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休旧妻艾门伤鸳梦,入新画郁府散菊香(1 / 1)
丹青惊得退了两步,猛看向九诗。
“丹青,不是你想的那样!哎!”九诗不知如何解释。
“艾九诗!你还是不是人!”丹青有些难以置信,“你要休了她?是谁为艾家日夜躬亲,操持家事,谁替你料理好你爹娘的后事?你竟要休了他?”
“不是休妻!”九诗解释,“是离婚!她们不明白,你也不懂么?”
丹青一声冷笑:
“你别和我扯那一套!对她来说,离婚与休妻,没什么不同!”
“我不愿误了她!”九诗指着彤乌。
“你已然误了!”丹青厉声道。
一瞬堂中鸦雀无声。九诗背过身子,抓着头发。
“大少爷,”忽见汀芳递过几张抓皱的纸,“这是休书。”
丹青接过,原是份离婚协议。其上所言,艾家名下一切财产归彤乌所有,地、宅子、店铺、钱庄的存款以及金条等等。
“你真想离?”丹青放下离婚协议。
九诗看彤乌一眼,点点头。
“都给了她,你日后怎生过活?”丹青问道。
“我的命是革命的,我为革命活,为天下活。”他说得凛然而壮烈。
“你的革命成功了!结束了!”丹青指着他,“你该为你的家活!你该还她的恩情!革命也革掉了你的道德么?”
“道德?”九诗忽仰天大笑,“你郁丹青跟我说道德?你听着,这屋子里,最不配说道德的便是你郁大少爷!郁家那番遮掩,蹩脚而可笑!而我艾九诗,于国有道,于国有德,自当问心无愧!”
“无愧?”丹青冷笑,“你说得出口!我是不配说道德,你也不配!”
丹青拉起彤乌,只道:
“跟大哥回去。”
彤乌被一路拖拽,直至门边,方才惊觉。她猛甩开丹青,惊恐地看着他,直直摇头。
“不……”彤乌颤抖着,“我不回去……”
“先回去,大哥会替你做主。”丹青要去拉她。
她侧身躲开,摇头道:
“我是艾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我不能回去!郁家,亦不能有弃妇!”
说罢,彤乌推开丹青,哭着跑了出去。丹青忙叫汀芳跟上。一时屋中只剩丹青、九诗二人,相对无言。
“方才,我说重了。”九诗轻声道。衬着极静的屋子,尤为清晰。
丹青叹了口气:
“倒也是实话。”
九诗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只道:
“袁世凯倒了,革命却并未结束。眼下军阀割据,我能做的事,还有太多。我,我不想连累她。”
丹青亦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手指轻敲着扶手,道:
“三妹从小便认定了你,如今这样,叫她情何以堪?”
“她若还在艾家,只是守活寡罢了!不若寻个对她好,能与她白头偕老的人。风花雪月,儿女成群,不比跟着我,日夜担惊受怕的好么?”九诗道。
“别忘了,她从小长在浥城,郁家的闺阁。她不是你的同志,亦不是鹤表妹。离了你,她还能找别人么?”丹青无奈。
九诗亦无奈低头,彤乌那样的旧式的女子,一心一意全然系在家里,哪有为自己考虑的余地呢?九诗觉得痛苦。自己的家,她的家,毁了这个本该独立自主的女子。她不该让丹青替她做主,她不明白,能做她主的,从来只有她自己。只是她放弃了,从一出生,便放弃了。
九诗深深叹气,只道:
“罢了!左右我还能待一阵子,我慢慢同她讲。哎!再说吧!”
丹青无奈,也只好告辞,临走时,吩咐汀芳好生照料。
出了艾府,丹青路过自家的字画馆,大掌柜还在里边打理,这般时节,门可罗雀。他叹了一声,便回郁府去了。想起昨夜,墨儿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大抵还是怨他的。她不愿与他私逃,可他,该拿她如何呢?一番心血安排,昨夜霎时成灰,墨儿,他的墨儿,该拿她怎么办呢?
不觉间,竟回到了曜秋苑。曜秋苑冷清更胜往日,他有些隐隐的不安。菊圃显得憔悴,像极了她。闺阁风景,一如往昔,残墨残文,尤在案头。
丹青隔了屏风,唤道:
“墨儿……”
只见淇芷相迎而出,见了丹青忙道:
“大少爷可回来了!今日二小姐身子好些,便扶她去惜园逛逛,这会子快午时了,正要去寻她。”
“你怎留她一人?”丹青质问。
淇芷支支吾吾,只道:
“是大少奶奶,她亦在惜园,留了二小姐说话。小姐打发我回来。”
“你……”
丹青心下担忧,不知说什么好。他只不理淇芷,直往惜园去,淇芷只好跟着。一路花红柳绿,似白驹过隙,皆不入眼。至惜园,却只见书蔚一人。她呆坐着,望着手中的绿檀梳子,面目憔悴。
“墨儿呢?”丹青直直问道。
书蔚一惊,竟没察觉有人在身后。她放下木梳,缓缓起身道:
“问我么?日日与她一处的,也不是我。”
“她去何处了?”丹青愈发焦急,嘴唇亦开始颤抖。
书蔚有些气,如今便什么都怨她么?她猛转过身子,刚待分辩,却见淇芷也在。书蔚忙道:
“她没回去么?”
