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十回(1 / 1)
施诗磊拿着福利院那叠户籍卡,反反复复翻了好几遍,始终没有看到自己的。他又开始翻,低着头一边问:“孙妈妈,我的户籍卡呢?”
吃过早饭,施诗磊过来问自己拿福利院的户籍卡,弄得孙立晴莫名其妙,问他也不说找什么,现在听他问,孙立晴头也不回就随口回答:“都在里面,你自己找找就看到了。”
施诗磊刚把其他小孩新学期要用的费用交给她,见她忙着算,蛮不高兴地说:“我都翻了不下十遍了。难道我连我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
孙立晴从老花眼镜后边抬起眼,放下计算器走过来,把户籍卡拿起来数。“也就十几个人嘛。喏,可可的。”她说着把那张放在一边,继续一张一张数,数到最后果然没有看到施诗磊的,不禁讶然,“咦?你的呢?”
施诗磊看她比自己还不解,登时瞪大了眼睛,喊道:“老妈,你把我的户籍卡弄丢了?我成黑户啦?”
“这哪儿能呢?你上大学的时候也没办户口迁移,除了被领养走的,拿走迁进抚养人的户口簿里……”孙立晴话说一半,一拍脑门,“啊呀!你看我,老糊涂了。你也是个小糊涂。你的户口不是早就迁进你刘叔叔家里去了嘛!”
闻言他脑中轰然一声,生生木住,不相信地说:“怎么可能?我不是回来了吗?怎么可能还在他家里?”
孙立晴看他这么激动,不由得讶异,说:“你是自己回来的。你和刘先生的关系,在法律上还是没有解除的呀!”
“为什么会没解除?我老早就不用他抚养了。”施诗磊仍是不相信,但他忽然想起来,前些年家里其他孩子被领养走的时候,似乎都去民政局做了什么登记。
他才想到这里,孙立晴就说:“没抚养是没抚养,但你们的关系是铁板钉钉去政府做了登记的。而且收养人在被收养人成年以前,除非双方协议解除,否则是不能解除收养关系的。当初你自己跑了回来,不肯回去,我也是跟你说过刘先生不愿意。你说不管他答不答应,反正你不回去了,然后转眼就溜到外头去了,整天不着家,再问你,你也是不肯再多说。这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你忘记啦?”
但凡是跟刘郢有关的事情,只要不是别人非要提,施诗磊哪里还有要记得一丝半点的意思?而今想起来,当时刘郢似乎真的说过,就算他走,也还是他养子这样的话。施诗磊用发凉的手指捂住了嘴巴,忽然觉得有些反胃,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被收养的时候还未满十周岁,都是孙立晴代为办理的收养登记和户籍迁移,他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也不会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他竟然忘了还有这件事,就算是上大学离开本地,因为不迁户口,也不会想起。
“唉,照法律上来说,你还有赡养刘先生的义务。可你一年到头也不晓得给他打个电话,也算是个小没良心的。他倒是很关心咱们,小斌要换肾,如果不是他张罗着,手术根本没法做呢!”孙立晴百思不得其解,看着面色愀然的施诗磊,语重心长道,“施施,做人不好忘恩负义呀。他养了你十年,又教了你那么多东西,别的不说,喏,就是你毛笔字和国画能那么好,还不是因为他么?不然你现在哪里能考到那么好的学校?物质啊、精神啊,他都给你了,我想你以前也是青春期叛逆,不服他老是管着你让你练字,不让你出去玩,所以才回来的。可现在你也大了,有些事情是该想明白了。”
施诗磊轻蔑地扬了扬嘴角,心道自己究竟该想明白什么?嘴上却没多说。
孙立晴只当他是不服自己管教,叹了一声,又想起一件事,说:“那个小符,一身的书卷气,一看就是个斯文人。要不是你学了点本事,这样的人能成你好朋友?”她顿了顿,不免又白了施诗磊一眼,“你上高中时认识的那些狐朋狗友,我都不想说了。”
他知道其中的确有这样的因果关系,可是,他不想把这些都归功到他最不喜欢的人身上。他为什么要因为现在很幸福,就对过去的苦难心存感激?这算是什么逻辑?
