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八回(1 / 1)
除此之外,家里与平时再没有什么区别,梅雨天气也到头了。
明堂上的那片天空渐渐变成青色,似是要下雨,又像要天晴。施诗磊洗好衣服,考虑了半天,还是将衣服晾了出来。毕竟这是在最后一进的明堂里,就算客人来了也不会看到。
他把盆子拿上,要回屋时忽然抬起头,看到一滴雨水打落在额头上。心中无语片刻,施诗磊还是不得不把已经晾好的衣服拿回屋檐下来挂。
他从浴室里出来,远远地听见从长弄的那头传来人声。施诗磊想了想,正好看到符钦若从前面走出来,正顺着长弄往外走,自己便快步跟了出去。
“这个台门,怕最迟也是清代留下的吧?保存得挺完好,真是下了大功夫。”先一步走进了香火堂的那个男人环视着眼前所见,对身边的人啧啧称赞道。
施诗磊看他们二人都是相貌堂堂,心里便落定了几分。他看陪同在旁边的那一位先生眉目之间跟符钦若有些许相似,皮肤也是白得很,猜想这应该就是符尹清了。
他赔笑回应着朋友的夸奖,一见到符钦若走过去,马上高兴地介绍:“诶,钦若!这位就是周明泰周先生。明泰,这我侄子,符钦若。”
周明泰许是未料到符钦若会这么年轻,才打照面就生生地愣了一愣,笑道:“久仰久仰。真看不出来,《孙子兵法》是出自你的手下。”
“不敢当。”符钦若与他握了手,自然地避免了和他的对视。
“尹清倒是跟我说过你的年纪,但我猜你多半也是要少年老成一些,否则写不出那么稳和苍的字来,可是现在看来……字如其人这观念,我是要改一改了。”周明泰说完朝符尹清笑起来。
符尹清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却不客气地说:“他长得是出尘了些,但心里住了个小老头。可是不能小觑的。”
施诗磊一直站在远处望着,也不打算走近。这个周明泰他有点印象,也是个收藏家,不过之前符钦若没提,施诗磊就没想到会是他看上了符钦若的字画。
他原想这么大的台门,就是有客人来了,当做不知道,不打招呼也没关系。可没有想到,符尹清和符钦若说话的时候,余光瞥见了隔着一段长弄的施诗磊,两人目光一对上,施诗磊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了。
“钦若,那就是你朋友吧?”符尹清有意地抬高了声音。
施诗磊头皮发麻,见到符钦若回头,自己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笑着问候:“伯伯好。”
“这是……”周明泰好奇道。
符钦若见到伯父看向了自己,便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在杭州读书。暑假了过来玩的。”
“是叫施诗磊吧?”符尹清微笑问施诗磊。
他不太自然地笑笑,点点头,又跟周明泰问候道:“伯伯好。”
“他的字也是相当好的,等到晚些时候,我们一同写写字,你就可以看到了!”符尹清笑着对朋友说,见他颇有兴趣,又道,“别的我倒是没有见过,不过这个行草,别说他这个年纪,就是再大些的,也难得有写得比他出色的!”
听到符尹清这么毫不吝啬的夸奖,施诗磊心里不禁又惊又喜。果然周明泰听说以后,看他的眼神也变郑重了许多,期待道:“那我可要好好见识见识了!”
施诗磊脸上有些泛热,才想说点谦词,忽然又听到周明泰对符尹清说:“对了,中明这几年不是在研究行草和狂草吗?可巧了,晚上还可以和这两位年轻人切磋讨论一番。”
“是啊!”符尹清同意点头,笑道,“把我伯父也请上,老中青三代也好好附庸风雅一番。你们负责风雅,我附庸一下就行了!”
从听到那个名字开始,施诗磊心就收紧了一下。他不自觉地把嘴唇紧紧抿起来了,只见周明泰双手背在身后,朝外头走了几步,念叨着刘中明怎么这么慢,他的身体一截一截地凉了下去。
难道符钦若的伯父说会一起来的朋友,就是刘郢吗?
这个不好的预感很快成为了现实,而且容不得施诗磊做一步退缩。转眼间,他就看到刘郢和符爷爷从前面走进来,两人头都微微低着,似乎在说着什么老旧的事,表情严肃,心情倒是愉悦的。
施诗磊咬紧了牙关,手不知不觉间握成了拳头。
只听得周明泰朗声笑道:“我说中明你怎么这么慢,原来是先去拜会老先生了!符老,好久不见啊!”
符爷爷双手背在身后,跨过门槛,难得地微笑说:“我从外头回来,正遇见中明在台门斗张望,就带他进来了。尹清,你怎么把客人留在外头了?”
