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回(1 / 1)
老旧空调哇哇哇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白纱帐徐徐随着微风飘动,一下一下地扫到了露在外面的胳膊上,施诗磊睁开眼,瞧见外头的天光,连阳光都笔直地落在了门边。
他懒洋洋地爬起来,在空荡荡的床帏里坐着,摸到外头的手机打开来一看,一瞬间便清醒过来——已经快中午了。施诗磊一个激灵,连忙在周围找衣服穿,也不知道符钦若什么时候起床的,竟然消失不见了。
床尾立了一台立式风扇,空调则被关了。施诗磊把白纱帐收起来,又将被子抖了抖,叠成一块放在枕头下面。
他一边给符钦若发消息,一边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异样。没过多久符钦若回复说自己在外头买西瓜,让他先去厨房自己找吃的,顺便看看思思有没有在他的书房里认真练字。
施诗磊洗漱之后便去前边找吃东西填肚子,冰箱里有新的牛奶,应该是早上拿进来的。就连思思回来过暑假,也要利用晨间练字,施诗磊想了个半天也没想出什么理由来搪塞爷爷奶奶,解释为什么自己睡到大中午快要吃午饭的时间才起床这件事。
他喝着牛奶,回想之前几次在符钦若家睡觉,也是睡晚了,可是爷爷奶奶似乎也没有说他些什么。可不能因为老人家的容忍就变本加厉起来,施诗磊盘算着怎么讨好,想到符钦若人还在外边,便发消息说出去找他。
出门前施诗磊退回符钦若的书房,探头看到小姑娘果然乖乖坐在书案后面练字,符奶奶也坐在里头看书。他本不打算打扰,谁知奶奶却抬头发现了他。
“起来了?”符奶奶微笑问。
施诗磊一怔,惭愧地笑笑,摸摸后脑勺说,“昨晚睡晚了。”
“嗯。”她看到他手里拿着牛奶,也就不问有没有吃东西,道,“钦若出门剪头发去了,等他回来我们再准备吃的。中午吃简单一些吧,天气也热。”
“哎。”他乖觉点头,倒是很意外符钦若是去剪头发了,信息里明明说是买西瓜,他问,“奶奶,符钦若他去哪里剪头发呀?我想去找他。”
符奶奶想了想,摇摇头:“这他倒是没说,应该也去不远,街口就有家理发店,你去那里看看?”
施诗磊倒是记得那家理发店,可是看起来已经是经历很多年月了,感觉应该不会有什么年轻人去那里剪头发。他想想还是直接问符钦若算了,便道:“那奶奶,我先出去了。”
“嗯,别太贪玩,记得回来吃饭。”符奶奶吩咐着。
施诗磊走了十几道门槛才走到台门斗,从旁边的小门走出去,才离开两步就感受到了强烈的日晒。他受不了地退回来,抬头望着正在当空的烈日,觉得眼前有些恍惚。
连防晒霜都没擦,他在门口纠结了起来。符钦若信息里的内容让他又愣了几秒钟——他竟然真的就在街口的理发店让老伯伯给他剪头发。施诗磊心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沉了沉气,还是顶着大太阳出门了。
也不知道会剪成什么鬼样子,施诗磊沿着街边店铺的屋檐下走,尽量不往太阳底下晒,没过多久就走到了理发店。他蛮不相信地往里扫了一眼,并没有看到符钦若,心里纳闷了一下,又四处张望一番,确信的确再没有别的理发店了。
“多少钱?”屋里面传出了一个温和得需得仔细听的声音。
施诗磊一个机灵,回头一看本来空无一人的理发店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两个人。他定睛一看,心里忽然就咯噔了一声——
刚把头发洗过的符钦若正在把理发的钱给年过五旬的老伯伯。
他这到底是剪头发还是剃头发?本来清爽的碎发不见了,剪成了和施诗磊一样的板寸,额头全都露了出来,因为刚刚洗完头发,一根根头发清清楚楚地竖起来,显得有些滑稽,简直是一副没时间打理自己的高中生模样。
而且施诗磊从来没有见过符钦若这样穿衣服。符钦若以往都是规规矩矩地穿着衬衫,连T恤也很少穿,穿的裤子也不会把脚踝露出来。
可是他今天竟然穿着菜市场服装行就能买的那种普通白背心,宽松地耷拉在身上,露出苍白的锁骨和肩骨,还有精瘦的胳膊。他还穿着休闲短裤和木屐,样子完全是随便哪个老房子里会走出来的未长成的少年,就只为了回老家过一个夏天。
一点也不书生了。
符钦若之前就知道他要过来,见到他一脸愕然,不由得怔了怔。他走出来,面对施诗磊来来回回地打量,垂下眼帘,问:“怎么了?”
