,一齐向前倒去。靖湘很快反应过来,扶起脑袋被磕到了的茹昕凤:“昕凤,我们一起藏到箱子里去,快!”
可没等她付诸行动,一双手便伸了进来,掀开了车帘。来人不说话,只是亮了亮匕首,示意靖湘自己走出去。
靖湘端详了那人一会儿,举起双手从马车上下去。
这是一个很大的团伙,除了挟持她的人,还有很多在和侍卫们干架。她们所处之地属静阳城郊,不论是城门还是城区,都相隔较远,求救起来有些麻烦。
靖湘的目光在这些蒙面劫持者之间游移着。怎么说都是在奈雲皇城,会出现这种规模的抢劫实在是太不合情理了。既然成功挟持了她,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开口表明来意?而且,说是挟持,这些人也只是拿着匕首威胁她按他们的指示做,看上去就好像怕真的伤到她一般。难道说……
姚枂岚抱着北千翎落到不远处的屋檐上。
“朕不是让你别被她发现吗?”北千翎转过头,瞬间龙颜大怒,“这是怎么回事?”
靖湘突然出脚,出其不意地踹到了眼前人的手臂,接过腾空的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给我住手。”
她的声音不大,却极有穿透力,所有人都停了下来,转头看她。
“我乃是夕照国公主靖湘,”靖湘道,“我要是死了,两个国家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财产可以给你们,请你们现在马上离开。”
北千翎急道:“姚枂岚,带朕下去!”
姚枂岚皱着眉,像在思考着什么。北千翎又喊了一遍,姚枂岚才低头看他:“皇上,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比起靖湘公主,您的安危更重要。”
他说得没错,北千翎没再提下去的事,但怒火仍在膨胀:“是不是你搞的鬼?”
“皇上,我事先根本不知道您要来啊。”姚枂岚痛心疾首,“现在,比起怀疑我,想想怎么解决比较好吧。”
北千翎稍微冷静了下来:“今日瑾渊王该会带人对这一带进行排查,你想办法把他们叫过来。”
“了解。”姚枂岚把北千翎放了下来,从袖中拿出一粒药丸,朝半空中掷去。药丸在空中飞行了一段距离,受了足够的热,便炸裂开来,如同焰火一般。
劫匪和侍卫都慌了,四处乱窜起来。靖湘趁机跑去解救了茹昕凤。
“公主,我……”茹昕凤按住发疼的脑袋,挡在她身前。眼底飞过一抹亮色,景眳朔稳稳当当地落到她们面前。
这事情太过蹊跷,他也怀疑姚枂岚。不过后者正站在屋檐上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们,不像捣了鬼的样子。莫名其妙地叫他跑了这么一天,又看姚枂岚这么抱着北千翎,景眳朔不爽到了极点。
一个劫匪拔出剑毫不留情地劈了过来,景眳朔赶紧祭出无痕,抵住剑刃,两人均是暗暗使劲,既是防守,也束缚住了对方。
景眳朔角力得正来劲,对方却突然松了手,撤回剑,随即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发出一声脆响,刺向景眳朔的手腕。景眳朔心里一惊,急退两步。
飞泉鸣玉,这人是景君奚!果然是姚枂岚搞的鬼!用这么老套的招式,难怪他说是黔驴技穷。
景眳朔带的人很快也赶到了,混入了两方的混战中。
景君奚见身份被识破,也没收手,反而像是和景眳朔杠上了,连连挥剑。景眳朔见招拆招,到底高了景君奚一筹。
“现在就想赢我?”景眳朔一脚袭向景君奚下盘,景君奚避闪不及,踉跄了两步,倒在了地上。
“你还早着呢。”景眳朔挑开他的剑,“乖乖多学几年。”
景君奚愤恨道:“你完了,我今晚要让师娘和我睡。”
他没敢说得很大声,但景眳朔还是听见了。景眳朔磨了磨牙,想借此机会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景君奚见大事不好,迅速抛下姚枂岚托付的大任溜掉了。
战局很快就尘埃落定,因为对方也没有真要和他们打的意思。姚枂岚抱着北千翎跳下来,北千翎立刻就挣开他,跑到靖湘身边。
“老套之所以能成为老套,就是因为往往有效。”姚枂岚对景眳朔抛了个媚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看着他这得意的小样儿,景眳朔觉得,跑这一趟也是挺值的。
北千翎跑到靖湘面前,双手急切地按住她的肩膀:“靖湘,你没事吧?”