“罪过罪过,这可是他自己想好好看看,才不知不觉落在后头的。”话虽如此,符尹清还是赔礼道歉,又说,“中明,怎样?参观够了没?”
刘郢轮廓分明的脸上冷漠得要紧,但笑容多多少少让他冰冷的脸显得温和了一些。
他的目光从符尹清身后扫过,笑道:“台门深锁,也有百年历史了,不可能一下就读完。”
就是这个声音,再一次传入了施诗磊的耳朵里,好像唤醒了他脑海里那些就要腐朽的记忆,也跟着一句一句回响起来。
那些句子在重重复复的时候,刘郢忽然把目光落到了施诗磊身上,无不惊讶道:“施施?”
他没有想到会这样,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个人,可一切却都来得如此措手不及。听到刘郢叫自己,施诗磊喉咙好像被钳住一样发不出声音,偏偏这时其他两位客人都把惊奇的目光投向了他。
施诗磊迟疑着究竟要怎么称呼他,忽然听到周明泰笑问:“怎么?还是熟人?”
“爸……”这个称谓叫出口,施诗磊觉得自己的双手都冰凉了。
“好久不见了。”刘郢微笑道。
他平时人看起来十分严肃,但微笑的时候还是和蔼可亲的,施诗磊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笑容。他吃力地牵了牵嘴角,也不好走往符钦若身边。
这样一招呼,就连符尹清都诧异得不得了,问:“这是什么情况?中明,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儿子,还这么大了?”
“哦。”刘郢恍然,转眼看向了面色发白的施诗磊。
施诗磊浑身都是僵硬的,他不想说他们之间的过去,一个字都不想多提。可是,刘郢自己不说,也只有他能说——只有他有立场说。他余光看到符爷爷不解地看着迟迟不开口的自己,已经隐约看到他就要皱起来的眉头。
刘郢对施诗磊来说,是有着养育之恩的人。他所上的幼儿园、小学、初中,都是当地最好的,并且还能在课后有单独的家教辅导外语,可以说,不能置否,那些年施诗磊就是因为刘郢才受到了最好的教育。但施诗磊还是因为不喜欢他而离开了,在不知道真实情况的人眼里,已经是不懂事。
如果这个时候,他还是要等刘郢来说明,那么恐怕在这些长辈眼里,他就是个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不仁不义的人了。
“刘叔叔是我的养父,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他收养了。”施诗磊尽自己的全力表现出温顺的模样,笑着跟两位客人解释,“不过后来我住学校,就很久没有联系了。”他实在是不会说话,组织不出更令人信服的言语来。
正当其他人面面相觑,感到不解和惊讶时,刘郢和顺地笑了笑,只说:“雏鹰大了,总要离巢的。施施他也不是燕雀。”
施诗磊不知道应不应该谢谢他替自己解围,他只想尽快把这一茬过去,于是牵了牵嘴角,低下了头。
“怎么下雨了,你们还站在外头呀?”符奶奶从客厅里迈步走出来,冲他们微笑挥手,“我泡了茶,要聊天,进来边喝边聊吧。”
茶叶里带着淡淡的莲香,在袅袅的青烟中飘荡着。施诗磊起身接了一杯茶,转身以后见到刘郢手里还没有茶,就知道了奶奶先把他叫过来的意思。他心里吁了口气,走到刘郢面前,双手递给了他,道:“爸,喝茶。”
“嗯。”刘郢正跟符爷爷说话,抬头看了他一眼,把茶水接过来闻了闻,惊讶地又抬眼看了看他,朝旁边递了个眼神,道,“坐吧。”
“坐。”符爷爷也说。
施诗磊不想坐在刘郢身边,可就连符爷爷也发话了,只得在刘郢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来。
他双手往膝盖上搓了搓,瞧见符钦若已经被符尹清叫往书房,忍不住还是站了起来,唤道:“符钦若……”
符钦若刚要走,听到他叫自己,看看其他人,说:“一起吧,前些日子不是也写了字吗?反正周先生也是要看的。”