“钦若哥哥!”施诗磊拉住他的手。他的手心里还留有凉水,让施诗磊醒了过来,脱口而出道:“你好帅啊!我以前都没有觉得你那么帅!”
他突然大声叫喊,吓了符钦若一大跳。他看看理发的老伯伯,也是受到了惊讶的模样,连忙示意施诗磊噤声:“别激动。”
“哦。”他闭了嘴巴,还是小声重复道,“真的好帅。”
符钦若被夸得面上一红,避而不谈,说:“我们回去吧,还要买西瓜。”
施诗磊原本以为像符家这样的书香门第,是断不能穿得这么随意浪荡的,走在路上,不免又要言语调戏起符钦若来:“符公子,你穿得跟个熊孩子似的,你爷爷奶奶知道吗?”
符钦若浅浅笑着,说:“在家里穿随意一些也没什么,反正街坊邻里都认识。”
“早知道我也穿背心短裤了。”施诗磊低头看着脚上的帆布鞋,心想不会晒一个中午回去,就会黑白分节吧?他暗自翻了个白眼,在符钦若摆臂的一瞬间顺势扣住了他的手指,把手牵了起来。
符钦若怔了怔,看看他,没把手松开。
“我今天又起晚了,这两天要写点字给爷爷奶奶看,洗白一下。”施诗磊说着自己的计划,又道,“要先买几支笔。”
符钦若想了想,说:“也好,之前答应你要抄诗集,也一直拖着。既然你要写字,就一起写吧。思思也在,给她做个榜样。”
说到这个,施诗磊不免问:“她要练字,是自愿的,还是你们让她学的?”
“小孩子好奇心重,容易耳濡目染。她常看到家里的大人写,自己就跟着写了。”符钦若忽然停下脚步,也拉住向前走的施诗磊,“不是说要买笔吗?有家店我常去,离这里也近,先买了笔再去买西瓜吧。”
施诗磊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那是一家非常小的店面,门口挂着牌匾写着湖笔直销,施诗磊进门前仰头看了一眼牌匾,发现这牌匾上的字十分眼熟,见到落款和钤印,心里忽然堵了一下。
“钦若哥哥,我们换家店好不好?”施诗磊拉住要进门的符钦若,睁着大眼睛软声拜托道。
符钦若诧异问:“怎么了?”
他不愿意说原因,急中生智想了个借口,说:“我想顺便看看字帖呢,你认得哪里有那种店吗?”
“有是有,可是要坐三、四站路。”符钦若考虑了一下,“肚子饿了吗?我们就在外面吃吧,东西都买好了再回去。我给奶奶打个电话。”
施诗磊听他答应了,笑着点头应:“嗯!”
符钦若不明不白地看看他,被他抓住的手也没松开,说:“走吧。”
等到走远了,施诗磊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他偷偷回头望了一眼那块牌匾上的落款,也不知道刘郢为什么会给这样一家小店写店名。
总之,光看到他的名字,施诗磊已经浑身不自在了。
商店里有许多不错的字帖,他们两个看了很久,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等到又把东西都买齐全,连午休时间也消磨了去。
符钦若的双脚因为穿着硬邦邦的木屐,脚背上被勒出两道通红的印记,施诗磊的脚踝下也多出了清楚的分隔线。他们在明堂的水井边洗脚,施诗磊打水的时候,水桶在井边没放稳当,倒下来把两个人的衣服都弄湿了。他们索性把衣服脱下来泡到水盆里。
奶奶午觉起来,看到两个孩子打着赤膊坐在桂花树下洗衣服,挥挥手说:“到里头来,晒成什么样了。”
他们都愣了愣,施诗磊解释道:“担心水把里头弄湿了。”
“这么热的天,湿了也干得快。快洗完了吧?”符奶奶伸长脖子看看,说,“冰箱里有酸梅汤,早上做的。也凉了,你们拿出来喝。”
符钦若把衣服捞起来拧干,说:“西瓜泡井里了。思思呢?”