他又没病。
原以为只要不联系,以后都跟这个人脱清关系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一道牢不可破的牵绊禁锢在那里。
施诗磊听到孙立晴叨叨絮絮地说照法律规定如何如何,烦不胜烦,可又不知道如果要把户口从刘郢那里迁出来究竟有多麻烦,便装乖卖巧笑着问:“孙妈妈,不然你帮我去跟他说,把我的户口迁出来?”
“迁出来?迁去哪里?”孙立晴正纳闷他为什么来找户籍卡,闻言更惊讶了。
他总不能说是迁进符钦若的户口簿里,再说,他还没打听清楚符钦若要怎么办到这件事。施诗磊沉沉气,扯道:“学校啊。”
孙立晴蛮不相信,说:“你当我不知道?经我手的户口多了去了,迁进来迁出去的,派出所都混了脸熟。把户口迁进学校的集体户口里,也就只有在刚入学的时候,你现在都大三了,哪个还给你办啊?”
“总之我就是不想再认刘郢当爹了。”施诗磊连装的心情都没了,没好气道,“我想回来,也就一张户籍卡放回这叠纸里,你还要不要我了?”
她一怔,哎哟一声叫祖宗,又道:“哪里有不想要你的道理?院里以前长大以后就走了再没人影的多了去了,你这么有良心的,我没再见第二个!可是施施啊,这可是福利院,收孤儿的,你都成年了,还怎么加?诶,施施,我真的想不明白,刘先生这么好个人,他怎么亏待你了?你是不想他以后年老了赡养他,所以才非要跟他脱离关系?”
施诗磊心知再跟她说下去也没用,更烦躁她这样问东问西,过去的事情他提都不想提,说出来又有谁信?他干巴巴地说:“不为什么。”
他说完就走,不出所料又得孙立晴在身后一阵唠叨,直说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施诗磊气急败坏地回到房间里,看到符钦若在打电话,便一屁股坐到床上,抓过一边的毛绒玩具使劲往床上摔。
符钦若听到他动静,转过身一脸讶然,甚至忘了自己还在说电话。末了他对电话里说:“那麻烦您去说一说,谢谢了。”
施诗磊挑眼望着他客客气气地挂断电话,一时忘记了生气,奇道:“拜托人办事?”
“嗯?”符钦若看看手机,走过来说,“我妈妈。”
闻言施诗磊睁大了眼睛,觉得好笑,说:“你这样跟你妈妈说话呀?”
不知为何符钦若赧然一笑,在施诗磊身边坐下来,拿过被他摔得有些变形的玩具揉了揉,把原先的形状揉了回来。
他看符钦若两只手摸着小猫玩偶的两只耳朵,忽然倾身过去,在符钦若的左耳上重重咬了一下。
符钦若吃痛地抽冷气,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施诗磊就伸手过来揉他的耳朵。他手里还抓着小猫玩偶,见状怔了一怔,头便低了下来。
施诗磊爬到床上,跪在他身后,抓住他两只耳朵也是一阵揉搓,弄得符钦若莫名其妙。他在符钦若回头以前,把他的头扳了过去。
他犹豫半天,问:“钦若哥哥,你刚才拜托阿姨什么事呀?现在她那边是晚上吧?”
“嗯,她晚上才有时间。”符钦若想回头,可还是不能——施诗磊从后面抱住了他的颈项,趴了过来,“杭州的户口本来就不好落,是要请家里亲戚帮忙。不过我很少和亲戚们走动,所以才拜托我妈妈。”
施诗磊心里咯噔了一声,讷讷问:“阿姨愿意帮我?”
符钦若付之一笑,纠正道:“是帮我们。”
闻言施诗磊怔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了。
可是,他要怎么跟符钦若说?他不想自己去找刘郢,但眼下没人能够帮忙,而且就算他亲自去找,刘郢也未必松口,更何况托人帮助?