“施施的字吃过晚饭再看吧,这不是也很久没有和爸爸见面了吗?叙叙旧。”符尹清理所当然地说完,又冲爷爷奶奶笑道,“这么说还真是有些怪。”
符奶奶正在泡茶,听了也说:“施施啊,你就在这里陪你爸爸说说话吧。钦若,你们去看字,等会儿我做好了饭叫你们。”
施诗磊听到连奶奶都这么说,只好又重新坐了下来,一脸沮丧地看向符钦若。
“走吧。”符尹清催促了一声,看侄子的眼神多了几分责备。
符钦若微微一怔,最后看了施诗磊一眼,跟着伯父走出了客厅。
他离开以后,施诗磊便没有办法安分地坐在椅子上了。他总是觉得坐在刘郢身边就会浑身不自在。以前他还在接客的时候,如果遇到自己不喜欢的客人,也是会马上离开推给别人的。除了一开始包养他的那个老头子以外,施诗磊没有伺候过任何会让他感到不自在的人。
但他知道现在自己是不能走了。
他依稀记得之前符奶奶他们提起刘郢时候的反应,知道他们肯定很欣赏这位有才华和文采的当代书画大师。
这样一位在所有人眼里除了严肃和孤冷以外,再无缺点的人,又有哪里不值得施诗磊尊敬呢?他怎么能撇下脸走开?且不说刘郢领养过他,哪怕是作为一个学字的后辈,也是断不应该这样对待前辈的。
施诗磊看到符爷爷的茶杯空了,连忙起身走到奶奶身边,滗一杯新的茶水。
“这茶叶是前些日子天晴的时候,施施他拿到后院的莲花里放的。后来雨天,睡莲好几天没开,等再拿出来就有些潮了。”符奶奶把新的茶水交给施诗磊,对朋友说道,“不过昨晚施施取出来,专门烘了一会儿,非但干了,花香也全进了茶叶里。可巧今天中明你就来了,这也算是天意吧。”
施诗磊端着茶水的手一僵,险些没有将茶水泼出来。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见到刘郢拿起茶杯后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顿时后背发凉。可他还是把牵强的笑容摆设得腼腆一些,又低着头在旁边坐了下来。
符爷爷在一旁看着,说:“他在你跟前生怯了许多啊。”
刘郢把茶杯举起来在面前晃了晃,闻着茶香,遗憾道:“大概是我从前对他太严厉了吧。”
“严师手下才能交出高徒,施施以后会有大出息的。”符奶奶安慰道。
“比不上止敬吧,毕竟是二老手把手教出来的。”他淡淡笑了一笑,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年初在纽约举办的当代华人书画新秀作品展,无论在业内还是社会上都很受好评,而且当地报纸也做了非常重要的报道。我当时人正好也在那里,有幸受邀去观看,里面就有止敬的作品。听说他的年纪以后根本难以相信,直到后来得知,他是二老的关门弟子,才略信一二。”
施诗磊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奇怪的话,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地看向了奶奶。
符奶奶看他不明不白的样子,很是惊讶,末了噗嗤一笑,道:“施施,止敬是钦若的字,怎么你不知道么?”
如此一想果然是的,施诗磊却从来没有听谁说起过,顿时怔住,脸上热热的,腼腆地笑了笑,也不说什么了。原来符钦若的字已经送到国外华人圈去办展览了,可是,他在哪里呢?
他甚至不是一个别人在提起的时候,会用表字称呼的人。
施诗磊低头掰了掰自己的手指,听到符爷爷说:“钦若这人生性恬淡,平时写写画画的东西都是自己留着,最多也就和家里人一起看看。送去展览的作品,恐怕也是他伯父或者舅舅舔着脸让他创作的,否则他也不会用自己的字留名。”
“哪里有这样说自己侄子的?”老夫人听到丈夫这么说符尹清,不免开口责备道。
符爷爷冷清地笑了两声,也不解释。
“哦?”刘郢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笑道,“难怪我当时看了,只觉得笔画隐约之间刻意了一些,只当是写字的孩子年纪小,收放多少不自如。符老,这么说来,止敬他平日里自己愿意去写的东西,恐怕更见功底?”
