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点绛唇黛眉好弄粉,梳青丝白日蓦生痴(1 / 1)
那夜,二人不再言语,眼看着纸钱烧尽,便同回了曜秋苑,一路无话。
更深露重,草木的湿气染潮裙摆衣角,绵软又无力。袅丝醉软,烟波画船,郁府的一切,在夜里显得格外雅致静谧。他一手提着白灯笼,一手背在身后,在她身旁引路,她行不稳时,也伸手扶一扶。那身影俊逸又伤感,像是从前的丹青,像个飘之即去的仙人。
朱墨望着地上并肩的影,一长一短,映着灯笼的白光,摇摇晃晃,浅淡的很。青石板路有些滑,他们脚步很轻,一点一点踩上影子,影子又溜掉,又踩,又溜掉。
他依旧在她的榻上睡下,隔着山水屏风,谁也望不见谁。她侧身望着屏风,他的气息像是画里的风。那样的山河天地,想必他是见过的,画出来,才能弃了亭台楼阁的脂粉气。不像她,闺中匆匆二十载,悲欢离合,全在这一方小院里。
次日醒来,丹青果然已出去了。听淇芷说,艾公子回来了,丹青正过去看看。想来也没什么可讶异的,大总统败了,泊雍亦吞枪自尽;艾公子,迟早是会无事的。如今,是否该彤乌来宽慰她了?只叹这人间的事,变换无常,毫无定数,到底可笑的紧。
朱墨起身梳洗。昨夜灵堂阴冷,受了些寒,今日愈发难过了,她只勉强撑着下床来。淇芷扶她至妆台前,她蓦地惊了一番。镜中人颜色枯槁,容姿软弱,丝毫不沾烟火气,她吓得忙低头避开。
淇芷似乎察觉她的心思,只道:
“小姐病着,难免憔悴些。覆粉描眉也就是了。”
朱墨望着镜中,叹了一声:
“长门镇日无梳洗,竟破落成这样。”
她抬手抚过香粉膏子、口脂眉黛、玳瑁插梳、桂花头油,一桩桩,一件件,那是女儿家的闺阁之物。她有些动容,有些想落泪,却哭不出了。
她又叹了口气,托起香粉,轻轻往脸上扑。那香粉莹白如玉,香气幽微,是昙花所制。最难得的,制成这种香粉需在花开时折下,昙花只一瞬,当真丝毫不敢马虎。从前她不大知道这些,后来搬入曜秋苑,慢慢才知道,自己寻常所用之物,是经了多少能工巧匠,费了多少时日心血。
她搁下香粉,又拿起远山螺子黛。画眉深浅入时无,她的眉生得最好,轻轻描摹,便是人间不可得的美。胭脂是春桃做的,片片均匀,始无杂色。窗口吹来春风,纱帘飞起,她想,又是做胭脂的时节了。从前听人说,这时节,乡下的女孩子常结伴采桃花,还带着露水,做成胭脂,卖与胭脂铺子,自己也留下一两盒,足够用到来年。
淇芷见风来,忙去关窗。
“别关了,由它吧!”朱墨道。
她又拿起口脂,匀了些在指尖,于唇上轻点。口脂添了杏花与豆蔻,红粉阳春,豆蔻梢头二月初,只是,她早过了那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年纪。她低头笑笑,经了风霜,再不是少女神色。
她把头发梳成大辫,垂在脑后,发梢用白丝绳束起。系上一条素白马面裙,上衣亦是素白,只袖口零星绣了二三朵白菊。
她撑着起身,看上去气色也好些,大抵是梳妆的缘故。她隔着半开的帘子,望了望窗外,转头向淇芷道:
“这样好的□□,莫辜负了。”
“可小姐的身子……”淇芷有些担忧。
“左右,看一回便少一回。也别乘轿子,到惜园闲步花去,多少是好。”她道。
淇芷见她现下转好了些,自己也闷得慌,便应了朱墨,扶着她往惜园去。
惜园花草还如旧日,她踏上四美桥,又思忆起那日的梦。她嘱咐淇芷道:
“你去瞧瞧,桥上可有诗文?”
淇芷奇怪,边去边笑道:
“这四美桥已然许多年了,哪有什么诗文?”
正笑着,忽见得兰花旁一行小字,淇芷惊道:
“果是有诗文!看样子,不像是新刻的,怎的过去不曾在意?”
“上面可是写着:春风晚扫愈堆寒,摇曳香根和雨残。本是高山潇洒客,空庭误尽怎为兰?”朱墨问道。
“小姐怎知?”淇芷惊得很,又望向别处,“呀!这处也有,是说荷花的!那里似乎也有!”