这次见到刘郢,他的很多行为都让施诗磊摸不着脑袋。
施诗磊不想符钦若跟他见面,他们两个最好一丁点联系都不要有。他根本猜想不到符钦若如果知道自己的户籍还在刘郢那里,会怎么样。他会像孙立晴那样劝他?或者跟他一起去找刘郢?前者施诗磊肯定他不会,但后者,施诗磊自己也不乐意。
记得刘郢跟符钦若说话的时候,一口一个止敬。无论他有没有看出他跟符钦若的关系,起码他是没有真凭实据的,可是如果符钦若真的去帮他说话,那么他们两个的关系就等于在这个圈子里摊开了。
施诗磊从来不怕别人知道自己是同性恋,可是,他不能想象那些艺术家、鉴赏家和收藏家们知道符钦若性取向后的情形。他还想到对自己那么好的符爷爷和符奶奶,他们清白了一辈子,他怎么能让别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说他们让自己这样的人进了家门,而且,是个男人。
他甚至想起那天在会所里,那有着一面之缘的符钦若的舅舅,还有他曾经的金主,姚锡阳。
“怎么好像不开心?”符钦若见他久久不发一言,侧过头发现他在出神,轻声问道。
施诗磊恍然,忙笑着摇头否认:“没有啊。跟你在一起,时时刻刻都开心。”
符钦若一脸疑惑,问:“在想什么?”
他心里一堵,奇怪他怎么今天这么多话,于是眯了眯眼睛,又咬他的耳朵。这回符钦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施诗磊舔了一下他的耳廓,往他耳朵里用黏黏的声音说:“想等下怎么吃你。”
符钦若怔住,转眼耳根就红了。他想了想,说:“刘郢刚才打电话给我,请我去看他的个展。”
又听到这个烦死人的名字,施诗磊瞪圆了眼睛。想到刘郢竟然给符钦若打电话,他坐到一边生生地把符钦若扳倒,压到了床上。
老旧的床铺轧轧作响,符钦若惊白了脸,而施诗磊转眼间就跨过腿坐到了他腰上。
符钦若腰上一沉,只见一只毛绒玩具逼视过来,两只占了大半边脸的眼睛。
“看什么看?不许去看!”施诗磊不客气地说,“跟我去医院看小斌,他后天就手术了。”
他说完想起手术的钱是刘郢的,心就更烦,又把小猫玩偶往符钦若脸上揉。符钦若任他折腾了一番,睁开眼时,施诗磊狠狠地把毛绒玩具摔到了枕头边。
果不其然,施诗磊看到他一脸莫名。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现在很不高兴,要吃了你才能解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一步,符钦若没有惊讶,清澈的眼睛里反倒是落得几许坦然。施诗磊坐他腰上不动,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符钦若说:“小声。”
似乎是从天明到天暗,忘记开风扇的房间里,气压渐渐往下低,腻出了皮肤上的细细汗珠。施诗磊用湿漉漉的手拨弄符钦若的头发,见他抬起眼睛,便弯腰下去吻他。
符钦若散去热量的皮肤趋于冰凉,静静望了他一阵,问:“我们什么时候去医院?”