爷爷不置可否,只是端起茶呷了一口。
“施施,不如你到书房去问止敬拿些他的习作来看看?我恐怕他们在聊得起劲,也不好去打搅。”刘郢忽然回头对施诗磊说。
施诗磊回过神来,茫茫然地抬起头,还是觉得他说的人跟他认识的符钦若对不上。
“施施,钦若这些天不是在抄赵长卿的诗词吗?我看他写那个写得挺认真,你就拿过来让你爸爸看一看吧。”符奶奶吩咐道。
“哦,哦。”施诗磊站起来,杵了两秒,想起那个八行信笺本符钦若在昨天就抄好了,“我这就去拿。”
施诗磊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觉得一天过得这么漫长。
天阴沉沉的,不看时间,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仿佛今后的每分每秒都是这样晦暗的天气,不会再转晴,也等不来可以点灯照明的深夜。
符钦若抄好的诗集前天晚上施诗磊还放在床头读,就等他在书房刻章刻累了,回来一同睡觉。施诗磊一回到房间里,推开门就透过宁式床的床架见到放在桌上的线装本。
他走过去拿起来,打开取出里面的红叶书签,正好见到昨天读到的半阕——
无非无是。好个闲居士。
衣食不求人,又识得、三文两字。
不贪不伪,一味乐天真,三径里。
四时花,随分堪游戏。
昨夜读到这里的时候,施诗磊听到了符钦若推门进来的声音。他想也没想,把书签往里面一放,书丢到桌上,轻轻唤了一声:“符钦若。”
后来竟然连余下半阕也不愿意读了。
要是读下去,说不定也能看到最后一句——“你荣华,我自关门睡。”
施诗磊是从来不相信命运的,可符钦若却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还有这样一件他逃不开的事情。
预想不到这本诗册里还有多少一语成谶的句子,也许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施诗磊在房间里翻了好几遍书,最后才起身出门。
可刘郢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客厅了。
施诗磊去往爷爷的书房,里头空无一人,又折回后面去找符钦若。
原来所有人都来到了符钦若宽敞的书房,这边一一打开箱子里的卷轴,那边则已经在研墨挥毫。
正把字写好的周明泰抬头见到站在门口不进去的施诗磊,眼前一亮,笑道:“止敬,来前你伯父和我说,你因为没上专业院校,所以认识圈里的人不多,而今看来你就是天生的书生命,但凡臭味相投的人自然都是会遇到的。”
符钦若背对着门口,顺着周明泰的目光往回看,不禁怔了怔。
“我见这位施施同学也是手无束鸡之力的弱书生模样嘛!”周明泰看旁边的人不解,遂解释一番,忽然又说,“说到这个,我当真要说说字如其人一事了。”
他放下笔,走到旁边拿起一张还没有装裱的字,轻轻打开来,冲施诗磊称赞道:“施施,这篇《不苟》真的是你最近写就的?我看着,还以为是几十年以后的你穿越回来写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写出这么苍劲的欧体,又不失褚体的温润之美,实在难得。”
那是他来这里过暑假以后开始写的字。《荀子》他一共写了两篇,这是其中一篇。施诗磊走进书房去,谦虚地笑说:“是最近写的,这篇昨天下午才写完。”
周明泰挑眉,对符尹清说:“看来我这次是没有白来,求不到符老的字,倒也是收获颇丰。——施施,你打算写多少?”
“啊?”施诗磊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了看符钦若,才说,“是打算把《荀子》都写完的。”
“那岂不是一份巨作?真有心力。”他再度赞叹,思忖片刻,又道,“我能不能先把你这部作品给预定下来了?等你写完以后,转手与我?”
施诗磊心头一惊,不太确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又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符钦若。
符钦若看他很不习惯,就说:“他要写完恐怕还需一些时日,周先生如果有心想要,到时候请伯父留意联系一下就好。”
原来真是想要买他的作品,施诗磊觉得很不真实,就连笑容也拘谨了许多。
“那可要麻烦尹清了。”周明泰心满意足地笑笑,朝在一旁看画卷的刘郢说道,“刘中明,你还不来看看你儿子写的字?也不怕多年不见,青出于蓝了你都不知道!”
“施施要超越中明,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明泰,你这口若悬河的习惯可得改一改了!”符尹清跟着刘郢走过来,哂笑他。他看到施诗磊手里拿着一本线装本,好奇道:“这莫非就是刚才提到的诗集?钦若这阵子抄的?”
符尹清说着,把施诗磊手里的本子拿了过去,打开来跟刘郢一起看。
只见到刘郢目光稍微一晃,抬眼略为惊讶地看了符钦若一眼,再度低头去看诗集。
这下子把周明泰也吸引过了过来,凑近一看,毫不吝啬地赞道:“好标致的小楷!”
刘郢双手负在身后,在翻看了几页以后,问道:“喜欢赵仙源的词?”
符钦若不置可否,说:“随意抄一抄的。”
听到他们两个说话,施诗磊不甚舒服地咬了咬嘴唇,想了想,还是走到一旁去和奶奶说话。可他还是忍不住留意他们在说些什么,眼睛也忍不住朝他们那儿瞟。
符奶奶见状,悄声说道:“刚才你去拿词集的时候,中明看上了一幅钦若的画,想要买下来。已经跟尹清说了。”
施诗磊一怔,问:“哪一幅啊?”