“还睡着呢。”符奶奶摇摇手里的蒲扇,说,“喝点酸梅汤就去睡一睡,这么热的天,晌午是要休息一会儿的。”说罢,便趿着鞋,往屋子的深处去了。
洗好的衣服也无需寻衣架,直接晾在了明堂的一根绳子上。雪白的衣服被午后的阳光照得白晃晃,看久了眼前会出现重影。
施诗磊回到房间找背心穿,回头看到已经穿上白背心的符钦若坐在床边发呆。
他的衣服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了,有些泛黄,加上手腕上的红绳和刚刚剪的寸头,隔着白纱帐,真的就像旧时光里的少年一样。
施诗磊放弃了找衣服,悄悄走过去,把那支泡在一盏井水里的狼毫拿出来,浸到了其中一杯冰镇酸梅汤里。
“符钦若,我想到你要给我抄谁的词了。”他在符钦若身边坐下来,趁他没有注意的时候,落笔在他的手臂上,“抄‘薄纱衫子轻笼玉,削玉身材瘦怯风。人易老,恨难穷。翠屏罗幌两心同。’”
符钦若本以为他在拿刚买的狼毫玩,过了片刻低头一看,发现酸梅汤已经化作一个个字落到了自己的肌肤上。“这……”就是他擦掉,手心里也留下汤汁的糖分。
午后的阳光斜了也邪了,让茶盏里飘着荷香的茶叶闪闪发光。
施诗磊爬到他身边坐下,手中还拿着那支能写蝇头小楷的笔,眼里的光敛尽了夏日的微凉。
符钦若看了他很久,末了伸手拣出另一支还泡在井水里的狼毫,沾上茶水,毫端轻软地落到了施诗磊的肩头。
像一片缓缓降落的蝶翼。
吃完的西瓜皮被奶奶用水果刀削去满是牙印的部分,露出雪白透青的小块,拿在思思的手里。小姑娘把西瓜皮往脸上涂抹着,眼睛眯得弯弯的,坐在小板凳上,像只在舒舒服服晒太阳的懒猫。
施诗磊看她的小脸蛋被西瓜皮涂抹得更加光滑,像极了刚刚拨开壳的水煮蛋,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就连手感也是水嫩的。
思思猝不及防被捏了一下,表情呆滞了一瞬,转而不客气地瞪了施诗磊一眼,也伸出胖嘟嘟的手往他脸上毫不留情地掐了一下。
他笑起来,但小姑娘还是一脸不高兴地瞪他,捧着还没有变皮肤温暖的西瓜皮继续在脸上抹起来。
被她认真的目光逗得咯咯直笑,施诗磊顺手拿过放在旁边楠竹小茶几的水杯,喝了一口。茶水入口以后他才愣了一愣,杯子举起来一看确认入口的是酸梅汤。
沁入心扉的凉意带着淡淡的熏香,混杂在施诗磊的味蕾里,舌尖不自觉忆起了符钦若皮肤上的光滑,心也跟着燥热起来,怕是加了桂花和洛神花的冰镇茶饮也解不了这夏日傍晚的暑气。
酸梅汤是符钦若走之前没喝完的,施诗磊放回了茶几上,又端起自己那只玻璃杯喝茶解渴。
明堂里种了些花花草草,日落之后,蚊蝇也就溜了出来。思思手里的那片西瓜皮被她自己的脸敷热了,丢进垃圾篓,又拿起另一块西瓜吃。因腿上被蚊子咬了几口,她不高兴地直跺脚,木屐落到青石地板上,哒哒哒作响。
“思思啊,别贪吃,西瓜吃多了拉肚子。”符奶奶担心她小小年纪,肠胃受不了,柔声细语地提醒着。
“嗯,最后一块了。”思思坐回了板凳上,一口咬下去,西瓜汁流得满手都是。
施诗磊看着旁边棋盘上还没下完的围棋,忽然觉得手臂上发痒,用力一拍,“啪”地一声,手臂和掌心都红了一片,却什么也没有打到,只听到蚊子嗡嗡嗡的声音在余晖消尽的明堂里,转眼不知去处了。
不久身后的感应灯因为木屐的声响亮了起来,施诗磊回头去看,真的是去后面送西瓜的符钦若端着一盏蚊香回来了。
他把蚊香放在堂前的石阶边上,拍拍手,走到表妹身边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思思条件反射似的拨开表哥的手,而符钦若不知是怎么想的,又伸手摸了一次,引得一脸乖巧的小姑娘怒目相向。
“都分着吃了?”奶奶摇着蒲扇问。
符钦若是去给修房子的学生们送西瓜去的,他点点头,在旁边的竹椅子上坐下,手也伸进了棋盒里。
没过多久,他看出了对手的心不在焉。符钦若疑惑地看向托腮对着棋盘发呆的施诗磊,问:“怎么?”