不知为何,施诗磊忽然叹了一声,把他搂进了怀里,干涸的唇埋进他的颈窝,深深吻下去,一直到离开的时候,那里留下朱红色的痕迹。
他没回答,符钦若也不再问,就这样让他无声无息地抱了一会儿。
施诗磊终究还是放开他,忽的坐起来找衣服穿,说:“现在走。”
符钦若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扶着发沉的额头坐起来。
“要先去冲个澡吗?”施诗磊抓过牛仔裤套上,捡起床尾的衬衫递给他。
施诗磊背对着他,消瘦的蝴蝶骨和脊梁清清楚楚,还留着淡淡的红印。符钦若端视了几秒,跪起来将手覆了上去,施诗磊的身体由此一僵,怔怔地回头看他在晦暗里清楚的面容,心里突然猛烈地抽搐了一下,继而转身捧起他的脸,俯首吻他。
“我们就这样死在这间房间里算了。”施诗磊夸张地说,见他眼中掠过惊诧,便拍拍他的脸颊,笑道,“先去洗澡吧。走。”
外头果真下起了雨。
早上孩子们吃过早饭,该出去玩的出去玩,去上补习班的上补习班,当然也不乏出去打暑假工的,孙立晴出门办事,福利院里只剩下门卫。
施诗磊发出去的打车信息迟迟得不到司机的回应,他和符钦若两人只好从福利院往外走了半公里路搭乘公交车。
正巧公交站台在修花圃,挖出来的泥把路边变得泥泞。旁边倒是有个卖包子的摊子,正快到中午,施诗磊觉得到了医院也是午后了,符钦若没吃东西得饿死,便从他的伞下溜走,跑到摊子前买了几个包子。
才买好转身,他便已经见到符钦若打着伞站在了身后。
留在符钦若颈窝上的吻痕没有贴创口贴,他穿的是T恤,路上施诗磊瞥见了好几遍。
符钦若吃完包子,发现他在看着自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施诗磊摇摇头,手指勾了一下他手腕上的红绳,小半年颜色也变淡了一些。
为图方便,施诗磊他们在该转公交车的那个站拦了一辆计程车,提早一些抵达了医院。消毒|药水的味道充斥在走廊里,床位紧张,就连走廊也停了几架病床,躺在上头的病人表情木然,看不出心情。
去往病房以前,施诗磊想到要先去跟很久不见的医生打个招呼,便先去了值班室。还没走到办公室,就已经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他探头过去一看,险些一个趔趄——刘郢在办公室里。
小小动静引起了刘郢的注意,他从里面望出来,继而目光落到了施诗磊身后的符钦若身上,也不知道是对谁说话,问:“来了?”
施诗磊心里不是滋味,潦草地点了点头,倒是朝医生礼貌地问候:“李医生。”
经过李医生的说明,施诗磊得知小斌正在进行手术前的最后一次透析。他把手术的基本情况和术后可能会出现的反应都一一向施诗磊说明,末了道:“成功几率很大,不用担心。但也许会出现排斥反应,到时候要注意观察。”
施诗磊听说过会有这些东西,点了点头。
“手术应该是孙女士签字吧?”李医生问。
“哦,是。”施诗磊怔了怔,又点头,“她是他监护人。今天出门办事去了,当天会过来签字的。”
李医生了然点头,对刘郢笑了一笑,说:“还以为是这位刘先生签字。先前好像听孙女士说,刘先生想要领养小斌?”
闻言施诗磊睁大了眼睛,可他依旧看都不看刘郢。
刘郢态度谦和,说:“手续还没办好,手术结束了以后再说吧。”
“呵呵,我看那孩子跟你也挺亲的。”李医生客气道。
施诗磊不知道刘郢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在心里抱怨怎么孙立晴对此事只字未提。刘郢倒是完全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自己跟李医生说完事情,就先告辞了,弄得施诗磊更是莫名其妙。
但他不想理,等刘郢一走,便小声打听道:“李医生,捐肾的那位朋友是哪里人?怎么会这么好?”
李医生抱歉地笑笑,“这是捐赠者的隐私,不方便透露的。”他顿了顿,若有所思道,“好像是刘先生介绍的。”
施诗磊心里一堵,不禁皱起了眉头。
说完事情,正巧小斌也做完了透析,施诗磊他们跟着李医生去病房。他还在想着刘郢到底为什么这么尽力,他想领养小斌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余光见到符钦若似乎在想事情,便问:“怎么了?”
