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作诗赋焚图醒大梦,易姓名绝情托孤儿(1 / 1)
丹青在廊下坐了一夜,次日见他时已虚弱不堪,他微眯着眼,显得过于平静。那时节,飞花淡淡,书蔚自窗影间来。她扶着窗棂,默默望他的背影,虚弱又单薄。
那样的男子,八斗之才,十分俊逸,点墨时自是姹紫嫣红,挥笔间便成千里江山,果是与戏文所言无二的。自己又何尝比不得戏中的佳人,从前也是那样爱看戏,吴哝软语,多情花鸟,后来便都不信了。唯有这般静默望着,在他身后,似乎才是一番真实。
她这样望过多少回?她的丈夫,她的泪,她的愁,一生的悲喜,全然在这个月白的背影上。她觉得有些可悲,这是个陷阱,偏自己不愿逃,还亲手将陷阱打理得愈发牢固。似乎困住更多的人,自己才会觉得安全。她也觉得可笑,软玉温香,红粉朱楼,郁府往来的莺莺燕燕,开落的花花草草,纵知是虚情假意,到底不若他一个背影来得决绝。
她轻轻掩上窗,却听丹青唤道:
“书蔚。”
她倚在窗棂,半步不敢移动,像是个被捉赃的贼。
“待我去后,把画和诗,皆焚尽了吧。”
书蔚一惊,只听得他气若游丝。她紧紧抓住窗棂,却轻声问:
“她的诗稿……”
“焚了罢。”
书蔚叹气,心中一阵酸楚,眼泪直憋在眼角。
“《秋菊图》,可要随葬?”她问。
“不必了……”
他语气浅淡,无悲无喜,像是在说家常琐事。窗外菊圃破败,杏花却好,景致都框在一扇窗里。书蔚眼眶浸着水,有些朦胧。沾衣欲湿杏花雨,那样看去,像是一幅工笔,丹青的背影显得恰如其分。
书蔚转身,默了半晌,步至书案整理,只见得一篇新成之赋,名曰《菊卿赋》。那是丹青的字迹,其上写道:
菊卿赋
阳春时节,花飞之日。余自外归,阖家安好,独不见卿,心下惘然。遂起身入室以相寻,何其匆匆也。
曜秋苑中,沉璧湖畔,花纷飞兮见怜,菊憔悴兮似病。观此景兮自潸然,念菊卿兮枉相思。故上画舫,遂撩青帐。忽见玉镯在此,而不见卿,只余画中徒添一白菊。形婉婉兮若卿泪,态盈盈兮胜楚腰,气幽幽兮如卿语,色皎皎兮比碧霄。白绫之为华兮,皓雪之为蕊;碧云之作叶兮,青虹之作枝。若风自在,如玉温良。近凝兮,有仙姝之玉颜,远观兮,无世俗之浊气。欲亲近兮,何其远矣。乌呼哀哉,十里复五里,长亭连短亭,皆不足道也。
春将尽兮送飞燕,卿已远兮遗孤音。念旧人兮人如旧,望新月兮月常新。千丈庭院,再无可恋之景,方寸人心,空有长忆之人。极尽月色,始有睡意。悲风摇梦,春虫呢哝。昏昏兮,似闻流水之琴声,渺渺兮,若见烟波之姝影。如梦如幻,亦行亦静。眸回望兮神不满,身侧倚兮情难尽。弦上十指,揉往昔之种种,廊下五音,诉今夕之凄凄。
歌曰:鸳不待鸯,凤难求凰。目续泪兮簌簌,秋煞人兮茫茫。
璧月徒挂,叹长夜之无极;玉柳空垂,吟短歌之未央。黄口未竭,远忧近忧;白骨不解,新愁旧愁……
近兮,其身如风兮态如水,袂似雾兮裾似烟。指勾秋藤,绾半寸之清浅,袖生青花,乍一池之潋滟。非真非假兮亦非梦,是人是魂兮亦是烟。幽月溶溶,尽余杯兮酒暖,弱风翦翦,留残醉兮夜寒。
初霞始漫,靡琴骤停。仙袂飘扬青霜尽,绿萝勾转红泪凝。悲夫!填沟壑兮捧湿土,灭身名兮先朝露。笼笼兮,身幽执于日夜;朦朦兮,命不期于寒暑。饕餮弃食,鲛人落珠。留竹榻卿久倚,遗油墨吾常书;倦湘帘卿旧望,展玉宣吾新补。且是恰兮景似故,总不得兮人如初。纠纠缠缠,纵藤牵夫郁园;凄凄凉凉,终烟飞与姑苏。
罢了《菊卿赋》,书蔚一瞬沉默,情难自抑。她漫步至廊前,见丹青依旧倚在朱红柱子边,一动也不动,只微风轻拂过他的衣角。还是那样的背影,还是从背后望着他,那是自己的一生。
丹青去了,便那般安宁平和地去了。没有众人的哭天呛地,只一抹落花,悄然拂过衣襟,又落在廊下……
丹青的丧事办得简单,照着他的意思,朱墨去了该去之处,是不必发丧的。而他自己,到底也没来几个人,草草了了,也就是了。郁太太才去,家中实是没心力再大肆操办了,况且他生前也不是爱热闹的人。
过了丹青头七,九诗便往云南去了。临行时上芸清庵见彤乌,彤乌闭门谢客,只说凡尘中事,早与她无关,叫九诗安心去便是,诚不必挂念。