施诗磊抬起眼睛,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个刚刚认识的人——他尚且不太习惯符钦若新剪的头发。他斜眼看向在边上啃西瓜的小姑娘,还有正在纳凉的老夫人,张了张嘴巴,无声地回答:“我——想——你——了——”
符钦若错愕了一瞬,把手里的黑子放回棋盒里,说:“我们到花园去吧?莲花要合上了。”
他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已经看到符钦若起身对奶奶说:“奶奶,我和施诗磊到花园里去。”
“现在去吗?”奶奶惊讶道,“拿上手电筒,别待太久了,那儿都是蚊子。”
“好。”符钦若招呼还呆坐在板凳上的施诗磊起身。
施诗磊摸不着头脑,还是站起来,跟着符钦若往后头走。跨过了两道门槛,走到退堂,他忍不住问:“去那里做什么呀?连灯都没有,有花也看不到啊。”
才走到第四进,符钦若便往旁边厨房走。他回头看了施诗磊一眼,说:“做……”
“做?”施诗磊往前一跳,又跨过了一个门槛。
符钦若转过头,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对视了两秒钟之后,施诗磊忽然咧嘴一笑,扶住他的后颈吻了过去。
符钦若任他亲了片刻,手自然而然地扶到了他的腰上,看到他眼底浸着笑意,连月光都能浸湿,莞尔抬起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到底去花园做什么?真的看莲花?”施诗磊见他已经退到了墙边,抬起胳膊搭在他肩上,幽幽问道。
符钦若抬眸注视了他一阵,还是忍不住笑,把他的手拉下来往厨房走,催促道:“再不快点莲花就真的要合上了。”
他全部的重量都倚靠在符钦若身上,被他一拉,还不禁趔趄了几步,木屐在长弄里啪嗒啪嗒作响,惊醒了一盏盏藏在屋檐下的灯。
五斗柜里放着一盒极品猴魁,施诗磊借着灯光凑过去看,算是有满满一盒。他不懂品茶,闻了闻,惊讶道:“挺香呢。”
“嗯,这是前段时间伯父拿回来的。”符钦若把茶罐放在一旁,从冰箱里找出一个透明的白纱布囊,往里头装茶叶。
厨房里也有蚊子,在等符钦若装茶叶的时间里,施诗磊跺了好几次脚。
符钦若听他又跺了一次,将布囊的开口拉紧,说:“好了。”
施诗磊看了半天,一直在研究他到底要做什么。他想到就要合上的莲花,还有镂空的布囊,在走出厨房的时候灵光一闪,说道:“啊!是要把这个放进莲花里吗?明天早上莲花打开的时候,再拿出来?”
他惊讶地看看他:“看过《浮生六记》?”
“沈复的?”他耸肩,“没看过。上面写的呀?”
符钦若点点头,说:“初中时候看,觉得有趣,就试了一下。爷爷挺喜欢喝的,之后每年夏天都这么弄了。”
听到爷爷喜欢喝被莲花香浸过的茶,施诗磊立即抢过了符钦若手里的茶包,先一步往花园里跑,说:“我来放进去!”
难怪这些天他喝的龙井里都飘着莲花香,大约每天晚上符钦若都会把新的茶包放进莲花里。花园里的水潭里只种了两三株莲花,潭子小,全挤在了一起。
这个潭子本来已经废掉了,后院也是用来种菜的,住在台门里的人搬走的时候能收掉的都收了,如今只剩下一小块菜地,里头的小白菜还没有收成。爷爷奶奶每天赋闲的时候,就来给菜浇浇水,能收了吃的,便成了当天的蔬菜。
莲花是台门收回来以后,符钦若移植进来的,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几乎是一种就成了。
只剩下一朵莲花还没有合上,施诗磊手里也只有一个茶包,他蹲在水潭边上,提着茶包上的棉绳要放上去,莲蓬却因为受重倾斜倒了下来。
他连忙又把茶包提起来。
符钦若拿着手电筒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说:“你选好位置再放。”
“要等它合上了才能走么?”施诗磊依言找了莲蓬上的一个好位置,慢慢往上放,只见到莲花因为茶包微乎其微的重量,稍稍立起来了一些。
“稍微等一等就好。”符钦若把手电筒的光打往了地上。
“什么声音?”施诗磊竖起了耳朵听,“蛐蛐?”
