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28(1 / 1)
许久之后叶修想过,这一段阴差阳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多少种因素在里面推波助澜了。
并不全都是误会,别的他不敢说责怪,只能把最大的原因归咎于自己。
联盟第五年的夏天本当是一个好时节,新的王朝初露峥嵘,百花竞妍,各种五周年的纪念活动也热闹难当,欣欣向荣。只是那些热闹素来和叶修没什么关系,他枯寂地等一个女孩儿的回复等了四五天,夏季苦长,让人暗生倦惰。
随后他昼夜奔袭,赶赴北京,在首都机场辗转,捏着手机始终打不通那个电话,夜晚的寒露降下来,颇有萧瑟之感。脑子里一个声音暗吼着晚了已经来不及了,但是他整个人却还保持着异常镇定,叫上一辆车,和司机描述记忆中的那个地址,一辆出租孤独地在偌大的北京城里为夜幕吞噬,一处处地寻找,却兜兜转转始终不见那个老旧的小区。直到东方发白,晨露初生,叶修才终于站到那栋只有一面之缘的居民楼下。
他记得是21楼,大概是因为那时候他曾经忧心嘎吱作响的电梯从21楼直坠下去。有这么高,所以站在楼底什么都看不见,也无法判断赵凌的家人是否已经起床。他在楼底下等到七点多,手机显示还剩下20%的电量,他再尝试了一次,拨出去的号码仍然没有回应,不像去年夏天那个清晨,女孩儿最终接起了电话,泠泠动听的声音问他是谁。
叶修走进楼里,乘电梯上去。
他可能理了理头发,揉搓了一下自己因在外苦熬一夜而苍白的脸颊,以看上去稍微得体一点点。赵凌的妈妈隔着门问是谁之前,他用力咳嗽了几声,出口的声音却还是喑哑低沉。
赵凌的妈妈惊讶得难以言表,不清楚他怎么会登门造访,又或者是被他流浪汉一般的模样吓到,连忙问他要不要进屋喝口热茶。
“不用了,谢谢您,”叶修扯出一个艰难的微笑,“赵凌在吗?”
赵凌妈妈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她迟疑地思量了一阵子,似乎在考究叶修来这里的前因后果,最后她还是温柔地回答:“她昨天就上飞机了,去奥地利,没有和你说吗?”
叶修定了定心神,却还是在那个片刻感到一种不由自主的晕眩,他听见自己客气地说:“这样啊……”
然后没有下文。
“你们闹矛盾了吗?”赵凌妈妈温和地问道,眼里挂着担忧,“赵凌脾气不大好,性子有点拧,你们有什么事,可以跟阿姨说吗?”
叶修回过神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说:“没,没什么事……她去奥地利做什么?”
“留学,”赵凌的妈妈也微笑起来,“我们一直想送她继续学琴,可惜没有条件了。不过之前她遇到贵人相助,这就出去了。”
“啊,挺好的……去几年呢?”
“年节的时候大概要回来的,”赵凌妈妈似乎听到了他话里潜藏的含义,目光宽和,“不过我们现在也不知道,还要看她自己落定后的情况。”
叶修慢慢地点头。
屋里忽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哎,你老站门口干嘛呢?早晨天儿凉,紧着你自个儿的身子。”
老太君也走了过来,用非常不满的目光看了叶修一眼。赵凌的妈妈面有歉意,去挽住老人,一边招呼叶修,说不然进来坐坐吧,你是不是还没有吃早饭呢?
叶修挥手,说不用了不用了,谢谢您,我这就告辞了。
他转身离去,在背后的门关上之前,似乎听到赵凌家那位颇显严厉的老太君在说话:“要相信长辈看人的眼光,你从前不信,结果呢?现在……”
门阖上了。
叶修觉得头疼,之前的感冒倒是痊愈了,但宿夜没休息片刻,身体仍然是发出了抗议。他在转角处倚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直了,往电梯走。
他可能应该和人汇报一下情况,比如借给他手机的苏沐橙。或者说张佳乐,他联系不上赵凌,也找不见孙哲平,辗转问到张佳乐,才意外得到了一句赵凌和孙哲平关系的真相,这才有了这趟北京之行。甚或是因为他推了已经答应的活动而暴跳如雷的陶轩。
但是都没什么必要。苏沐橙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清楚,只是一贯地无条件支持他。张佳乐也只是随口一说,没工夫关心这件事,旧日搭档退役,杳无音讯,战队重整,他根本就是焦头烂额。陶轩就更奇怪了,他都发完一大通火了,在意叶修到底去哪儿干嘛。
他看了看手机的电量,心想完蛋了,得赶紧解决回去的问题。
可是实在太疲倦了,头重脚轻,浑身哪儿哪儿都透着不舒服。
他打电话给叶秋,那头还没来得及惊讶或者什么,叶修就一股脑地说:“来接一下我,我在北京。”
叶秋大叫:“你什么人啊!把我当哆啦A梦吗,叫我来我就来,我告诉你我可忙着呢!”