“你爷爷现在手里拿着的那幅《长雨消暑图》。”符奶奶颇有些感慨,“真是少见中明还能眼低,换做是我,恐怕除非送,否则不收的。”
听见奶奶这样菲薄自己的孙儿,施诗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说:“那幅画很好看的。”
她恬然一笑,说:“好看是好看,可钦若毕竟是个不出世的孩子。把他的画收在家里,客人来见了,问起是个没有名号的人,总有几分掉价吧。”
施诗磊听出奶奶话语间多少有几分遗憾和惋惜,猜想她大概还是为孙子这样恬静脱尘的性格不值。毕竟就算不是追名逐利,但也是要一展才华的年纪,这样安居一隅虚度年华,看在老人家眼里到底还是要扼腕的。
他回想起刘郢要买符钦若的画,试探着问:“他要多少钱买?”
符奶奶看看他,扁着嘴巴摇了摇头,说:“没定,大约回头再和尹清商定吧。你也知道,钦若脑子里没有钱这个概念,他要是喜欢了,白送也没什么。”
施诗磊听了心里柔软了许多,但也荒凉了一些。
或许是由于从小就衣食无忧,符钦若的确从来没有把钱放在眼里。施诗磊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符钦若因为心情不好,空着客栈里所有的房间,也不愿意让他们住进去。后来,又变成了随便住,不收一分一毫。
思及此,施诗磊不由得失笑。
“既然是习作,钦若,不如你就做个人情送给刘先生吧!”符尹清提议道,“难得你们一见面就这么投缘,中明又是施施的父亲,这个见面礼总是要送的吧?”
施诗磊回头去看,看到他所指的是那本词集,不禁皱起了眉头。
没等符钦若回答,刘郢就谦逊地笑笑,说:“写得这么用心的习作,我跟止敬才初次见面,可不敢收。不过要是止敬愿意割爱,回头我倒是愿意和你商量一下价位。我本是不喜欢这么斯文秀气的小楷,但胜在与词句契合,这就是求之不得的好处了。”
“钦若,意下如何?”符尹清朝侄子挑了挑眉。
符钦若沉默了片刻,抱歉道:“这是我抄了送给施诗磊的,恐怕不能给刘先生。”
闻言两人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符尹清呵呵笑道:“钦若,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他们二人是父子,送给中明可不就是给施施嘛!何况这又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不过就是平时抄一抄的东西罢了。”他说完以后,还对符钦若使了使颜色。
符钦若看到,避开了目光,却不吭声。
“尹清,那本就不是钦若想要拿出去的东西,勉强了也无趣。”正当气氛冷下来的时候,符爷爷在一边说,“既然今天大家难得聚在一起,不如就现在写写涂涂以作乐吧。钦若写点什么东西送给客人,也好表心意。”
“只恐拿不出手,要嫌弃的。”奶奶笑道,“中明,我很久没有看到你动笔了,今天有没有兴趣写点什么?留些墨宝放在我家台门里?”
周明泰一听来了兴趣,抚掌笑道:“这样再好不过!中明,你给不给机会,让我也附庸风雅一回?”
刘郢看看大家,目光落回手里的词集上。他把本子合上,放到一边,话语还是自谦:“我也不是什么风雅之人,哪里有机会让你来附庸?”
施诗磊不知道自己是不习惯他们文绉绉的说话,还是不喜欢跟他们混在一起,看到他们开始研墨写字,他只想跟符奶奶到厨房里头去为晚饭忙一忙。
谁知他才要走,就听到周明泰说:“施施,一起吧!我还是不太相信,你能写出这样的欧体来。让我们亲眼证实一番?哦,还有那幅行草,也让你爸爸看看你这些年的进步嘛!”
他忍住心里的不耐烦,也不准备说什么。可奶奶也微笑说让他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写写字,议论议论,晚饭还是让女人去准备就行了。
施诗磊怕自己再矫情下去,连爷爷也会不高兴,只好跟着留了下来。
符钦若是本来就寡言,而施诗磊就顺着不开口,随便他们在写字的时候说些什么,问起来的时候只随口敷衍附和两句。
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样,这样几个人对几个字评头论足,是他过不了的生活。或许也就只有和符钦若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愿意对写出来的东西点评两句,无伤大雅也不会往心里去,写得也舒心。
奶奶一个人准备了一桌饭菜,到华灯初上的时候,主人和客人们都在餐厅里用餐。
施诗磊心里盼着他们快要走了,吃得心不在焉,注意到符钦若没怎么动筷,也不好给他夹菜,只好自己也神游天外地咀嚼着嘴巴里的饭粒。
他们说的话有一段没一段地进了施诗磊的耳朵,他才知道原来刘郢会到这边来,是因为前段时间在杭州举办了作品展,前两天才刚刚结束。
这么说,他很快就会回去了。
施诗磊正在心里暗自松一口气,忽然听到奶奶说:“既然中明要回去,施施也回家去看看?”
