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回(1 / 1)
离开铭叔的店时,两人仍被老人家多番挽留。让施诗磊惊讶的是,符钦若并没有像对待自己时那样:露出为难的神情,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他拒绝得很礼貌,施诗磊甚至听出了主子对下人的辞令。这让他在回爷爷家的路上,还有些想不明白,忍不住接连扭过头看了符钦若好几次。
符奶奶已经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他们一回到家里,洗手就能吃。
施诗磊把手洗干净,一边跟奶奶说起铭叔店里的情况,还有那把伞和那柄扇子的事。
“钦若也有一段时间没动笔了吧?画的画还能看吗?可别丢人现眼了。”不比施诗磊说得骄傲,符奶奶冲旁边盛饭的符钦若挤了挤眼睛。
施诗磊讶然道:“哪里?符钦若的画很好看的。”
奶奶笑了笑,说:“他是有天赋,可只知道贪玩,尽是做些杂七杂八的事。忙了一轮什么结果都没有。”
本以为奶奶说的都是玩笑话,可到了这一句,连施诗磊也不知道要接些什么好了。他偷偷看向符钦若,只见他不过是轻轻把头低了下来,倒是没有反驳些什么。施诗磊在心里吁了口气,挠挠脸颊,把饭菜都端到了桌上。
应该也是因为提起小时候学书画的事,晚餐时候,符奶奶问起施诗磊是跟谁学的字,问完还不忘先扭头对爷爷说:“字写的真是不错的,那首古体也蛮好。”
“嗯。”爷爷点了点头,也抬起头看向施诗磊,等他回答。
施诗磊并不想提起学书画的事,可无奈老人家问起来,也就只好说了:“是我们当地的一位师傅,字写得挺好的。”
“叫什么名字呀?”奶奶又问。
他心里一堵,但面对奶奶的笑意盈然,又只能硬着头皮说实话:“刘郢。”
闻言就连一直默默吃饭的符钦若也停下了筷子,看向施诗磊的目光不可谓不吃惊。
施诗磊早知道会是这样,扬了扬嘴角,没什么笑意。
“竟然是中明。”符奶奶一听笑了,对丈夫说,“难怪他的欧体写得这么好,刘中明带出来的。”她顿了顿,又问施诗磊,“你跟他学了多久?”
他浑身就像要起疹子了一样发痒,仍是强笑说:“十一、二年吧。”
“关门弟子?”就连爷爷也不禁开口问。
施诗磊在桌子底下踢了踢符钦若的腿,还是笑盈盈地点头:“他收养过我一段时间。”
“你们见过他?”没等奶奶再问,符钦若插话说。
她微笑点头,向爷爷那边递了个眼神,道:“还没退休那会儿,好几次去开会,都见到他的。”她想了想,感慨道:“不过也难怪后来施施不愿意再跟着他。我跟你爷爷都觉得,中明他的确是严厉了一些,不好相处的。施施这么开朗的孩子,住在一起也怪难受。——但后来回去看望过他吗?”
施诗磊眼见话题可以结束,连连点头。
“嗯,这才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何况他还收养过你,就算不住在一起了,也要常回去问候问候的。”符奶奶满意地点头,又道,“不过我也是杞人忧天,你这么乖,这点事肯定还是懂的。”
他赧然地笑,低下了头。
好不容易把过去的事情潦草交代了一遍,施诗磊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怀疑背上起了疹子。总之他心里七上八下,也没有心思再说玩笑话了,只顾闷头吃饭。没过多久,施诗磊看到碗里多了一块鱼,抬起头,正见到符钦若把筷子收回去的手。
施诗磊寻思着,吃完饭也该问问他什么时候回西塘了。他不是不喜欢呆在这里,爷爷奶奶都是好人,可是他们再问下去,施诗磊真的不敢保证自己还能有好脾气。
正想着这件事,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施诗磊吓一跳,连忙放下碗。他拿出手机一看,竟然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一愣。
“爷爷奶奶,我接个电话。”施诗磊说完起身离席,快步走到了后边的庭院里。
“喂?可可。”施诗磊忘了门槛外的石阶,差点摔了一跤。
常可在电话那头嗫嚅喊道:“哥。”
施诗磊听着不对,忙问:“怎么了?学校出什么事了吗?”
他欲言又止了半晌,才吞吞吐吐说:“我在杭州,在西湖边上。我来看你。”
闻言施诗磊心里好像沉下一块大石,顿时呆住了,良久还是回不过神来:“你、你说什么?你在杭州?你什么时候来的?没事跑来杭州做什么?你不上课了吗?”
