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番外(1 / 1)
长安城安定坊东街什巷最里有个小院,三尺的小门,还非挂一个牌匾。牌匾上写着‘三清观’,字体浑厚温润,横撇竖捺之间自成风骨。只可怕,牌匾用料差了些。不知哪儿的破木板,连漆都未刷一遍。三个月风吹雨打,字迹已经模糊不成样,仿佛花在雾里。
中秋良宵,银月琉璃,丹桂参差,小院桂花树下坐着三人。三人坐了片刻,月辉明亮,树影婆娑,院中宁静安然。
“今日中秋佳节,臣敬陛下一杯,愿陛下阖...”
听谢良玉一顿,景秀眉梢微挑:“恩?”
“愿陛下阖心顺意,所想即所得,所求必所有。”闻人贞徐缓从容说道。
景秀凤眸扫过闻人贞,见她书香入骨,风骨雅静,不由微微遗憾,此等良才不能为己所用。举杯,一饮而尽。大尚天子淡淡一笑:“好。”
目光落在耍了小聪明,正得意忘形的谢将军身上。待她将酒饮下,搁下杯子。景秀方才开口关心道:“良玉今年...”
谢良玉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收敛,惊觉不妙。
“三十...一二?”
谢良玉心中幽幽哀叹,英姿俊朗的脸上满是尴尬。她看着景秀,喉咙里含糊道:“陛下...”相煎何太急。当初他们逼婚,臣可没跟着跪在太极殿前,更没撞柱子。
眼角余光瞟过,见闻人贞脸上如常,谢良玉心中更加忐忑。
揶揄之色一闪而过,景秀脸上浅笑怡然:“到忘了给你祝寿,这一杯敬你。愿我的大将军,福寿延绵。”
谢良玉如释重负,连忙起身给天子满酒。景秀接过,看着杯中玉液,缓缓送人口中。
这一杯,她是真心实意敬谢良玉,敬她眉间的风霜,敬她脸侧的伤痕。敬她东征西战,捍卫边疆。敬她解散振威,建立新军。
“十二年了。”景秀手指轻转,杯口悬下。
十二年君臣一心,开疆拓土。
谢良玉冷峻的眉眼染上清辉,她提起玉壶,感慨道:“是啊,十二年了。都说将军空老玉门关,到底这十二年不曾白过。陛下若能去看看,也知臣与阿贞没辜负陛下。”
景秀抬眼,见月华照着她,仿佛鬓角生出白发。大尚的天子也在这一瞬间软了心肠。她垂眸,羽睫轻掩倦意,浅笑道:“回来吧,太尉一直给你留着。”
谢良玉惊愣,葱岭以西黑衣大食虎视眈眈,怛罗斯的归宿还未确定。而不久前,吐蕃余部占领了大勃律,这将是大尚出兵的良机。
天子岂会不知。
谢良玉站起身,往屋里张望,口中疑惑到:“张道长怎还不出来,说好的月饼呢?本不饿,都等饿了。”
或许听见她埋怨,张月鹿端着两个白瓷大汤碗出来。谢良玉见状连忙上前帮忙,嘴里打趣道:“张道长,我们真不是来蹭饭的,你弄这么多,我们...怎么吃?”
谢将军上扬的尾音太过奇怪,引得景秀与闻人贞都有几分诧异。两人同时看去,见小案几上两个大汤碗,一个放着合好的面粉,一个放着馅料。
闻人贞扫了一眼,微微颌首道:“幸好,熟的,一个时辰内,还是能吃到月饼的。”
张月鹿摸摸鼻尖,轻咳一声:“在座诸君都是,咳,在座有圣人天子,有国之大将,有学者名士。皆是翻云覆雨等闲间,满腹诗书才华。然,圣人云,治大国若烹小鲜。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诸位高座庙堂,如不事必躬亲,焉知百姓所需。”
景秀耐心听她说完,酌了一杯酒递过去:“张君润润口。”
谢良玉低头看了看,捻入口中,满意道:“这馅居然是肉的,甚合我意。阿贞,你也尝尝...咦,阿贞,你干嘛去了?”