“啊?”他回过神来,好像听不懂奶奶说话似的,“回家?”
刘郢抬眼看他,说:“上回我听你孙妈妈说,你寒假也没有回去,常可还为此跑来杭州找你了。你弟弟妹妹都挺想你的,这暑假也快结束了,抓紧时间,和我一起回去看看大家吧。”
施诗磊听他说得冠冕堂皇、理所当然,心里却堵得慌,他面有难色地说:“我……”难道说他有事?这不是一天到晚都闲在家里没事做吗?可是,又不能说不想回去。
“小斌找到肾|源的事情,你知道了吗?”刘郢进而问。
这个消息他闻所未闻,怔了怔,惊喜道:“找到了?”
刘郢微笑点头,说:“我来杭州以前去过一次孤儿院,也是那时孙妈妈告诉我的。”
施诗磊松了一口气,想着尽快把钱备齐,好让弟弟做手术。
“钱的事情不用担心,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小斌已经在医院里观察,做手术应该也就是这两个星期的事情,总不好等到人家反悔。”刘郢好像看出他心思似的,这般说道。
他心里咯噔了一声,顿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了。
刘郢语重心长地说:“回去看看吧。这些年你照顾他,是挺辛苦的,现在他要康复了,回去看一看?”
席上的其他人都没有说话,怕是打扰,但听他们之间的言语,大致也知道是什么情况了。这样一来,大家都对施诗磊的犹豫感到莫名其妙,又不方便开口问。
施诗磊捧着青花瓷碗,打定主意说:“那我过几天就回去。”
“不和中明一起回去吗?”符奶奶奇怪道,“他明天就回去的,也同路。”
她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施诗磊不情不愿地笑笑,瞥见符钦若也是不便置喙的神色,心里莫名有些不悦。他抿了抿嘴巴,听到刘郢说:“一起吧,我让助理再多订一张机票。”
明明就坐在饭桌旁边,施诗磊还是觉得自己被逼到了死角。筷子在他手里被握得紧紧的,压出了印子。
“嗯,好。”施诗磊最后不得不投降了。
这天他们兴致都十分高,用过晚饭,又是抚琴论诗。
雨淅沥淅沥地又下了起来,沿着房瓦往下坠,滴滴打在桂树的枝叶上,落在老旧石砖的坑洼里,也是啪嗒啪嗒作响。
奶奶找出了符尹清年轻时用于练习的尺八,让友人们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一技之长,非要他当场展示。符尹清拗不过大家的兴致,便是随意吹奏了一曲,曲音空灵得好似要越过那串串雨帘,飞到空中去。
施诗磊心心念念都是明天下午就要跟刘郢回去,怎么样也没有办法跟他们一道欢声笑语。他闷闷地坐在符钦若身边,托着腮出神看符尹清教周明泰吹尺八,揉了揉眼睛,瞥见正与爷爷说话的刘郢忽然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立即移开了眼睛。
他们什么时候才会走?时辰也不早了。施诗磊想问又不方便问,毕竟现在自己主也不是,客也不是,地位尴尬。他揉揉眼睛,额头上不知道是不是被蚊子给咬了一口,痒痒的。
施诗磊抬起头,见到符钦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看自己,一时心里委屈,撅起了嘴巴,把发痒的额头压在他的手背上蹭了蹭。
符钦若的手就放在古琴边,见状怔了怔,轻声问:“痒?”
“嗯。”施诗磊点头。
为了弹琴,符钦若右手上留了些指甲。他伸手轻轻帮施诗磊挠了挠,看到留下红印,说:“我去厨房给你找点盐来擦。”
“我跟你去。”可算找到个由头离开,施诗磊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
“这是去哪儿?”奶奶看到二人起身,疑惑道。
符钦若看看施诗磊,答道:“他被蚊子咬了,我去拿些盐过来。”
她了然点头,对施诗磊温和地微笑说:“去吧。”
施诗磊才笑着应了一声,转过身却听到刘郢问:“还一起?”
他沉了沉气,背对着刘郢,蛮不高兴地对符钦若哼了哼鼻子。连养父都发话了,施诗磊不得不转身,又坐了回来。
“钦若快些去吧,我好像也被咬了。”奶奶吩咐道。
符钦若低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施诗磊,点头以后离开了。
他才走没两步,终于把尺八吹出声音的周明泰笑着问:“施施,你会吹什么乐器吗?”