“我……”常可好像提了一口气,长长地舒出来,说,“哥,我想你。”
“你他妈……”施诗磊脑袋一懵,话已经脱口而出,“你想我不会在家里想?跑来杭州干什么?我给你钱不是让你买车票的。”他忍住气,努力理清思绪,警惕道,“你不会是在学校里犯什么事了吧?”
“哥!”他喊了一声,又轻声说,“我、我不想读书了。读不下去了。”
施诗磊听他说话有一段没一段的,还答非所问,不禁心里发毛,又气又怕。他捂住额头,穿着木屐在院子里打转,好不容易站定以后问:“你什么时候到杭州的?这大晚上的,找地方住了没?”
常可沉默了几秒钟,才说:“哥,我就是来找你的。你不见我吗?”
“老子现在不在杭州!大哥,你行行好,有点脑子。你来找我,也不先问问我在不在。”施诗磊不小心踩到一个水洼,被冻了一着,才猛地想起来现在是正月,“你快找地方住,这么冷的天你呆西湖边上,要冻死啊?”
“我……”常可哭丧着声音说,“我没钱了。月底了,生活费也没剩多少,车费也是跟同学借的。”
施诗磊一听,简直哑口无言。
大概是他太久没有说话,常可小心翼翼地又叫了一声:“哥?”
“吵死了!”施诗磊按捺不住骂道,“我不跟你说了,待会儿你连电话费都没了,找都找不到你。你给我去附近找间通宵快餐店坐下,等我几个小时,我现在回去。”
常可听了,立即兴奋地应道:“嗯!”
施诗磊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挂了电话就往屋里走。
他也不敢直接回饭厅,而是在外头悄悄叫了符钦若一声。
好在符钦若很快就听到,回头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冲自己招手,便放下碗筷走出来。施诗磊朝爷爷奶奶不好意思地笑,等符钦若走出来,马上拉着他走到一边。
“钦若哥哥,我要回去了。”施诗磊可怜巴巴地说。
符钦若讶然眨了眨眼睛:“什么时候?”
“现在。”他沮丧着脸,抱怨道,“哎哟,我弟弟突然跑来找我,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现在人在杭州呢。我不放心,想现在就回去看看。”
“弟弟?”符钦若还是很惊讶,但他没有追问,而是点了点头,“现在走应该还有班车。那你回去吧。”
施诗磊连连点头:“那我先上楼收拾东西,你帮我跟爷爷奶奶说一下?我待会儿下来再说一次。”
“行,你去吧。”他扶了一下施诗磊的手臂。
得知施诗磊马上就要走,当他收拾了背包下楼,爷爷奶奶已经等在了店面里。
“这急急忙忙的,饭也不吃了?”符奶奶说着把一个便当盒给施诗磊,“拿上,路上别饿着了。”
施诗磊愣住,急忙接过来,愧疚道:“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他会突然来。您瞧,这大晚上的,外头冷得结霜。他连住店的钱都没有,一个高中生,我再不回去怕要出事的。”
“也是孤儿院的孩子?”她问。
他赧然点点头,又对爷爷说:“爷爷,对不起,打断你们吃饭了。”
“没关系。让符钦若送你去车站吧,要走就早点走,路上也安全。到了报个平安。”爷爷嘱咐道。
“诶,知道了。”他把背包卸下来,把便当盒往里面塞,张望了片刻才发现原来符钦若已经把电动车开出来,在门外等了。
施诗磊一边把包背好,一边跟两位老人家道别:“爷爷奶奶再见!”
“常回来。”符奶奶把他送到门口,交代符钦若说,“开车小心,别贪快。施施,你的钱包和卡分开放,还有手机,丢了可难联系了。”
“哎!知道了!”施诗磊坐上符钦若的车后座,再一次朝爷爷奶奶挥手,“爷爷再见,奶奶再见,我有空再来看你们!”
去往车站的路上,施诗磊搂住符钦若的腰,又一次意识到他很瘦,而且应该是没有吃饱饭,肚子都还是扁的。施诗磊顺势揉了揉他的肚子,弄得车子晃了两下。
“闹什么呢?”符钦若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声。
施诗磊扁了扁嘴巴,下巴搁在他的肩上:“钦若哥哥,你要长点肉啊。”
他失笑:“知道了,你也是。”
“好烦啊,他怎么突然就来了呢?”施诗磊不满地低下头,额头在符钦若背上蹭了蹭。
符钦若又偏头看了他一次,问:“刚才听你说,还是高中生?”