靖湘极其自然地把北千翎的手拿开,恭敬道:“回皇上,我没事。劳皇上费心了。”
“.…..”北千翎只觉得一口气郁结于心,但靖湘的举动发乎情,止乎礼,他不好说什么,只好另外找人泄愤。
“姚枂岚,你给朕滚过来!”
他的口气像是动了真火,景眳朔身子一偏就要挡在姚枂岚身前。姚枂岚一笑,绕过景眳朔,跪到了北千翎身前。
“臣在。”
“这是不是你搞的鬼?”北千翎怒道,“你以为你那拙劣的演技能骗过朕?”
一个黑衣人摘了蒙面纱,跑到姚枂岚身边,一齐跪下:“皇上,要罚的话,就两人一起罚吧。”
“谢策,”北千翎道,“好啊,你们还真当我不敢罚。”
“皇上,臣有一言,斗胆上奏。”姚枂岚双手抱拳举至头顶,“恳请皇上听听。说完之后,要打要骂,蹲牢砍头,悉听尊便。”
景眳朔嘴唇一抿,差点就忍不住上前把人抓回家了。
北千翎掂量了片刻,道:“说吧。”
“是。”姚枂岚直起身,“皇上,今日看到靖湘公主遇袭,敢问您是什么感觉?焦急、难过,不是吧?以我对您的了解,您更想要冲上去保护她吧?靖湘公主名满天下,若有哪位男子对其心怀不轨,您难道不认为,您比任何人都更能保护好她吗?”
北千翎张开嘴,姚枂岚等了半天没等来他的声音,遂继续道:“先帝给这座城改名为静阳,不是因为他求静阳而不得,而是因为他没有保护好静阳王妃。若不是静阳王妃没有早死,或许先帝早就完全放下了。皇上,难道您想看到同样的悲剧发生吗?”
姚枂岚再接再厉:“而且——虽然当着公主的面说不大好——夕照近两年来不断拓张国土,如果您去了靖湘公主,两国也就联了姻,对于——”
“行了,”北千翎打断道,“不用再说了。”
姚枂岚闭上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北千翎做最后的决定。
“靖湘,”北千翎拿掉靖湘手中的匕首,“回去吧。”
“我知道了。”靖湘垂下眼眸,长黑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悲伤,“给皇上添麻烦了。”
到底在期待什么呢?竟然配合着演这一场闹剧。明明说好不再怀抱希望的,结果还不是自讨苦吃、伤上加伤?
“你看着朕,朕还没说完。”北千翎知道她误会了,柔声道,“你回去以后,麻烦再等等朕,朕马上向你父皇提亲。”
靖湘抬起头,北千翎苦笑道:“耽误了你这么久,抱歉。如果你还愿意和朕……能否让你父皇把你的婚事取消?”
“婚事?”靖湘不解,“什么时候?”
姚枂岚:“……”
北千翎心知肚明,又道:“没有,那便最好了。所以,你还愿意……朕……吗?”
娘的,北千翎在心里咒骂道,朕堂堂一国之君,有必要紧张成这样吗?就是去提个亲而已,届时她想接受也得接受,不想接受也得接受,有必要在这里折腾自己吗?但是,想到她默默等了六年,千里迢迢来到奈雲,受了自己拒绝还毫无怨言,北千翎又觉得,不问不行。
“不会不愿的。”靖湘笑道,“求之不得。”
北千翎向靖湘伸出手,靖湘轻轻地把手覆了上去,然后轻轻地把在他手心里掐了一下。北千翎一愣,悄悄地掐了回去。
掐在你手心,即是将约定刻在你心里。
“等我。”北千翎送她上马车,“约好了。”
今次,绝不再辜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