施诗磊没有心情应付他,漫不经心地说:“不会。”
“中明,你不是会吹笛吗?怎么?打算以后带进棺材里,所以才没有交给儿子?”周明泰闻言,笑着对刘郢开玩笑。
刘郢转眸看了看施诗磊,只道:“以前教过他,但没心学就淡忘了吧。”
施诗磊沉了沉气,面对其他人的目光,往下接话。他讪讪一笑,说:“我实在不太喜欢音律的东西。”说完又觉不对,果然,他马上就看到了爷爷奶奶质疑的目光。
他心里泄气,可也没有机会纠正了。想到之前为了引起符钦若注意,还做出一副很喜欢琴的样子,这件事没少在爷爷奶奶心里加分,而现在恐怕又都扣掉了吧?说不定还因为作假而让他们讨厌了。
施诗磊可不想这个时候被推出去,他咬了咬牙,又说:“笛子是忘得差不多了,不过琴还是记得一点的。先前符钦若也重新教过我。”
“哦?”符尹清很惊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乐和诗书一样,都是要静下心来才能学有所成的东西。也能陶冶身心,净化心灵……”
不知道他究竟何来这样一说,施诗磊心情不甚好,不想附和。他甚至想要吐槽:还有不少人,就是盯准了一些大官大款的雅好,行贿送礼做尽坏事。
施诗磊知道这些东西的确是要静下心来才能学有所成,可是学有所成以后的事情,他就不好打包票了,最起码,他觉得自己就没怎么陶冶身心,倒是靠着这个,赚了不少好这口的人的钱。
想到这里,施诗磊不愿意再往下想。
他不愿意去想,符钦若是不是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才会喜欢自己。但他明白,如果自己没有这些特长,爷爷奶奶一定不会接受他从前的身份。这是他少之又少也重中之重的筹码,而这偏偏,又是刘郢给他的筹码。
可惜右手上的指甲因为不想在无意间抓伤符钦若,全给剪短了,施诗磊有些后悔自己起错了念头,坐在琴前拨了两个音。
这琴是他第一次让符钦若教琴的时候用的那方,摸着也顺手许多。符钦若在梅雨季节到来以前调过一次音,现在听起来音更准了一些。施诗磊想了想,还是选择弹最简单的《古琴吟》。因为有一段时间没弹,又没有拨琴的指甲,他弹得虽然顺和,却只有功底,没有感情,听起来差强人意。
施诗磊弹完以后,尴尬地看向奶奶,笑得很勉强。偏偏这些人都在,他也不能撒娇卖乖,只好低下头来,说:“没什么准备。”
“没关系,男孩子本来若不常弹琴,也不好留指甲。”奶奶善解人意地为他开脱。
他挠挠脸颊,还是多少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到符钦若总算回来了,一时没注意,脸上露出了埋怨的表情。
“盐罐子空了,找了很久才找到新的装进去。”符钦若说完,把一个小味碟放在琴案边,坐下来沾了一些盐,问都没问就抹到了施诗磊的额头上。
施诗磊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弄得愣了一愣,抬眼看到他手腕上的红绳,直想在他把手拿开的时候抓住,把他指尖上留着的盐分给吃下去。
符钦若这个小小的举动被他人看在眼里,周明泰疑惑地看看符尹清,符尹清看着自己的侄子,皱起了眉头。
但施诗磊却不知符钦若究竟有没有将此举放在心上,只见他把沾过盐的手指往旁边茶盏里的余茶里轻轻一点,便移走了眼光。
“钦若,要不要也试一试尺八?”符爷爷忽然在稀稀落落的雨声中,问道。
符钦若眸光一闪,抬眼望向祖父。
只听周明泰惊喜道:“止敬还会吹尺八?符老,这可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孙儿,将来真是不知哪家姑娘,可以有幸得到他的垂青。”
符爷爷只是淡淡一笑,满不在意地说:“他喜欢就行,我对他并没什么要求。”
施诗磊听了,抬眼去看正打算吹尺八的符钦若,只见他低着眉眼,因为站在背光侧,所以也看不到他是快乐还是不快乐。说来奇怪,明明爷爷已经这么说了,可施诗磊自己听着,也是高兴不起来。
符钦若吹得是简单的曲子,或许是常见的入门曲,施诗磊听到也觉得似曾相识。
这一天的相会就这么在他一曲终了以后散了。
施诗磊心中大石落下来,只想着明天的事明天处理,今晚先和符钦若安安稳稳睡一觉再说。
他起身打算跟符钦若一起送他们出门,刘郢忽然转过身来,对他吩咐道:“施施,你跟我们一起回酒店吧。明天也方便一起走。”
“我……”施诗磊万万没有想到他突然这么说,心里百般不愿意,“可是……”