“嗯,高一。议价进的重点。”施诗磊说到这里,再次靠到了符钦若肩头。
之后的一路,无论是符钦若还是施诗磊,都没有说话。
分别以前,符钦若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给了施诗磊。时间很赶,施诗磊拽着一抓纸币还没来得及放进钱包里,已经被司机催促着上车了。
偏偏下起了雨,他坐到位置上,想要跟站在外面的符钦若挥手道别,可车窗已经被雨水模糊。
施诗磊不知道他有没有带雨衣,猛然想起这件事,正要起身,一个抱着婴孩的肥胖妇人已经在他身边落座。孩子哭个不停,淋了雨,母子二人都十分狼狈。见状施诗磊只好坐了回来。
符钦若没有离开。他站在雨棚下,窗户上是他模模糊糊的声音,在夜里深色的外套不明显,可施诗磊还是能清晰地看到他。
车快开的时候,施诗磊收到符钦若的消息,写着:注意安全,到了报平安,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想要回复,手机已经收不到信号了。
就连一开始哭闹的婴孩也在母亲安抚过后睡着了,班车里没开灯,施诗磊只能隐隐约约见到过道对面一位乘客被手机屏幕照亮的脸。
似乎大家都在昏昏欲睡,但施诗磊却没有睡意。他忽然想起口袋里还放着之前符钦若给的钱,便拿出来一张张弄整齐,放进钱包里。
常可和施诗磊一样,从前也被收养过。
养父母在收养他以前尝试了好几年都没有怀上孩子,医生也认为他们无法生育,因而他们来到孤儿院,把常可带回家。可后来亲生孩子出生了,他们不再有闲暇照顾和抚养常可,把他送了回来。
就是这样好像试用期过后就退货的态度,在常可心里留下了阴影。从那之后,他也不愿意被人收养了。而且□□这种事,年纪越小的孩子越有优势,常可长得并不出众和乖巧,嘴巴也不甜,回到孤儿院时已经有十岁,基本上没有人想要收养他。
施诗磊记得自己逃回孤儿院的那一夜,还是常可给自己开的门。
下车以后的雨更大了,早些时候符奶奶给施诗磊烘干的棉靴很快又淋湿。施诗磊打着伞,时而有雨点飘进脖子里,冻得他耸起双肩。他给常可打了电话,得知他在一家洋快餐店里躲雨,人生地不熟的,连具体位置都说不清楚。好在听他稍微说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施诗磊还是找到了他。
他推开店门,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到了坐在距离门口最近的那个位置上的常可。施诗磊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一年多不见,常可眉目舒展开了,脱去了许多稚气,样子看起来甚至比自己还要成熟。但施诗磊本来就显小,也不放在心上,看常可激动地朝自己挥手,便冷下脸来走过去。
“哥。”常可往座位前面坐了一点。
施诗磊正打算说他两句,可看到他乱糟糟的头发、憔悴的脸色,还有一双明显的黑眼圈,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干巴巴地问:“你不会是站过来的吧?”
常可一愣,点了点头。
“我操……”施诗磊扶住了额头,半晌,他看常可整个人都缩着,看起来特别紧绷,心里啧了一声,起身道,“走吧,跟我回去。来就来了也不多穿些衣服,感冒了还得吃药打针。”
常可跟着站起来,笑呵呵地说:“没关系,我骨头硬,不容易生病。”
“呵呵。”施诗磊皮笑肉不笑地发出了两个音节,又瞟了一眼他那个破旧的书包,背带那里的布料已经被扯开了。
租在地下室的房子才不过半个月没有回来,已经又闷又潮,走进去比室外还有阴冷。常可在门外愣了半晌,施诗磊打开手机的照明,在里头说:“干吗?嫌弃?来找我就只能住这里。”
“不是……”常可连忙走进来,踢到放在门边的板凳,差点摔跤。
施诗磊好不容易找到电灯开关,按下以后却没有光。他怔了怔,又多按了几次,都没有亮。想起走之前自己已经拖欠了电费,该不会是房东已经把电给断了吧?这样想着,施诗磊抓过旁边一只电吹风插上电,打开果然没有工作。
“哥,你就住这种地方啊?”常可还没发现异样,在身后不可思议地问。
“现在连这种地方也住不了了。”施诗磊把电吹风放在一旁,看看时间都已经十一点多了。他走出门外,掏出钱包,借着路口的灯光看里面还剩多少钱。
好在符钦若给过他压岁钱,分别前又给了几百元,施诗磊盘算着过了今晚就让常可回去,回头对跟出来的他说:“家里没电了,我们到外头去住一晚吧。”
常可愣了愣,随即笑着点头,眼睛好像一双月牙。
好在现在是旅游淡季,就算是西湖附近的酒店也没什么人。常可没有带伞,他们两个人打一把,来到酒店时已经都淋了大半。施诗磊没等常可把伞收起来,率先走到前台,问还有没有空房。
“啊嚏!”施诗磊揉了揉鼻子,把身份证拿出来交给前台。
常可走过来关切道:“哥,你没事吧?”