符钦若摇头,说:“不清楚,总归是夏虫吧。”
果不其然,只要他们安静下来,便能听到耳畔都是夏虫争相咿咿呀呀叫喊的声音,简直像是一场夏夜里的歌会。
院子里的皂荚树长高长大了,遮住明月的光辉,在茂密的树叶间落下的月光化成了星光点点。
“萤火虫?”施诗磊看到一点绿光在草丛里一闪而过,揉揉眼睛,松开提着茶包的手,跑过去看。
符钦若暗吃了一惊,好在莲花的花瓣已经合拢起来,茶包轻,也没往外掉。
施诗磊在草丛边找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刚才那只亮着绿色荧光的小虫子,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有些失望地在草丛边的石坎上坐下来,说:“现在都没有萤火虫了吧。”
“小时候见到过吗?”符钦若还在水潭边上,问。
他摇摇头,遗憾道:“从来没有见过。小时候的连续剧里看过,至于现在的电视剧嘛,都是特效,看都看不到了。你见过吗?”
符钦若同样遗憾地摇头。
头上的这面天没有被高大的皂荚树遮住,还能看到高悬在天上的圆月,黄橙橙的,看起来又圆又大。
施诗磊被这个大发现弄得很兴奋,对符钦若挥挥手,招呼道:“符钦若,你过来这里看月亮。”
符钦若起身仰头望了片刻,不知施诗磊是为了什么如此兴奋,便走过去。
谁知边上的石坎坏了,符钦若要坐下来之前给踢到了一边,草丛里立即跳出一只蝈蝈,转眼不知又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要小声……”施诗磊低声说着。
符钦若走到另一侧坐下,悄声说:“‘小醉耳边私语好’。”
他微微错愕,看他似笑非笑的模样,转而便白了他一眼,小声说:“酒鬼。”
符钦若也发现了这是一个赏月的好地点,仰头望了一阵,笑容也慢慢沉淀下来。
施诗磊本是要赏月的,可抬头之前先看到了符钦若。他放在一旁的手电筒还没关掉,带着暖色的白光就连他长长的睫毛都照得一清二楚。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出门晒了太阳的缘故,施诗磊隐约觉得,符公子似乎是晒黑一些了。
“诶……”他想开口让符钦若别把手电筒关掉,但又不想说为什么不能关,只好任由他关闭了院子里唯一的人工光源。
符钦若疑惑望向他。
施诗磊正怕他看,顿时心好像掉进了一个窟窿里,连回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说话。
符钦若也不说话。
只有园子里的夏虫叫得起劲。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施诗磊见到符钦若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也把脸撇开了。他也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嘴唇,非常小声、非常小声地说:“钦若哥哥,今天还去给思思讲故事么?”
符钦若一怔,扭头看了看他,一时没有回答。
“别去给她讲了,给我讲,好不好?”他问。
他听了不禁微笑,轻声问:“你还小?”
“比你小啊。”施诗磊想了想,改了主意,“不然我给你讲故事?”
符钦若笑着摇头,没答应。
施诗磊下巴搁在膝盖上,嘟哝道:“我想早点睡觉啊。”
“下午的时候……”符钦若没把话说完,转过头,正好看到施诗磊也望了过来。
他倾身吻了吻他,在嘴唇离开的时候,舌尖轻轻在符钦若的下唇上滑了一下。施诗磊着迷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什么时候月光已经落了进去。
“住了萤火虫?”离得太近,施诗磊看到他眼睛里都是耀眼的光。
或许是这夏夜本就浮动着热,就连施诗磊无声的气息也慢慢蒸温了符钦若的脸。符钦若避不开他明亮的眼睛,合上了眼帘,道:“飞进你眼睛里了。”
施诗磊闭上眼睛,不知道萤火虫的光是不是真的从符钦若的眼睛里飞了进来,也不知道它的热是不是真的和他唇上的温热相仿。
可是,他觉得自己有了光,也会生热了。
下过一场雨以后,便进入了梅雨时节。木结构建筑里随处都是淡淡的被雨水浸透的气味,潮气重得好像空气都沉到了地面,让本就空旷的台门变得更加静谧。
这样的天气连人也变得慵懒疲惫,天光晦暗,照不进屋里,时间变得混乱,分不清白昼几时消弭。
施诗磊懒洋洋地躺在多少带着潮气的被窝里,缩成一团的身子舒展开,便往符钦若身上依。皮肤是润的,碰到一起,仿佛就会黏起来。
门外响起了几声微弱的敲门声,半梦半醒之中的施诗磊蛮不高兴地皱起眉头,抱住符钦若,嘟哝道:“谁啊,一大早的……”
他的低语不会被门外的人听见,过了片刻,敲门声又照着此前的节奏敲了三下。
施诗磊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看符钦若坐起来找衣服穿,手自然而然地牵住了他的衣角,喃喃道:“钦若哥哥……”
“已经不早了。”符钦若坐在床边发呆片刻,衬衫扣子还没扣上,回头把他露在外面的腿用被子盖上,起身走去开门。
施诗磊睡得头疼,听到他这样说,从白纱帐里伸出手,在旁边桌子上胡乱抓了一阵,终于抓到自己的手机,打开一看,顿时怔了一怔。
偏偏这时听到符奶奶在门外的声音,问:“才起?”