朱墨低眉叹气,只道:
“别瞧了,去园子里吧。”
淇芷点点头,忙过去扶着朱墨。
入了园子,恰一阵风过,惜园桃李纷飞,落红万点。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大抵女子爱花,易生怜悯,怜香惜玉,莫不动情。只是,落花尚且入土为安,他日待她去了……是该埋在郁家,还是泊家呢?思及此处,蓦地又是一番伤心。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她轻叹,亭亭立在树下,浅红花瓣沾上白衣。
“明年花好,今年怎知?”忽从背后传来声音。
朱墨恁了一瞬,缓缓转过身子,俯身一福:
“大嫂。”
书蔚默然不语,只淡然地看着她。平白来寻她,分明是有话要讲,朱墨遂道:
“淇芷,你先回吧。我同大嫂说会子话。”
“这……”淇芷犹疑,踟蹰不行。
书蔚也不理她,从荷包里拿出一只绿檀梳子,只道:
“二妹发辫松了,我替你梳过。”
说罢,便扶朱墨至石边,垫了帕子让她坐下。书蔚解下发上的丝绳,一缕一缕梳了起来。淇芷见二人相安无事,也便放心离开。
书蔚仔细替她梳头,温婉娴静,似从前的模样。她笑道:
“二妹妹的发,又黑又长,是极美的。可惜,生了些银丝。”
“这梳子,是从前大嫂生辰,我送你的吧。”朱墨道。
书蔚把玩起那梳子,正面刻了一株兰,反面写着“二妹朱墨贺大嫂兰氏生辰”,已有些旧了。书蔚笑着点点头。
“那时,我与大嫂,是顶要好的。”朱墨不由得思忆起从前。
“你那时还小,不懂世事,又伶俐多情,惹人喜欢。”她直梳到发梢。
“伶俐?”朱墨轻叹,“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
“这话……倒是不假……”书蔚亦轻叹。
“如今,大嫂怨我吧?”朱墨像是自语。
书蔚依旧微笑着替她梳头,轻声道:
“都会过去的。”
“眼下的境况……哎……”
“或许,我可以容你。只是郁家、宗室,是容不得你的。你明白么?”书蔚道,神色有些怅然。
朱墨低头沉思,默然不语。书蔚罢了梳头,行至她面前:
“如今,你以什么身份在郁家呢?二小姐?可你已嫁人了,你自己也知梳妇人髻的。奔丧省亲的少奶奶么?娘的头七已过,你身上还戴着夫家的热孝,为何不随公婆回扬州?”
朱墨缓缓起身,似乎不像方才那般羸弱。她长发倾泻在白衣上,似一笔墨迹,眼中一片迷离。她淡淡扫了一眼惜园,往园外行去,弱声道:
“是该走了。”
见着她愈行愈远,书蔚有些莫名的不安,遂唤道:
“你往哪里去?”
朱墨停下脚步,回过身,带着浅笑,似少时模样。她淡淡道:
“便回去了……”
说罢,她渐渐离了惜园,一路脚步轻似不闻。
春风时而撩起发丝,穿过衣角。她步过蔷薇架子,杨柳小径,花红柳绿,尽如从前。那时,她也一袭白衣,穿过牡丹,在那个午后,丢了镯子。她轻抚腕上隐在袖间的镯,那年哥哥踏雪相赠,一番辗转,又被泊雍拾去。再后来,她嫁去了泊家。
想来,世间之事,原是有定数的。
不觉间,却又到了沉璧湖。春水潺潺,脉脉多情,摇曳着杨柳的影,一江东流不复返。她望向落虹廊,一廊齐齐挂上了白灯笼,夜里掌了灯,便如一条玉带,引向何处,是不可知的。那年,亦挂满了白灯笼,她在廊头,不许他上来。朱墨忽低头,自嘲地一笑,都太远了。
那艘小画舫还靠在岸边,她踏花而去,倚在船头,吹的还是当年的风。忽一个寒颤,她轻咳了两声,心中猛一阵空,再没人催促她回画室了。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她打下帘子,转身自回室内。她于茶席旁落座,此处已多日不曾备茶,茶具蒙了薄尘,空空如也。
从前的仕女图都收起来了,只余下几幅山水花鸟,皆是朱墨嫁人后所作,她自不曾见过。哥哥的画,淡了从前的俊逸洒脱,反添了些沧桑与悲凉。这也不能怨谁,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其间滋味,最难消受,如今她亦懂得几分了。
眼前壁上挂了幅丹青的新作,是秋菊图。是,她的菊圃。朱墨向来爱菊,尤爱白菊,她进前几步,望着那画发呆。新画散发着墨香,那是寸相思的味道。观此画而生百感,她心中五味陈杂。她再进前了些,直直望着那画,似入了神。春风春水,莺声燕语,皆不在怀了……
丹青一早便往艾家去了。本以为,九诗回来,彤乌的日子会好过些,不曾想,才进艾府,便听见里面闹了起来。
丹青忙赶过去,只听汀芳嚷道:
“少爷便如此对奶奶么?从前你有了牢狱之灾,若不是奶奶撑着,艾家早散了多少回了!如今少爷做了朝廷的官,便不把奶奶放在眼里!奶奶是阻你北上了,还是阻你纳妾了?你要这般对她!你听着,我们奶奶也不是没娘家的,断不能任你欺负!”
丹青往里面瞧去,只见九诗焦头烂额地站着,彤乌只陷在椅子里哭。
“都闹什么!”
丹青一声喝去,三人都见了他。汀芳忙闭上嘴,替彤乌揩眼泪。丹青瞪了九诗一眼,便至彤乌身旁,拍了拍她,轻问道:
“跟大哥说,谁欺负你了?”
彤乌本渐渐止了啜泣,丹青一问,她心头酸楚,又失声痛哭起来。丹青无法,只好冷冷问九诗:
“怎么回事?”
九诗见彤乌又哭了起来,更不知如何开口,只在一旁抓耳挠腮,直直跺脚。汀芳见九诗如此,气自不打一处来,斜瞪着九诗,冷哼一声。她碎步至丹青身旁,行了万福,便直跪下去。屋中之人皆惊了一瞬。
“起来说话!”丹青忙道。
汀芳猛地摇摇头,只道:
“大少爷要替三小姐做主啊!”
“她是郁家三小姐,我自会护着她!你先起来!”
汀芳依旧摇头,竟也哭了起来:
“大少爷,汀芳不敢起来!艾家少爷,他……他……他要休了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