“没事。”施诗磊随口应着,再转头去看常可时惊讶地发现他长高了些,不是初中时候的豆丁模样了,“你身份证出示一下。”
他把钱包塞在了书包最底下,书包一打开,就看到里面放了好几件衣服,看着还真的挺像来投奔施诗磊的样子。施诗磊心里还犯着迷糊,不知道他电话里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登记结束后,施诗磊顺便领了牛奶,交到常可手里。
本着省钱的目的,施诗磊只开了一间单人间。来到房间以后,常可很快坐到床上休息。施诗磊回头一看,说道:“别坐床上行不行?脏死了。”
常可一怔,连忙起身,把书包卸下来放在一边,坐在椅子上。
施诗磊万般无奈地打量了他片刻,猛然想起自己还没给符钦若报平安,便把背包丢在一旁,留常可在房间里,自己走到走廊上打电话。
符钦若过了一阵子才把电话接起来,声音听起来软绵绵的。
“你睡啦?”施诗磊放轻了声音问。
“嗯……”符钦若顿了顿,再开口时好了许多,“你才到?”
施诗磊苦苦一笑:“没,到一会儿了。爷爷奶奶睡了么?”
“嗯,奶奶睡前还念叨你。”符钦若打了个呵欠。
“对不起啊,我一见到他,就什么都给忘了。”他说完觉得这么说不对,又道,“你不知道,他看起来好糟糕。跟被丢掉的小狗似的。”
闻言符钦若笑了,问:“家里冷吗?”
施诗磊眨了眨眼睛,只好跟他实话实说,末了还不忘数落房东两句。
符钦若说:“那你们就先在外头住着吧,地下室本来就冷。”
“那也不能老住啊!一个晚上也要百来块钱咧,能住多久?”施诗磊撇撇嘴,“反正我明天把水电费和房租交上,再把我弟弄回去。”
他笑了笑:“然后呢?”
“然后去找你啊!”施诗磊理所当然地说。
符钦若笑完以后问:“你还有钱交这些费用吗?要不要我转一些给你?”
“不要不要。”他连连摇头,抿了抿嘴唇说,“你给我很多了。要是真需要,我会自己想办法。”
不知为何,符钦若沉默了一下,道:“嗯,好的。”
施诗磊生怕他误会,忙说:“我不会接生意了。”
“我知道。”符钦若轻轻笑了一声,“你很乖的。”
这话让他冷不丁愣了一下,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哼哼笑了两下:“你知道就好~”
那些费用加起来,少说也要几千元,施诗磊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钱,但他想到先前符钦若已经帮他缴清了信用卡的还款,要是提现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到时候找份兼职,一点一点把欠款还清的话,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施诗磊回到房间,惊讶地发现,自己不过出去打了两分钟电话的功夫,常可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鼓了鼓脸颊,正想着是不是要把常可推醒,洗个热水澡再睡会好睡一些,否则容易着凉,没想到才走到常可身边,他就醒了。
“去洗个澡再睡吧。”施诗磊撇撇嘴,如是说。
“嗯。”常可揉揉眼睛,站起来脱掉外套。
施诗磊把空调打开,余光瞄见他毛衣上起的棉球,不由得皱眉道:“这衣服你穿多久了?该换新的了。”说完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衣沿,啧了一声:“都穿薄了,还能暖和吗?怎么不买新的?我又不是没给你钱。”
常可腼腆地笑笑:“家里不冷,穿这个合适了。”
“你干吗省钱啊?”施诗磊莫名其妙,“你上学的钱、补课的钱,我不都给足你了吗?伙食费每个月也有,你住在学校里,能花到什么地方去?买件保暖的衣服才不容易生病。再说,都旧成什么样了?原先是这个颜色吗?”
听他一阵唠叨,常可舔了舔嘴唇,说:“哥,我不想念书了。我想来杭州打工,跟你在一起。”
施诗磊想都没想就翻了白眼:“你发什么神经?”