闻人贞拿着几个木板,正是饼印。没它是做不成像样的月饼。
谢良玉吃过不少糕点,却没见过这物件,十分好奇,拿着手中观摩。见一尺长的木板上,有三个圆形凹槽,内刻有各色纹饰,雕工精湛,线条细腻,刻着——
“恭喜发财?”谢良玉抬头望了望张月鹿,十分客气的生硬赞叹,“张道长身在道门,心在红尘啊。这范模格外不同寻常。”
谢将军手上的范模,花纹是铜钱样式。文字各不相同,分别是恭喜发财、贺喜发财、一起发财。
景秀看着手里上圆下尖的三角木模,莞尔一笑:“怎么没升官发财?也对,卿曾言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想来嫌弃官场蝇营狗苟。”
“陛下说笑。”张月鹿左右看看,不知坐哪。家中再没小踏,席地而坐似乎太失礼。景秀拍拍身边竹榻,张月鹿便坐过去,拿起一个模具摆弄,“我这淡文章不到紫薇郎,小根脚难登白玉堂。只能想着发财。”
景秀闻言失笑,戏谑道:“取富贵青蝇竟血,进功名白蚁争穴。人间多是非,世上尽虎狼。张卿啊,你还是回去做神仙吧。”
张月鹿将蒸好的面填进饼模,从谢良玉手里夺过勺子,舀一块肉松。见闻人贞拿着筷子,忙说:“幼果,给颗咸蛋黄。这是孙先生送我的,松软鲜香。你还记得孙先生么?”
闻人贞夹了一块放倒她饼模,眼皮都懒抬一下,不咸不淡应了声:“你再嚷嚷,我就不用记得了。”
张月鹿将面盖上,拿着小木槌敲着范模,对着景秀道:“陛下,我这不是还未吃月饼嘛?嫦娥飞天还要吃长生丹了,我吃块月饼再走。”
谢将军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谢将军连忙摆摆手,辩解道:“你们继续,你们继续。”说话间却忍不住笑意。
闻人贞看着手里做好的月饼无处可放,指挥着谢将军干活:“去后厨取两个空盘,顺将烤炉炭火一并取来。”
谢良玉闻言站起,拍拍手上的面粉:“哦,你陪我一块,我怕拿不下。”
闻人贞搁下范模径直往后厨去,谢良玉漫步跟着,走远才开口:“阿贞,陛下今日来,啧啧,是何用意?”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
“恩?”谢良玉不解,探头望着她,接过闻人贞手上的木炭,孜孜不倦的求解,“鄙人无知,还请闻人先生赐教。”
闻人贞在橱柜中翻找,漆黑墨瞳因微微眯起,透着危险,淡淡说道:“谢将军,滑头耍多了,小心摔着。”
谢将军老脸皮厚,不以为然,反而自夸道:“本将军为了能与闻人先生相谈甚欢,每日勤学苦读,手不释卷。”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她念完,闻人贞面前正巧转身。谢良玉抬手将她困住,笑道,“我更喜欢,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未等她说到‘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便被闻人贞冷冷打断:“早些吃完月饼,早些回去,莫在这儿扰人好事。”
谢良玉闻言大乐,赶紧拎起墙角的炭炉。威风赫赫的谢大将军一手炭炉一手木炭,英姿俊秀的脸上满是傻笑:“阿贞,你同我一起回西域吧。我们不急着赶路,一路吃吃玩玩。”
闻人贞正往外走,闻言随口说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谢良玉急忙追出厨房:“哪里不是?我们同生共死,一起守过营州,一起打过靺鞨,一起开通西域...”
闻人贞摆摆手:“别给我加太多功劳。我们都会在元兴中兴的史册里,不过我会单独成卷,不与你们一起。”
谢良玉不由一愣,心道这甚么意思?还没等她想明白,闻人贞已经走远。
远处响起张月鹿喊声:“谢大将军,快将烤炉炭火拿来。陛下说,耽误军机,斩立决。”
谢将军迈开长腿往前院走,边大声回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