他连忙坐起来,低头一看自己还没穿衣服,瞬时间就在床里面呆坐住了。
“醒挺久了。”施诗磊偷偷爬到床边上,隔着床架往外窥视,听到符钦若一边低头扣扣子,一边说。
符奶奶点点头,道:“早上你伯父来电话,你放在他那里的那几卷《孙子兵法》,周先生是决定要买了。周先生听说写字的人是你,想来拜访。你给你伯父回个电话吧。”
符钦若沉默了片刻,问:“伯父说了多少钱吗?”
施诗磊听不见回答,只隐隐约约见到符奶奶用手指比了个数额,但离得远,又隔着白纱帐和床架,什么都看不清。
“那我待会儿给伯父打个电话吧。”符钦若顿了顿,问,“思思到家了吗?”
“嗯,刚才打电话回来,说已经到了。”符奶奶说,“那我去准备午饭了,待会儿把施施叫起来吃饭。”
符钦若点头,为他开脱道:“他通宵写了字,清晨才睡下去的。”
“颠三倒四的可不好。”奶奶忍不住责备了一句,又悄声说,“那么就让他继续睡着吧,我去煮点粥,你稍后给他送过来。他吃甜的或是咸的?”
“不用了,奶奶。”符钦若踏出了房门。
老夫人把符钦若留在了房里,往外走着,说:“我煮点儿美龄粥吧。你换身衣裳,今天凉。”
施诗磊坐在床里,一看到从门外透进来的光消失,立即四处找衣服穿。没过多久符钦若就撩开床帏,坐回了床边。
“我去跟奶奶说我起来了。”施诗磊从踏板上捡起牛仔裤,抖了抖,两腿一伸套进去,下了床。
符钦若正在想事情,闻言怔了一怔,抬头问:“你不吃美龄粥了?”
他坐回他身边。“那是什么?”说完又转身去找衬衫。
“用糯米和粳米,还有豆浆煮成的一种粥,挺好喝的。”符钦若看他对着皱巴巴的衬衫皱眉头,眼角流露出些许疲惫的笑意,说,“或者去厨房帮忙吧。还困不困?”
施诗磊打了个呵欠。“困一定是困的嘛……”他将下巴搭在符钦若的肩上,揉着眼睛说,“可是跟你睡觉,不滚床单的话,觉得好亏哦。”
闻言符钦若愣住,失笑摇头,说:“那么以后写字别写这么晚了。”
晚上符钦若不习惯熬夜,还没到午夜便睡下了,只剩施诗磊一个人在房间里写字。他写入了迷,不知不觉写到了天亮,爬上床却惊醒了符钦若。
在家里的时间过得快,仿佛不消片刻就能消磨一日,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就连天也没有亮过。
思思在梅雨季节开始以前被爸爸妈妈接回了家,从北京来的师生们也在前些天完成工作后离开了,本来就没什么人气的台门现在只剩下老少四口人,面对着庭园小池,听雨声。
在厨房里忙碌的奶奶没有想到施诗磊这么快就会起床,见到他一双黑眼圈,啧啧两声又心疼着多说了两句。施诗磊听奶奶说了美龄粥的工序,还是不想奶奶太辛苦,决定不吃,谁知奶奶说需要的材料已在准备了,先煮好来,等到他们写字累了也可以吃。
“也写了四五天了?”符奶奶回想着施诗磊开卷的那天。
施诗磊帮奶奶洗干净园子里长好的玻璃生菜,点头说:“可是,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认真写楷书了,重写了几次。”
符奶奶把山药放进锅子里蒸,说:“写字本是一件遣心的事,太在意的话,不说结字,就是笔画也容易生硬的。”
“嗯。”他受教地点头,想起早些时候奶奶和符钦若说起的事,有意要打听具体情况,可又怕奶奶觉得他有所图,还是把话忍了下来。
奶奶这边不能问,符钦若那里倒是什么都可以说的。将煮好的饭菜端往餐厅的路上,施诗磊恰好看到符钦若用爷爷书房里的座机打电话,说话的声音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分明正式而严肃了许多。
吃过午饭,施诗磊留在厨房里洗碗,然后给符钦若泡茶。
睡得少了,他还是困,端着茶盏来到书房时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符钦若已经摊开一张新的宣纸,放下镇纸,见到他进来,便把才拿起的笔放下,上前双手接过茶盏。
“困了就回去睡午觉吧。”符钦若把茶盏放到书案上,说。
施诗磊不甘愿地摇头,从旁边搬过一张凳子靠着书案坐下,拒绝道:“不要。”
符钦若低头看了看他,拿起手机坐下来喝茶。
“打算写些什么?”施诗磊看着雪白的宣纸,猜想他是要写行书或草书,好奇道。
“《六国论》。”他说完,把手机拿起来凑近看。
施诗磊惊喜地眨了眨眼睛,问:“谁的?”