或许是早习惯了施诗磊以这样的方式和语气对待自己,常可并没有在意他的脸色。他颓然坐着,话说得有几分不甘愿:“我成绩不好,在班上也是拖人后腿,人家说我的成绩连私立学校的学生都不如,连老师都不愿意教我。再读下去也是浪费钱。”
“成绩不好不会努力吗?”施诗磊没好气道,“浪费钱?你看看你省成什么样了?我倒是想知道我给你的钱,你用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刚刚还说月底了没有生活费?都吃光了?吃的什么啊,还这么瘦!”
“我……”不知为何常可的脸色一红,低下头,半晌之后倔强说,“反正我不读了。再读下去,考不上大学也是要打工的,还不如现在就出来打工赚钱,还能给小斌治病。”
施诗磊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家里还轮得到你赚钱?我懒得跟你说,赶快洗澡睡觉!明天给我回去。”
常可坚决道:“我不回去!”
“少废话!”施诗磊站起来,往他小腿上踢了两下,“洗澡去!”
催促了半天,常可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洗澡了。施诗磊知道他从小就是这个倔脾气,索性懒得理他,从包里翻出数据线给手机充电。
他始终想不通,自己每个月少说也会给常可打一千元钱的生活费。看他穿得这么节俭,脸上气色也不好,分明是营养不良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平时是怎么花钱的。
难道是他一年多没回去,物价涨了?不可能,就算是在上海,省成这样也是会有些剩余的,何况常可还是个学生,住在学校里能怎么花钱?
施诗磊越想越不对劲,可等到常可洗澡出来,又不想开口问他了。
常可围着浴巾,湿淋淋的头发上也搭着一条毛巾,见到施诗磊直勾勾盯着自己,忙避开了目光:“哥,我看你为了给我们钱……”
“我去洗澡了。”施诗磊冷冰冰地打断了他,拿上自己的内裤和睡衣,走进还蒸着热气的浴室里。
地板很滑,他才走进来,就险些滑了一跤,好在眼疾手快抓住了旁边盥洗池的边缘。镜子也是模糊的一片,但看得出来先前中间已经被擦过一些了,施诗磊再次把中间部分擦干净,看到自己的脸。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刚才自己看到的,常可两边膝盖上的伤。
施诗磊自嘲地笑了笑,脱衣服去洗澡。
也不知道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家里的弟弟妹妹们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可他再怎么忙每个月都还是会往孤儿院打一次电话。饶是如此,他竟然也没有发现常可的变化。
施诗磊洗完澡立即把头发吹干,走出来看到原本已经躺在床上的常可登时坐了起来,看自己的眼神颇有些紧张。
“先睡吧,有什么事起来以后再说。”他坐到床的另一边,把被子掀起来钻了进去。瞥见常可的头发还是半干的,施诗磊推了推他:“把头发吹干,湿着头发睡会生病。”
常可默默看着他,点点头下了床。
施诗磊头疼得很,看他走进浴室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头扎进枕头里睡觉去了。
这天他实在是累得很,渐渐地,连电吹风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迷迷蒙蒙之间,施诗磊听见常可叫自己。他在半梦半醒之间随意应了一句,却听不清他说的下文。
“哥,你把钱都给我们了,自己住那种地方,我心疼。”或许是担心施诗磊睡着了听不见,常可说着还推了推施诗磊的肩膀。
施诗磊此间只想着睡觉,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呢喃着:“又不是什么大事,最近我是过得有点窘迫,赶巧了被你看到。你要是早几个月来……”说到这里,他变清醒了。
“早几个月来会怎么样?”常可好奇问。
他没有起身,还是背对着常可,淡淡说:“早点来,你就能住宽敞一点、暖和一点的房子,跟电视装修广告里播的那样。”
常可更诧异了:“那为什么现在住那里了呢?”
“都过去的事了,说了也没意思。”施诗磊撇撇嘴,“累死了,明天再说。你不累啊?二十个小时的站票。”
“哦。”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带着试探的语气问,“哥,你还记得小倩吗?”
施诗磊脑袋昏沉沉的,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着凉了,闻言也没想太多,喃喃道:“哪里来的女鬼……”
常可比他起得更早一些,坐在屋子里面玩手机。施诗磊一眼就认出那是最新款,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不过这回他没有再说常可,而是爬起来说给他买早餐,让他在房间里好好待着,哪里也不要去。
虽然睡前是迷迷糊糊的,可醒来之后要做的事情施诗磊还是记得清清楚楚。他一下楼就给妈妈打电话,站在酒店门口,看着潮湿的地面还有地上几片落叶,突然觉得更冷了。
妈妈没有想到施诗磊会打电话回去,开口就十分惊讶。施诗磊撇撇嘴,在听她寒暄过后问:“可可来找我了,你知道吗?”