符钦若回过神来,摇摇头,说得有一丝不解:“他挺帮忙的。”
这话说得施诗磊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说刘郢不安好心?可是,他真的帮了大忙。他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对啊。”撇撇嘴又补充道,“好奇怪。”
面对他一脸不甘愿地承认,符钦若淡淡笑了一笑。
刘郢竟然没有离开医院,就在病房里跟小斌说话。施诗磊一走进去,便看到两人交谈甚欢。这是高级病房,就算有钱,不动用关系也很难住进来,小斌因为病,整个人面黄肌瘦,但精神却很饱满,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对刘郢笑得特别甜。
他看到施诗磊,满脸惊喜,用他能够用的最大声音喊道:“施施哥哥!”
“乖。”施诗磊走到病床另一边,摸了一下他没有肉的脸,连拧一下都不忍心,只好笑道,“做完手术就都好了。”
“嗯!”小斌嘿嘿一笑,又朝刘郢挤了挤眼睛。
施诗磊看他们关系这么好,五味瓶打翻洒了一地,柔声说:“好好休息,别再多活动了。”
小斌点头,发现施诗磊身边还跟了一位大哥哥,疑惑地眨巴两下眼,还没问就先打招呼:“哥哥好。”
“你好。”符钦若颔首,“你快手术了,就没带别的东西过来送你。等你出院了,再跟你哥哥一起去挑礼物吧,再去吃好吃的。”
“这是符钦若,哥哥的朋友。”施诗磊接口说。
小斌笑着点头,谢道:“谢谢钦若哥哥!”
“你们先聊吧,我先走了。”刘郢在这时忽然说。
施诗磊看他这样知趣,不禁困惑,还没来得及问领养的事情——尽管他根本不想跟他打听。他淡淡说:“那慢走不送了。”
“中明爸爸,你明天还来看我吗?”小斌在他走前问。
这称呼好像一道霹雳一样打在施诗磊心上,他登时表情僵了。
“会的。我会送你进手术室。”刘郢和蔼地微笑,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孩的脸,对李医生道别道,“那么我先走了,谢谢你。”
李医生也是客气,说:“我送你吧。”
“不必,你这么忙,别客气了。”刘郢抬手做了一个谢绝的动作。
“我送您吧。”符钦若对他说。
刘郢面上掠过了一瞬惊讶,微笑道:“好。”
施诗磊忍住才没皱眉。
符钦若在走前对小斌微微一笑,同时手指揉了一下施诗磊背在身后的手心。
他们一走,施诗磊就在床沿坐下,拉过小斌的手,问他最近的情况。
一般孩子在小斌这个年纪,应该也是上小学五年级了,可他因为生病,从三年级开始就休学了,一直在家里面自学。
他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来到福利院,见他乖觉温顺,曾经起过想要收养他的念头,但那天他们听说他隔天要去医院做透析,遂断了这个念头,领走了另一个孩子。
可小斌一向是很乖,长得也清秀,从来不给家里人添乱。施诗磊知道福利院的孩子无论真正的性格是怎样,卖乖却是必备的技能,但小斌不是,他不需要表演,他一切都是真的,包括他这么小就知天命,同时不畏惧希望的到来。
施诗磊在言谈之中感觉得出来,他很喜欢他的中明爸爸,因为刘郢真的给了他诸多帮助,而且时常来看望他,给他买了很多东西。
“护士姐姐他们还以为我是他的亲儿子呢!”小斌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调皮和自豪,吐了吐舌头。
施诗磊并不喜欢他对刘郢这个称谓,因为,他自己就叫过。在床上。
他想了想,问:“那他真的说了要收养你?办手续了?”