“苏子由的。”符钦若说完抬起眼睛,见到他有些失望的样子,问,“更喜欢另外两位的?”
他缓慢地点了点头,像是要瞌睡的模样,揉了揉眼睛,问起上午的事:“钦若哥哥,你写得好的字,都会裱起来吗?还有画。”
符钦若想了想,如实回答道:“有时候家里的长辈们会让我把字画拿出来,让他们看,他们觉得好的,便会帮我装起来。我自己比较少亲自弄。”他看施诗磊一脸疲惫,问:“怎么了?”
施诗磊趴在书案上,良久,把在心里打好的腹稿说出来:“你写的字,已经能卖钱了?”
应该是早预料到他会问,符钦若并不惊讶,可仍是不可避免地错愕了一瞬,才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他抿了抿嘴唇,见到施诗磊仍是殷切地看着他,便说:“那是我从前年年底开始写的一部《孙子兵法》,差不多是去年秋天时完成的。我伯父经营一家拍卖行,也会收藏一些字画。总归我写出来也是放着,他说有用就让他拿去。前几个月他一位朋友在他家里看上了,到前些天才决定要买。”
一整部《孙子兵法》……施诗磊在思忖了一会儿,问:“多少钱买的?”没等符钦若回答,他又问:“你除了开客栈的收入,字画也会卖一些钱是么?还有各种房租……啊,你赚钱的路子好广啊!”
符钦若避而不答,道:“之前伯父回来,因为家里人说起过你,所以他在家里找你的字来看。——就是那幅《将进酒》。”
他眨眨眼,讶异地问:“那幅字你全家都看过了?”
“嗯。”说到这个,符钦若脸上浮现出了笑容,“大家都很喜欢你。”
“——的字?”施诗磊看他还在笑,便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说,“我也只有字能看啦!啊,幸好我还有字能看!——你扯开话题了!多少钱呀?足够我买包么?”
符钦若莞尔,拿起笔在离他的脸很近很近的地方绕了绕圈,逼得他往后头退了一下,厌恶地做了个鬼脸。
“能买好些吧。”符钦若的笔还没有沾墨就放下了。
施诗磊听到他这么说,眼睛睁得大大的,迫切问:“那你卖吗?”
他想了想,说,“伯父说那位客人过两天想到家里来,我也是想要见见他。毕竟那部书我写了大半年,总希望能到一个好人手里。等见面了再说吧。”
信书画的人,也会信所谓的缘分,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托付到一个真正明白它价值的人手里,将心比心,施诗磊是明白的。
“对了。”符钦若又拿起手机看了看自己要写的内容,放下后说,“你的《将进酒》,我伯父是想要收藏的,只是当时上面还没有钤印。我今天写完字,就给你刻印吧,石料已经找好了,是一块很好的封门青。上了印,你想卖吗?刚才我给伯父打电话,他又问起来着。”
施诗磊听了心头一首,谨慎地问:“他说多少钱了么?”