孙立晴回答得理所当然:“知道的呀。上回你打电话来说,不回来过年,大家都很想你的。洋洋都问了好几次,施施哥哥去哪里了。我想那孩子也是想你,才去找你的。”
“你知道还让他来?!”施诗磊完全讶然了,“多大的孩子?你让他一个人站票来杭州?”
谁知孙妈妈听了却好笑道:“哎哟,也十五了呀。你十五岁的时候不是也到处跑来跑去的?噗,我记得清楚咧,你从那时开始就没伸手跟我要过钱了,还没上高中呢!”
施诗磊心里一堵,遂不知要怎么接话才好。过了一阵子,他理了理情绪,说:“不说这个了。妈妈,可可他是不是谈恋爱了?”
“诶?”孙立晴吃惊极了,不太确定地说,“是见他带了一个女孩子回来,可不是学生啊。哦!对了,那姑娘还说认识你的,是你同学来着!”
“哈?”施诗磊完全莫名其妙了,自己的同学是怎么跟常可认识的?单凭校友的关系?
“对呀,她来过几次呢。啊!叫小倩,宇文倩。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哎呀,是你记性不好吧?她也跟着你回来过的呀!”孙立晴笑道。
听见这个名字,一个女生消瘦的身影一下子晃过了施诗磊的脑海,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
孙立晴咂咂嘴,说:“我上回带玲玲去打预防针,还见到她呢,抱着个小妹崽,还没满三岁。是个单亲妈妈呢,不可能是可可的女朋友吧?什么眼光啊?长得虽然是不错的……”
施诗磊心里猛然突了一下,语气有些生硬:“单亲妈妈?”
“啊。”孙立晴无比确定地回答,“我跟她聊天来着。问她小妹崽的爸爸在哪里啊,她说就她一个人来带。真是糟心啊!她才多大?跟你一样吧?自己还是小孩,却生了个小孩!也不读书了,在快餐店打工呢,一个人拖着个小孩。我看她旁敲侧击的,感觉她是想把孩子丢在我们这里。照顾不了就别生嘛!照小孩子的年龄来看,高中都没读完就生下来了?啧啧,你们学校那可是好学校啊!怎么也出这种人!”
他按耐住烦躁的心情才听孙立晴把这一顿话说完,最后问:“那你打算收那个小孩吗?”
孙立晴蛮不高兴道:“这怎么行呢?我明明知道她妈妈在哪里的呀!”
“嗯。”施诗磊想她还算有良知,又问,“我每个月打给可可的钱,你没动吧?”
她静了一下,不悦道:“我肯定是没动的啊!我连他□□放哪里都不知道,那不是他自己的卡吗?”
“哦。”施诗磊干巴巴地应了一声,硬是把话题给转到了其他弟弟妹妹身上,潦草地结束了这个电话。
原本只是打算打听常可的问题,没想到还牵出个宇文倩。
这个女生在他脑海里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尽管当时同学们都说,他们长得像,如果不是夫妻相,就一定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施诗磊只记得,她非常瘦,弯腰的时候,校服衬衫铺在背上,能看到那根嶙峋的脊椎。
还有她伸懒腰的时,一根根清晰的肋骨。
她真的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了。
“嘟……嘟……嘟……嘟……嘟……”在施诗磊打算挂断的时候,电话被接起来了,符钦若的声音很清醒,“喂?”
施诗磊的心用力往上一提,叫了一声:“钦若哥哥。”
他一听笑了:“嗯?早啊。”
“早……”施诗磊找了找旁边的早餐店,门口都是赶着买包子的上班族,“你起好早啊!在做什么呢?”
符钦若说:“去铭叔那儿画扇面。明天回西塘了,赶着今天画完。”
施诗磊眨了眨眼睛:“你明天就回去啦?”
“嗯。昨晚上网,看到有留言说来住店,得先回去张罗打扫一下。”符钦若问,“你什么时候过来?”
他一怔,低下头说:“我可能不过去了。想让我弟弟多住几天。”
闻言符钦若不说话了,半晌才传来声音:“那你的行李,我给你拿过去?”
施诗磊喉咙发紧,心想可不能让他见到常可,问:“你能寄过来给我吗?”
他又沉默了一下:“嗯,也行。”
“钦若哥哥!”他突然喊了一声。
符钦若笑道:“怎么啦?”