叶修等他嚷完。
叶秋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不对,他说你怎么又来北京了,出什么事了?你讲话啊,怎么听起来这么虚。
叶修进了电梯,报了自己的地址,然后说:“我身上没现金了,你不来我就花坛里睡会儿。”
叶秋气都要气死了,却听得自己的孪生哥哥轻笑着说了一声:“谢谢你了。”
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觉得恐怕是出了什么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叶修在他弟弟的房子里蒙头大睡了一天,再起来,又是那个心境平和一无所牵的大神了。
就是肚子饿得慌。
外面客厅里电视在响,叶修满身颓废气息地爬起来,一边挠头发,一边往外走,问叶秋有什么吃的话都挂在嘴边了,出门看到端坐在沙发上的女士,差点没把舌头咬了。
叶秋没在,倒是叶夫人正在看财经新闻,很专注,见叶修出来,也不过是赏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距离上次见面也不到两周,似乎谁都没有变化,叶夫人永远是端庄得宜的,她大儿子还是凑凑合合的宅男样。
叶修摸去厨房寻找食物,发现他弟弟生活也太健康了,一点方便食品都见不着,他只好出去捡起已经充好电的手机,找个外卖app觅食。
叶夫人似乎是非常嫌弃地,皱了皱眉。
叶修管她呢,他觉得自己饿得能吃下一头牛,订完餐就坐在一边发呆。
过了一会儿,新闻完了,叶夫人才得空,招招手,让他坐到旁边去。
“你怎么又来了?”他母亲张口就是这样一个问题。
“有点事,”他敷衍道,“倒是您怎么来了,这么想我?”
“瞧把你美的,”叶夫人嗤之以鼻,“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
叶夫人有些惊讶,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儿子,然后说:“你倒挺有行动力。赶上了么?”
叶修愣了愣,然后觉得寒毛耸立。
“什么赶上不赶上?”他尽量不动声色地说,“您又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我儿眼光不错,喜欢上的是个好姑娘。”叶夫人慢悠悠地说。
许是看他神色顷刻间变得僵硬,他养尊处优却又一直是大权在握杀伐决断的母亲平静道:“人家挺上进的,也很有目标,瞧瞧你呢?”
“瞧我,”他哑声说,“怎么样不也是您生的。”
叶夫人似笑非笑。
“你确实是我生的,”她说,“如果你像你爸,现在就该踏上去奥地利的航班了。”
叶修头皮发紧,他觉得自己很难再说出一个字来,在不让愤怒和哀凉爆发出来的前提下。
“我在乎的东西很少,”他的母亲说,慢慢摩挲着左手的手指,“只要有,就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处理,没什么别的顾忌。你像我得很,不仅这一点,冷静,薄情,内敛,你都肖了个十成十。”
“我不像你,”他虚弱地说,“我至少只干涉自己份内的事。”
“你可真说得出口,”叶夫人颇含讽刺地弯了弯嘴角,“你是天生地长的吗?十几岁就跑出去,留一封任性的自白,你爸从军区赶回来,气得病了几天,他说着不要你这个儿子了,却还是满世界地找,然后他要亲自去把你捉回来,是我拦着,我日求夜求,只求你平平安安,随你要怎样便怎样。”
“我要怎样就怎样?”叶修咀嚼着这句话,骤然间心平气和起来,“那现在又算什么?”
“我拦着你做任何事了吗?”叶夫人也放缓了语调,“我做我的,你行你的路,来,这里,是那个姑娘学院的地址,你有本事现在去,把她追回来。”
“您说得对。”叶修说,看了一眼叶夫人手里的手机屏幕,大抵是那座学院的官方网站,全是德语,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她什么时候回来?”他轻声问。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把基金会的理事长介绍给了她而已,”叶夫人冷冷地说,“叶修,你别这么幼稚,把我想得和抢了你什么东西的巫婆一样,或者是给你划了条天河的王母娘娘。你有无数可以作为的机会,她也是。”
她端起了茶杯,一般意味着不欲再谈,要做结语了。
“情况像现在这样,我们一般称之为,没有缘分。”叶夫人淡淡地说。
片刻的寂静后,叶修蓦地开口:“我忽然想到……这是一个不太宽容的信号?你们不再放任我了。我可能迟钝了点儿,现在才意识到。”
茶杯在女性唇边微微一顿,叶夫人说:“你这样想,就很艰难了。指不好还会恨我们吧?”
“不,不会的。”叶修笑了笑,眼尾的弧度不大,很秀气,这是两兄弟五官中最像年轻时相当貌美的叶夫人的地方。
叶夫人却出现了迟疑的表情,有些捉摸不准要说些什么。
叶修说:“我知道了。确实,没有人会亏欠你什么。”
“你知道就好,”叶夫人放下杯子,“犟你的去吧,做你的事,也别管别人要做什么。”
叶修将将点头,电话响了,外卖送到了。
“我走了,”叶夫人起身,“不想看到你狼吞虎咽毫无家教的样子。”
“好,您慢走。”叶修一直把她送到楼下,取到了外卖,回屋里吃完了一大碗米线。
没找到空调遥控器,热得满身是汗,额头上的汗滴没擦得及,滑落了一滴到眼睛里,辣得生疼。
他去卫生间里冲了冲,抬头看到镜中自己苍白的脸色,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恣意生长的头发,再穿得破烂一点,再搞得脏一点,可以跟流浪汉以假乱真了。
于是去洗了个澡,不问自取地换了叶秋的衣服,用了他的剃须刀,再出来时,总算精精神神有点样子了。他用手机定了机票,支付时却显示余额不足,心头大恨,改定了普通的火车。
然后他给那个可能不会再亮起的头像发了一句话,几天前那句孤零零的问话还挂在那里,不知道有没有被读过。
新的一个气泡冒了上去。
他说:“赵凌,我想向你承认一件事,我喜欢过你,挺喜欢的。有一些遗憾,但想到你现在正实现自己的梦想,也很好。祝你学有大成,大吉大利。”
后来有关这件事的所有记忆都很模糊了,也许他曾经收到过回复,是两个简单的字:“谢谢。”随即他的队友敲门叫他:“叶队,该出发了。”他便什么也再没有说,匆匆地关了电脑,收拾起东西,踏上去客场比赛的征程。
求仁得仁,复无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