小斌不太了解,他懵懂地摇摇头,说:“孙妈妈说,我出院以后可以先回福利院,也可以回中明爸爸家。中明爸爸好像搬新家了,他说的。”
听罢施诗磊陷入了沉思,不禁又开始为这个面目清秀的可爱孩子担心起来。
“施施哥哥,你这次回来,还去吗?”小斌天真地问。
施诗磊好笑道:“当然啊,我都还没毕业呢。”
“哦。”小斌点头,咧嘴一笑,多少有些腼腆和尴尬。
他猜想他是住院时间长了,对时间的概念模糊,加上没怎么上学,更是不知道今夕何夕。施诗磊暗自责怪自己没有在意他的心情,便理着他的病号服衣领,安慰道:“你病好了以后,就可以去学校上学啦。不用担心功课跟不上,守正学习那么好,他会帮你的,而且我也会回来的。”
“真的?”他眼睛亮亮的。
施诗磊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我可是学霸,你哪门功课跟不上,我都能教。啊,你看到刚才那位哥哥了吧?他英语说得可溜了,你连外语补习班都不用上。”
小斌笑问:“钦若哥哥也是我们这里的人?”
他一怔,撇撇嘴,满不在乎道:“管他是不是。总之你病好以后就只剩下好日子了,所以好好手术,明白?”
小斌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连连点头,笑完以后又说:“中明爸爸也是这么说的。”
施诗磊愕然,本来的好心情大打折扣,还是牵强地笑笑,说:“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到底还是对刘郢要收养小斌的事情放心不下,施诗磊寻了个话头暂时离开病房,跑出医院想看看能不能追上刘郢。偏偏到了楼下,只看到符钦若把刘郢送上计程车。施诗磊气馁地垮了肩膀。
“怎么了?”符钦若走回来,看到他在门口,很惊讶。
他摇了摇头。
符钦若说:“刚才打听了一下,似乎他已经办好领养手续了。去民政局做了登记,只是户籍还没迁。”
施诗磊一愣,问:“你刚才问他的?”
“嗯。”他点头。
“你为了打听这个才送他?”施诗磊问。
他又点了头。顿时施诗磊气也不是,高兴也不是,心情复杂得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少跟他说话。”最后他推了符钦若一下,转身就回医院了。
一等到孙立晴回来,施诗磊马上去找她问清楚小斌被领养的事。一问果是如此,他不悦道:“那早些时候怎么没告诉我?”
孙立晴一愣,笑说:“我给忘了。登记都是早两个月的事了,后来就在准备手术,刘先生他不急,我也就没怎么往心里去。反正他们关系挺好的,应该也反悔不来了。”
施诗磊为这事郁闷着,却不愿意告诉孙立晴自己以前受到的待遇。
这怎么说得出口?未满十四岁就遭到性侵,摆在现在随便怎样都能引起一则当地热门,更不要提关联到当代书画名家。说出来谁信?刘郢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为人也庄重严肃,一派君子形象。而他呢?从十五岁开始就在出卖身体赚钱,该信谁,不用谁人提醒。
“对了,这样一来你可真和小斌是兄弟了!”孙立晴还记得前天他说起过户籍的事,笑道,“这下不想迁了吧?”
“迁户口?”在一旁的符钦若听罢不明,疑惑问。
施诗磊一梗,拍拍他的手臂,闷声说:“我出去买烟,一起?”
闻言符钦若更是讶然,讷讷点了下头。
“诶,你自己不学好,就别让小符吸二手烟了。”孙立晴素来不喜欢烟民,不满道。
“没关系,我也抽烟。”符钦若礼貌地说。
这回轮到施诗磊惊讶了,他怔怔地看了符钦若两秒,才低下头往外走。
小超市外头的烟酒柜台根本买不到好烟,施诗磊在柜台里找了一遍,选了一包本地产的品牌香烟,抬头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符钦若一眼。他点点头。烟在走回去的路上就分了,施诗磊掏出买烟时候顺便买的打火机,停下脚步点火,符钦若叼着烟把手也拢过了火上来。
施诗磊第一次见到他的颜貌被香烟的烟雾缭绕,额头靠得很近,他看到符钦若眼底一片若有似无的漠然和无动于衷,把一口烟吸了进去。
“我还以为你不会抽烟。”施诗磊把打火机和香烟都放回了口袋里,用无名指挠了挠有些发痒的额头。
符钦若嘴角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说:“也就是学过,没事不会抽。”
他开玩笑说:“那现在是有事?”