符尹清看看刘郢,也道:“说得也是,街口在修路,车开进来不方便。你就跟我们一道走,也好过明天你爸爸再过来接你,或者你再拖着行李去酒店跟他汇合。”
说什么汇合,施诗磊根本就不想跟他走。但是答应都答应下来了,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总不好反悔,而且,就算不跟他回去,施诗磊也是想要回家的,毕竟一直拖着病的弟弟终于可以动手术了。
施诗磊为难道:“我东西挺多的,等收拾好了,就很晚了。”
“明天早上你起来收拾好了,我开车送你去酒店吧。”符钦若对他说。
他一听好像看到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说:“嗯,好啊。”
刘郢看看他们两个,说:“也好。我明天两点离开绍兴,你在那之前到酒店吧。要是晚了也没关系,再改签机票也行。”
施诗磊不想直视他,只是点了点头。
等把他们送走,已经是午夜。施诗磊洗完澡,心事重重地回房间,却没有见到符钦若。他一整天没能跟符钦若好好说几句话,快要睡觉了还没见人,施诗磊不免有些生气。
他趿着拖鞋往外走,书房找不到,堂前也找不到,这一进四处都找不到他。
施诗磊气呼呼地在小池旁边的围栏上坐下来,听到黑暗中有嗡嗡嗡的蚊子声,厌烦地挥挥手。他呆呆地坐了片刻,想到符钦若说不定去爷爷奶奶那里了,顿时变得很紧张。
他往前边走,望了一眼楼上奶奶的书房,果然看到灯是亮着的。在楼梯底下徘徊片刻,施诗磊还是没有走上去,唯恐只要踩上楼梯,这些天来受了潮的木台阶就会轧轧作响,警告他的贸然。
施诗磊气馁地往回走,还是坐在船厅旁边,借着屋檐下悬挂的灯笼,看银线一样的细雨。
不时有雨飘到了身上,他也没放在心上,反倒是想着如果感冒了,是不是就不能上飞机了。他揉了揉额头,上面还有一些盐分留下来的黏着感,让他愣了一愣。
也不知道究竟坐了多久时间,施诗磊被长弄那边传来的脚步声叫回过神来。
见到是符钦若走回来,施诗磊立即起身,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以后快步往房间走。
符钦若被他弄得怔了一怔,也不追上去。他扭头看看雨,想着这雨几时才能停,末了叹了一声,也回到房间里。
施诗磊正坐在床上,一见到他走进来,又往外头走,一把推开他,坐在了门槛上。
“我不想跟他回去!”他还没坐定,就回头朝符钦若抱怨道,“你当时怎么也不吭一声?你那个伯父,也是莫名其妙,明明都知道我跟你什么关系了,还净是说些奇怪的话!”
符钦若看他说完,又一巴掌往手臂上打,也跨出了门槛坐下来。
施诗磊想着一整天受的委屈,整颗心堵得慌。他扭头盯着符钦若看,直到他转过脸,马上捧住他的脸,用力亲了一口。
亲完以后两个人的脸色也都不甚好,施诗磊别扭地骂了一声,又踢了踢脚上的木屐,一只脚太用力,还把木屐踢到了明堂里。
“但是周先生并不知道我们在一起,他只知道你是刘中明的养子。”符钦若说。
施诗磊呵呵笑了两声,哂道:“真客气,还叫字啊?”
他眉心轻轻蹙了起来,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说:“今天你去拿诗册的时候,他跟我说起请我去看展的事。下个月,在你家那边会做他的作品展。”
“他想干什么?”施诗磊皱眉,问完先审视了符钦若两遍。
符钦若也是不解地摇头。他起身,帮施诗磊把鞋给捡了回来。
见状,施诗磊把右脚抬起来,仰着头面无表情地看他。
符钦若没说什么,弯下腰帮他把木屐穿上。
脚踝被他握着,他手里还留有木屐上的水,凉凉的,施诗磊觉得自己的小腿很快就僵住了。
他瓮声瓮气地喊:“钦若哥哥……”
符钦若松开手,怔怔转过头,看到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还是避开了目光。
“我刚刚去和爷爷说了,看看明天能不能订同一趟航班,跟你一起回去。”他重新在门槛上坐下来,说。
施诗磊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折,似乎转眼间天上掉的都是糖果,快要把他腻死。
鬼使神差,他脱口而出:“我爱你。”
符钦若为此一愣,意外地看了他片刻,嘴角牵出的笑容还没有及时带上该有的情绪,说:“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