淇芷摇摇头。
“她走时跟我说,‘便该回去了’。”书蔚回忆道,“我还当她回曜秋苑了。”
“她这样说?”丹青绷紧了神经。
书蔚见他如此,有些心慌,只木讷地点点头。
丹青一个踉跄,撞上了身旁的假山。他缓了缓气息,道:
“快!快派人去寻!府内、府外,快去!”
淇芷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照丹青说的去做。说罢,丹青忙奔出惜园。书蔚也慌了神,只一味跟着丹青。
丹青漫无目的,寻了几处亦不曾见得,竟至了沉璧湖畔。出来半日,她那样的身子,又没人在身旁,哪里受得住?丹青只粗声喘息,四处张望。
淇芷从一处奔来,平了平气息,向丹青道:
“大少爷,各处门房已问了,并未见二小姐出府。府中众人都已在寻了。”
丹青重重吐出一口气,猛放下半颗心来。
沉璧湖一片春水,他心里空荡荡的。她平时常去之处皆是不见,一个大活人,又能去何处呢?他四处望去,忽见得画舫。是了!是了!定是画舫!他们彻夜谈心,焚扇祭镯的画舫!那个挂了他无数画作,藏了她无数小像的画舫!
那个……空嫁寒春夜,终负暖茶人的画舫……
他登上那处,春风轻掀起帐子,空杯空盏,显然是动过。除了她,再无别人。他拾起那个空杯,隐约沾有指痕,终负暖茶人,到底,都负了。
画室空空如也,倒并不见她。他行了两步,脚下似乎碰着什么硬物,低头瞧去,竟是秋菊白玉镯!他缓缓拾起,只望着发呆。此间似有幽微菊香,方才进来时,已然察觉。果是她来过的,她长日与菊为邻为伴,衣饰物件皆沾染着,那样的气味,夹杂着寸相思。
丹青环视着画室,忽而,只觉自己的新作有些异常,便是那幅《秋菊图》。他仔细瞧去,恍然惊觉,画中,竟蓦地多了一枝白菊。那般姿态,世间笔墨,皆不可说,断不是他的拙笔可画。倒是……
正思索间,只闻得书蔚道:
“丹青,你看案头。”
丹青回头望去,是一张写了字的纸,压在镇纸下,边角还在飞。他痴痴看着,不敢去看。书蔚叹了一声,替他递了过去。丹青审视了半晌,颤抖地接过。只见其上书道:
兄丹青:
吾至君家,已匆匆二十载矣。虽感年华如水,终未敢奢。奈何聚少离多,情厚命薄。生死簿上,再无字与我,离恨天中,早虚位以待。前十六载,感君多情,清弦雅调,慰余深闺;而后四载,谢君至情,同病同哭,引为知音。
吾将归矣,君勿寻医访药,以劳心神。弱质病躯,不待残秋。可曾见,菊既损而复华,人将死而转安?余病已入骨血,愁愧兼生,终非药石之事。念及往昔,总乐少愁多。眉间沟壑,难承一指之宽;心上苦水,早满方寸之地。父弃我为辱,母羞我为耻。盖在己家,而深感篱下之痛。唯兄不弃,常论诗琴左右,拥灯花相陪。然情愫错生,春心误动,为万殇之始也。
吾既归,君勿伤。深知君怜我最重,或可偷落祭泪几滴,再莫愁而病己,吾虽死而不安。水榭桥上,红梅林中,醉雪亭畔,落虹廊下,处处皆情。恐待君归,吾益不舍。不若此时,葬君画中,为君笔下墨痕。日夜相伴,了我夙愿,亦不乱天伦。
吾心吾性,世多不容。然余终非世人,一笔浅墨寥寥而已。
不肖妹菊卿绝笔
丹青又惊又哀,只痴然恁在那里。朱墨的遗书从他指间飘落,不偏不倚,缓缓倚在他脚边。丹青猛看向那幅画,那枝孑然而立的白菊,倒真……像极了她……盈白无暇,不似肉体凡胎。
丹青心下,全然不知做何想。忽而,他猛一口鲜血喷出,脚边的遗书霎时染的绯红,其上字迹,再不可考。
书蔚见此,直慌了神,忙扶住丹青。丹青却似中了邪,任是唤他也不应,眼睛直勾勾的,也瞧不出情绪。淇芷在一旁吓得不敢言语,只不停地发抖。
“你恁着做甚!还不快叫人!”书蔚慌道。
淇芷这才回过神,忙下了画舫。
书蔚坐在地上拥着他,早顾不得体面。衣裳染了他的血,鲜艳似火,触目惊心。她一遍一遍不停地唤他,可他却似充耳不闻。书蔚望着那遗书,亦染满了血,火烧似的。她忽闭眼,猛一声哭喊:
“这是做了什么孽!”
不多时,撕心裂肺的声音被春风轻轻吹散,碧水东流,还是那样的郁府,那样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