“你觉得呢?”他笑着反问。
施诗磊很少讨厌符钦若笑,因为他笑起来实在是好看。转眼间施诗磊也不笑了,他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来,抽了半根烟以后说:“前两天我找我的户籍卡,才知道原来我的户籍还在刘郢的户口簿里。”
烟蒂落到了地上,符钦若忘了手里还有烟。半晌,他问:“打算问他拿户口簿吗?”
“当然!”施诗磊脱口而出,可一想也是气馁,“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我根本不想去找他。”
符钦若想了想,建议道:“我跟你一起去?”
“别。”他想都没想就拒绝,翻了个白眼,“让他知道我要跟你在一个本子里,你以后怎么过啊?我可不想弄得人尽皆知,对你也不好。”
其实有些事情施诗磊也纳闷。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跟刘郢相处了,也不知道这些年是不是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看起来似乎有所改变。施诗磊想得头有些疼,把烟丢到地上踩,问:“符钦若,你觉得刘郢这个人怎么样?”
“嗯?”符钦若思忖了一会儿,只是说,“他的字很好。”
施诗磊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真的只是这一句。一句话可大可小,他也还记得字如其人的说法,爷爷奶奶甚至符钦若的父母会接受他,多半也是因为看过了他的字。
因为刚抽过烟,嘴唇很苦,施诗磊舔了舔嘴唇,说:“说不定他改邪归正了?”
说完他打量着符钦若的表情,见到他疑惑地摇了摇头,却没说什么。
“如果我说,变态到死都是变态,没得救,会不会太不给人活路了?”施诗磊继续问,看他还是一副想不清楚的模样,接着说,“也是,我凭什么说别人。自己以前也是卖的。”
“你别这么说。”符钦若皱眉道。
他这副样子,施诗磊更是不清不楚了,“你心里是觉得,要给他机会?”他顿了一顿,“也是,他人挺好的。跟小斌非亲非故,帮他找肾|源,还付医疗费。人这么有才华又这么善良,怎么会做那种事?大概我的记忆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吧。”
听到这里,符钦若轻叹一声:“我没说我不相信你。”
“我也没说你怀疑我。”施诗磊冷冷道。
符钦若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半天竟也没说一句宽慰的话。可施诗磊很清楚,符钦若从来不否认自己心底的想法,他能做的不过就是沉默着不承认,以为不把伤人的话说出口就皆大欢喜。
一瞬间施诗磊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于是就笑了,从口袋里翻出烟,又取出一根来抽。符钦若眉头紧蹙看着他,把自己手里的烟捻到一旁熄灭。
“既然他这么好,我还跟你干什么?”施诗磊烟抽一半,忽然语气生硬地说,“我还有赡养的义务呢,毕业了回来伺候他算了。”
“施诗磊。”符钦若叹气。
“你叹什么气?”施诗磊就烦听他叹气,质问道。
他抿了抿嘴唇,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说,索性沉默了。
见状施诗磊冷冷一笑,嘲讽道:“你觉得我很莫名其妙对不对?”
符钦若眉头紧锁,无奈道:“你不要这样说话。我们可以一起去找刘中明,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他没必要还在一张纸上牵着你。再说,我看他也不是这么不能沟通的人……”
“你说什么?!”施诗磊蓦然站起来,把烟丢到地上,无不讽刺地笑,“好,你说真话了。”
符钦若面上一白,跟着站了起来。
“你别说,我都知道了。”才几句话功夫,施诗磊就筋疲力尽,他暗暗吁了口气,问,“那你还要不要我?”
他好像松了一口气,道:“怎么能不要?我跟你去找刘中明,我来跟他说。”
施诗磊脱力地牵了牵嘴角,还是轻轻白了他一眼,嘟哝道:“我可不愿意你跟他见面。我自己去好了。”
符钦若惊诧极了,“你……”
“好了好了。你总是迁就我,这回也别例外了吧?”施诗磊打断了他,尽管心里沉甸甸的,头也有些疼,可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面前站着的人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是他的符钦若,“我问你,你爱我吗?”