书蔚也依照丹青嘱托,将他与朱墨的画稿诗稿尽焚了去。焚了《曜秋呓语》,焚了《菊卿赋》,亦焚了《秋菊图》……青青白白,干干净净,冷冷清清。她望着曜秋苑,满眼落花残草,墨香药香都散尽了。当年花拂裙裾飞,风送笑语和,转眼皆如梦一般,开到荼蘼,花事都尽,流离飘散,一丝痕迹也不留。
她独自掩上曜秋苑的大门,落下一把不重不轻的铜锁……
书蔚路过灵堂,瞧了一眼,便回侬玉居去。莫然恰在正厅等她,脚边立着一个大皮箱子。她已换下丧服白花,一根大辫垂在身后,脑后的髻上簪了珊瑚琉璃发梳,一身翠蓝褂子。书蔚看她一眼,又看了眼箱子,只道:
“你这是……”
“姐姐,我要走了。”莫然道,她的语气显得理所当然。
书蔚有些不知所措,只莫名看着她。
莫然笑笑,伸手便去提皮箱。书蔚忙趋步护着箱子:
“什么意思?”
“他也去了,我在郁府没什么意思。”
“呵!”书蔚一声冷笑,“倒是人心散了。”
莫然不语。
“郁家待你不薄,纵使他去了,我还会亏待你不成?”书蔚直直看着她质问。
“姐姐待我很好,便是他,也不如姐姐待我的好。”莫然道。
“既如此,你何必走?偏在这样的时候!”
“我并非想独善其身,”莫然说话,还是过去那般周全的语气,“只是,他去了,我还有什么盼头呢?日子还长,深宅大院的,我过不得这样的日子。”
书蔚又一声冷笑:
“娘过得,我过得,便是姨娘们,也没说过不得的。怎偏你不同?”
莫然静静叹了口气,道:
“她们都过成了什么样子?”
书蔚不语了。二姨娘病故,三姨娘独居,四姨娘去了庵堂……终究不是个体面的归宿。她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莫然。
莫然提起箱子,书蔚忙拦在她面前。
“我不是娘!”书蔚道。
“姐姐,可我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不像你,我不会为着郁家活。从前不会,日后亦不会。”莫然摇着头。
“秋儿呢?”书蔚质问,“你也不要了么?”
莫然猛顿住脚步。秋儿……她沉吟半晌,只道:
“他是郁家的孩子。”
那语气,决绝而冷漠,凉薄得叫人绝望。书蔚倒吸一口气,猛退后几步。她撑着门框,颤抖着声音:
“你是他娘啊!”
“姐姐才是。”莫然依旧决绝,“我只是他姨娘。”
书蔚怔怔望着她。这还是那个万事顺从,安守本分的莫然么?见着郁家如今落败,便要弃它而去,可她不似那样的人啊!竟决绝到连秋儿也不顾么?丹青与自己到底也没亏待过她,怎的就非走不可?
“好!”书蔚强忍着泪,“你可以走!只是他尸骨未寒,你快回去将丧服换过,好歹过了尾七。他待你那般好,总是别叫他寒心。”
莫然低头笑着摇头:
“人都死了,哪有寒心不寒心的!他希望我自由……”
“他也同我讲,要给我自由。”书蔚自嘲一笑,“可哪来的自由啊!自我嫁来郁家,最大的自由,不过是郁府的点点滴滴。这粉墙黛瓦的院子,蜿蜒曲折的回廊,才是□□!”
“但我不是你,我不愿锁着自己。”莫然道。
她再次提起皮箱,跨过门槛,往院外行去。她要离开此处,一个没有郁丹青的郁府,除了衣食无忧,什么也给不了她。今日一去,少不了被人诟病,那都由他去吧!左右,对于郁丹青,她是问心无愧的。她继续前行,脚步不快也不慢,像是寻常的告别,过几日还会回来,但她知道,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侬玉居的葡萄架,假山的小径,她顺路而过,漫不经心地看了两眼。原来,局外人看郁家的景致,是这般的感觉。行了两步,远处又见着自己从前住的屋子,奶娘在屋檐下哄秋儿玩耍,秋儿抱着皮球满廊子跑。她不经意地挂了笑。一切像是一幅画,他笔下的画,美妙绝伦,便是幻境亦笔笔逼真。只是,管它幻境现实,真情虚情,都不与她相干了……
她回首最后望一眼郁府,那是“莫然”的世界。她转身离去,一步一步,再无留念,从此改了“何”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