“你能不能……”施诗磊用力摇了摇头,还是说,“没什么。你能不能……多想想我?”只想着他,别在乎他曾经糟糕的过去。
一开始,符钦若没有说话,后来,他说:“那你也要多想想我。”
施诗磊从来不相信现世报这种事。就算是真的有,他也不相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正月十五过后,就连杭州的中小学校也都纷纷开学,时常在早上还能听到住在同一栋楼里的几个小孩子结伴去上学的吵闹声。
但常可依旧不愿意回去。他每天都在找工作。
有一回,施诗磊看到他在街上发传单,硬生生把他拉了回来。他口口声声说发一天的传单能得八十元人民币,一个月下来也有两千多元,施诗磊当即告诉他,他不可能一辈子都发传单。
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好在施诗磊挂在网上的单子有人订了下来。同城交易也方便,一天下午,他和常可两个人背上大大小小的相机和镜头去往那间摄影棚。在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讨价还价以后,施诗磊把全部家当都变卖了出去,拿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
“单反毁一生啊。”摄影棚的经理一边等点钞机点钱,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施诗磊,“坚持不下去了?”
施诗磊本来心情就不畅快,但毕竟是来卖东西的,听罢象征性地扬了扬嘴角。
经理眨巴了两下眼睛,道:“你的样子,让人拍恐怕更合适些。怎么样?愿意来我们工作室当模特儿吗?”
“不了,我还是学生。”施诗磊礼貌地摇摇头。
“学生也没什么啊,我们这边有好几个模特都是学生兼职呢!”经理用目光授意旁边秘书把钱包起来交给施诗磊,身体向办公桌前探了探,“你长得这么漂亮,要充分利用一下自己的价值啊。在我们这里工作,说不定哪天还能把东西赎回去呢。”
施诗磊拿上钱,说:“这些我是卖出去的,不是当。我也不想赎回来了。谢谢。”
“哥,那些镜头你攒了好久的钱才买的,真的就这么卖了?”刚从摄影棚里出来,常可又说了一路走过来时问了无数遍的话。
施诗磊把那捆钱塞进背包里,淡漠地说:“现在你知道我用心良苦了吧?别再跟我说退学赚钱的事了,好好读书。”
常可在原地怔住,等到施诗磊走到了公交站台,才小跑着追上去。
原本还打算拿到钱以后把钱存进银行,可公交车经过银行时,施诗磊看到门口坐着几个盲流。他心里沉甸甸的,抱着背包,就这么错过了站。
常可一路上时不时盯着他,但施诗磊不想和他说话。
过了一会儿,常可站起来给老人家让座,这动静让施诗磊回过神来。
他抬起头,见到常可被几个乘客给挤到别的地方去了,便用双手搓了搓紧绷的脸,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符钦若发消息。
在做什么?——他揉了揉眼睛,还是把潦草编辑好的信息删掉一部分,加上语气词,换了另一个标点符号。
符钦若应该没在外面,回复很快跳出了屏幕:还在弄那个扇面。
施诗磊惊讶极了:你还在绍兴?
嗯,诗还没来得及写上去。符钦若说。
他的心突然用力跳了一下,嘴角也在不知不觉间上扬了:写的什么?写好了吗?
可符钦若的回复还是一如既往的简洁,仿佛他这个人,低眉颔首的神情就在眼前:嗯。
施诗磊忍住笑:来图~
这一次,没有过多久,符钦若把一张图片发了过来。
正是一个绘着江南烟雨的扇面,正好与那把伞的伞面契合,只是因为不是出于同一人之笔,施诗磊可以感觉到两者之间从画法和意境显出的差别。这画果然一看就是符钦若画的,他笔下的江南,温柔、郁郁,但天边可见一抹晴。
施诗磊把大图打开,好看清上面写的诗。
他从来没有看符钦若自己写过一首完整的诗,每每都是自己写到一半,交给他来收笔。或者将最后一句留给他,等他一句刻骨铭心。
一首七绝,符钦若用他最擅长的字体,清远萧散,字字遒丽,笔笔端劲。而他写的,也将铅华洗尽,留一袭烟雨青泥——
南柯醉醒枕轻案,薄雨浸润覆青衫。唯待他朝花月夜,舀君半斗长相观。
他把这首诗重复读了两遍,到了后来,也不禁像符钦若时常做的那样,皱起了眉宇。
施诗磊甚至可以想到他深夜伏案的背影,那时候青灯未灭,却也怕窗外的明月浸透他的春衣。
一个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人,一个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施诗磊吸了吸鼻子,还是笑话他:酒鬼。
几乎只有半秒钟的间隔,他继续说:符钦若,我好想你。
眼看着就连自己也要开学,施诗磊深知自己再不能留常可在身边了,就是用赶的,也要把他撵回去。
樊灵天消失了整个寒假,终于在快开学时给施诗磊发信息。聊了十几分钟有的没的,他才告诉施诗磊,他和男朋友分手了。施诗磊惊得把手机掉进了炸酱面里,大叫一声赶紧捡出来。
“哥,我帮你擦干净吧。你吃。”还没等施诗磊起身,常可已经把他的手机拿了过去,走往了洗手池。
施诗磊莫名其妙,看他这么主动也不去管他,只顾低头吃面,闷头想着这一对整天打情骂俏的,怎么会分手。
实在是奇怪,什么契机?什么原因?