“应该下半年会无忧吧。”符钦若拿起了茶盏。
他一怔,问:“你知道我是怎么花钱的吧?”见他点头,施诗磊心里咯噔了一声。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字有一天会被人看上,拿出来卖钱——就算他想过,也绝对不会是现在,不会在那么早的时候。
会是因为符钦若的关系,所以伯父才想要买吗?施诗磊在心里挣扎着,还是断定不可能是这个原因。收藏家又不是慈善家。
施诗磊正在想这件事,没有意识到符钦若早就把茶喝了大半,转过头来看他。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瞧见符钦若注视着自己,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把字画卖出去吗?”符钦若问。
他鼓了鼓脸颊,不情不愿地摇头,说:“那幅不卖。我送你的呢。”
符钦若微微一怔,不知为何低下了眼睛。
“怎么啦?以后我会好好写字的,可那幅是真的不想卖。”施诗磊撇撇嘴巴,可过了半晌也没听到符钦若答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候清高,但他记得写那幅字的晚上发生的事情,就只凭这个原因,他就不愿意字画流落到陌生人手里去。
施诗磊泄了口气,委屈道:“钦若哥哥……”
后来的话,他没能说全。
符钦若忽然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头顶上,倾身过来亲了他一下,微笑说:“我知道了。”
施诗磊不知道符钦若是趁什么时候练习的刀法,这一次新刻的章刀法稳重了更多,结字上却没有以前那么拘谨了。他一边吃着碗里的美龄粥,一边坐在书案边缘看着他运刀,一直吃到碗底见空都没发觉。
反倒是符钦若听了他好几次羹匙敲到碗底的声音以后抬起了头。
“嗯?”施诗磊看了看空掉的碗,咧嘴一笑,问,“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盛一碗?”
符钦若摇了摇头,说:“你吃就好。”
他眨眨眼睛,奇怪道:“你笑什么?我脸上有东西?”说着自己往嘴角边上擦了擦。
不知为何符钦若微微一怔,说:“没什么。”
施诗磊看了莫名其妙,见到他低下头去默默刻章,想了片刻就知道了答案。他放下碗,忍住笑在符钦若腿边蹲下来,托腮问道:“符钦若,你该不会是傻笑,连自己都不知道吧?”
符钦若就要转弯的刀停了下来,好在没有着力,才没把笔画刻坏。他低着头,过了很久才转过头看仰着头冲他笑的施诗磊,正打算说些什么,放在旁边的电话座机就响了。
施诗磊起身去接电话,对方是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应该是没有想到电话这头的人是他,疑惑问道:“是符家台门吧?”
“哦……是的是的,”施诗磊突然想起要买符钦若书法的人要来拜访,忙道,“请问您是周先生吗?”他说着,转身朝符钦若指了指话筒。
谁知电话里的人稍稍一停,笑道:“我不是,我是符尹清,钦若的伯父。你是他朋友?他在不在家?”
听到这个,施诗磊不由得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好了。
好在符钦若走过来,接过了电话。施诗磊依靠着柱子看着,轻轻抿起了嘴唇,回味着伯父带着笑意的话究竟是有几层意思。
过了一会儿,施诗磊看他若有所思地挂断了电话,不解道:“怎么了?”
“哦,没什么。”符钦若回过神来,笑笑说,“说是会有一位朋友一起过来,先不要和爷爷奶奶说,给他们一个惊喜。”
那位买字画的周先生是符钦若伯父的故友,但毕竟跟符钦若不认识,冒然前来总归不妥,所以符尹清借着机会,陪同回台门,顺便看望老人,这个施诗磊是知道的。可是他没有想到还会有其他人,而且说是给爷爷奶奶惊喜。
“是爷爷奶奶的朋友?”施诗磊猜着问。
符钦若也是不甚明白,推测道:“大概吧,如果不是认识,伯父应该也不会不打招呼就带过来。爷爷奶奶其实不喜欢生人。”
爷爷奶奶不喜欢生人?虽然一直暗揣两位老人生性僻静,可如果不是听符钦若亲口这么说,施诗磊还真的不敢承认。毕竟当初他是那么冒昧地作为一个陌生人独自去到他们的书画室,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找符钦若。他记得很清楚,从那时起爷爷奶奶就对他十分好了。
电话里伯父说他们已经从高速公路上下来了,正在往家里的方向开。毕竟要来客人,他们不能再吊儿郎当地穿着背心短裤,所以还是回房间换了身衣服。
施诗磊把换下来的衣服丢进盆子里,拿往卫生间洗,才倒上洗衣液,就听到奶奶踏着拖鞋走过来的声音。
“钦若说,尹清他们要过来了?”符奶奶已经把头发梳理整齐,盘上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奶奶的头发早已花白,每每盘好,插上简单的檀木簪子,整个人看起来就会显得比往时清冷好些。
施诗磊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几分敬畏这般端庄素冷的奶奶的。他的手放在洗衣机的边缘,点了点头。
许是看出了他的拘谨,符奶奶端量了他片刻,忽而微笑道:“别太紧张,你们的事,尹清是知道的。”她顿了顿,语带安慰,“不过,毕竟还有客人要来,待会儿恐怕就要委屈你一些,我们只说你是钦若的朋友,暑假了,过来玩。可好?”
这个施诗磊当然是知道的,他连连点头,应道:“我知道了,奶奶。”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