他低下眼眸,轻轻点头道:“嗯。”
还是这副模样,施诗磊好气又好笑,往他肩上用力一推,说:“那你可别辜负我。”
符钦若手指扣起来,肯定地说:“不会。”
到了晚上,孙立晴跟厨房大姐一道准备好晚饭,全部人都聚在饭厅里吃饭。出门的弟弟妹妹们都回来了,他们得知施诗磊白天去看望过小斌,纷纷关心起来。
施诗磊心情不太好,回答得心不在焉,弄得孙立晴很紧张,问:“不会是小斌怎么了吧?我前两天去看,还好好的!”
他夹了一块五花肉,发现肥肉的部分太多,便往符钦若碗里一放,说:“没事,好着呢。医生说成功几率很大,不用担心。”
“那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常可奇怪道。
施诗磊看中一块五花肉,夹起来翻看两边发现又没什么精瘦肉,“我哪有愁眉苦脸?”他把肉放进符钦若碗里,说,“是你们没有忧患意识。”说完他看还有阿福几个小的在,便靠过去低声说,“手术前后的费用不用想了?”
谁知这话让孙立晴听到了,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说:“哪里用我们花钱呀?刘先生会负责的。”
施诗磊见到自己反倒是被笑话了,便懒得再提这件事,索性只顾着吃饭。他望着面前的五花肉看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块自己想吃的,瞥见符钦若碗里的两块都只吃了一半,都还剩下精瘦的部分,不禁眨了眨眼睛。
符钦若把还剩半碗米饭的碗往施诗磊那儿侧了侧,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目光。
施诗磊撇撇嘴,又把那两块吃了一半的肉夹回碗里。
“施施哥哥吃钦若哥哥的口水!”阿福拿着饭勺在旁边舀看,看到了他们的小动作,忽然脆生生地叫起来。
符钦若正夹着四季豆,筷子一松,豆子又掉回了碟里。
面对其他人愕然的目光,施诗磊拿起一只羹匙把松仁玉米往阿福的碗里舀,一边说:“少见多怪,你以前吃剩的饭,还不是我们几个吃?全家人都吃过你的口水。”
阿福瞪圆了眼睛,不相信道:“才没有!”
施诗磊皮笑肉不笑,把羹匙放回来,说:“不信你问他们。”
“是真的,以前你的剩饭都是施施哥吃。后来他去上学了,就是我和守正吃的多。你年纪小,忘记了。”常可笑话道。
阿福蛮不高兴地鼓了鼓脸颊,转眼间看到大家都在笑话他吃饭剩饭,一脸委屈地埋下头来,嘟哝着“才没有”,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
尽管晚饭最后还是以众人逗弄年纪最小的阿福告终,可施诗磊一餐饭下来,也是味同嚼蜡。他后来没夹菜,好不容易才把一碗饭吃完,不剩一粒米。
洗完澡,施诗磊坐在床上,掏出符钦若的手机,找到刘郢的电话号码。
头发没有擦干,水珠一滴一滴地流下来,滴到了床单上,他回头看到,就用毛巾包住头胡乱擦了一遭。时间也不过九点多,施诗磊却想睡觉了,这天下来他特别累,尤其是跟符钦若吵架过后。
他用掌根揉了揉发痛的额头,手指因为还是湿的,输电话号码还输了好一会儿才成功。
把电话号码存起来以后,施诗磊走到外头找吹风机吹头发,再回房间,在路上遇到从楼下洗完澡上来的符钦若。
还剩两级台阶,符钦若湿漉漉的头发上盖着已经不甚柔软的毛巾,水珠顺着发梢滚落在肩头。
他看到施诗磊杵在走廊,自己也停下了脚步。
施诗磊再也不想跟符钦若吵架了。这样想着,他走过去抓住符钦若的毛巾,用力擦他的头发。
水滴滴答答,都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