还想要等手机回来的时候问一问,但面都吃到了一半,施诗磊也没看到常可回来。他一想不妙,起身走过去一看,果然见到常可躲在帘子后面偷看他的信息。
施诗磊心里一堵,还是不动声色地坐了回来。
炸酱面快见底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常可的声音,语气平常地说:“一些酱掉进充电口里了,擦了好久。”
“哦,谢谢。”施诗磊把手机接了回来,放进口袋里。
常可居高临下看了他一会儿,也坐回来继续吃面。
施诗磊搅动了两下碗里那几根面条,说:“可可,我后天就开学了。晚上给你买张机票,你飞回去吧。不管怎么样,书还是要读的,想工作起码也要等到高中毕业吧?现在连个高中文凭都没有,怎么找工作呢?”
常可捧着一次性泡沫碗,咕噜吃了几口面,没出声。
他是打定主意要让常可走了,心里暗自吁了口气,放下了筷子,语重心长道:“你看看现在哪个赚大钱的不是有点学历?就算一开始没读书,后来还是会去念的。”
“李嘉诚不就没有嘛。”常可语气轻松地反驳说。
看他这样漫不经心的样子,施诗磊的好脾气一下子被耗尽了,但他还是忍着,说:“世界上有几个李嘉诚?他发家的时候是什么年代,现在又是什么年代?你没看他的儿子?都是在国外留的学。”
常可忽然抬起了眼,说得理直气壮:“你做兼职的时候连高中都没上,不一样赚了好多钱,穿名牌、用名牌,还供我们几个读书。”
施诗磊顿时哑然无语,半晌,才不耐烦地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什么?”常可进而问。
他不想跟常可交代这些事,撇撇嘴。
常可也不吃面了,头微微低着,声音也不高:“我知道,你觉得你做的工作我做不了。可是,我不觉得。”
闻言施诗磊蓦然睁大了眼睛,完全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看着这个长得只能算是干净的少年,施诗磊真是不知道他究竟头脑发热到了什么地步才说这种话,咬牙切齿道:“常可,我看你是故意来给我找麻烦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没什么。”常可沉了沉气,表情认真,“你以前为我做了那么多,现在我也长大了,总得帮你做点事。”
“谁要你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为了你?”施诗磊简直啼笑皆非,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再说了,你帮我做点事?你想做什么,路子歪到什么地步了都不知道,还帮我做事。明明衣食无忧,还不好好读书,净想着赚钱。”
“你欠下的债,我要帮你还。”常可面色变得铁青,说得义正言辞,“不赚钱怎么照顾小倩?”
心里一直不想去提出的疑问,终于在这个时候从他口中得到了确凿的答案,施诗磊随即冷冷一哼:“果然是那个□□是吧?”
“你怎么这么说她?”常可眼睛睁得非常大,好像这样的字眼、这样的语气,从来没有从施诗磊口中说出来过——而从前他的确没有,起码在常可面前。
施诗磊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大不了的话,甚至说得更露骨:“她本来就是,我怎么不能说?你敢说她没有在卖?或者她现在不卖了,就你供着她?”
常可听得直发抖,声音也随之颤抖:“哥!你知不知道,你走以后,她过得多辛苦?一个人带着个小孩子,在快餐店打工,一个月两千块钱不到,连小孩子生病打针的钱都付不起。如果她不……”
“你看看,是吧?”施诗磊打断了他,还是把话引向更直接的真相。
他看常可整张脸都涨满了血色,便随口随心地继续说:“我跟你说,卖就是卖,敢做就别怕别人说。这没什么特别值得骄傲的,可也不配别人同情怜悯。”
“那是你的小孩啊!”常可登时站起来,大声叫道。
施诗磊不耐烦地抬起头,正要说什么,却看到一道光从门口投了进来,接着便看到人影铺在屋里。
而他认得这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