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观璧人书蔚满酸语,焚纸钱丹青空筹谋(1 / 1)
春意缠绵,水暖生风。窗外隐约飘来花香,夹杂着香火气息,。那气味,幽微细腻,来去如丝。朱墨打了个呵欠,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天蒙蒙亮,似乎时辰尚早。
淇芷闻得动静,打了帘子进来。
“小姐起这么早,怎不多睡一阵子?”
朱墨欠了欠身子,只道:
“都道春眠不觉晓,我却睡不着了。哥哥走了?”
“是。大少爷大清早便去忙了,临走时还叫我好生照顾小姐。你也知道,如今家里事多,他不能时时陪着你。”
淇芷伺候着朱墨换了孝服,今日瞧她,倒也勉强下得来床。她就着梨木簪挽了个妇人低髻,鬓边簪上一朵雪白绢花。
“小姐这般模样,今夜还是别去了吧。”淇芷劝她,“到了灵堂,不免哭一夜。那地方又阴森森的,你哪里受得住?”
“哥哥叫你劝我的?”
朱墨心下狐疑,淇芷是从不多劝她什么的,劝不动也便罢了。此番是怎么了?从昨日到今日,竟这般尽心尽力!
“这……”淇芷吞吞吐吐,“小姐既猜到了,便别难为我了!”
“娘出殡那日,我尚在昏迷,未能尽孝。如今我身子好了,为何不叫我去?”朱墨一时心慌,强喘着气。
淇芷吓了一跳,忙替她顺气。
“他有事瞒我!”朱墨忽心惊,像为她的婚事周旋一般,瞒着她……
“哪里敢瞒小姐了?”淇芷忙道,“左右不过担心你的身子。”
朱墨一时默然不语。他要做什么?她此番回来本就蹊跷,归家数日,除了他与淇芷,再不见半个人影。当时不曾在意,如今细思起来,到底是不合常理的。纵使大嫂厌极了她,三妹是不会不闻不问的。
朱墨只兀自思索,坐立不安。直挨到午后,也不见丹青回来,她遂向淇芷道:
“我们去寻哥哥吧,向他问清楚。”
“我的好小姐,”淇芷劝道,“大少爷正忙着呢!咱们别去扰他吧!”
“也好……”朱墨沉吟道,“今晚便直往灵堂去,看他如何瞒我!”
淇芷叹了口气,直直摇头。
时至傍晚,柳影稀疏,灯火通明。头七还魂夜,湿气有些重,前头便是灵堂。朱墨理了理衣裙发髻,轻抚鬓边白花。傍晚的湿气染湿了裙角鞋袜,她低头,叹了口气。
“小姐,咱们还是走吧!你连行路也需我搀扶,别为难自己的身子啊!”
“我知道,他叫你看着我。”朱墨低头道,“你放心,有我在,他不会为难你。”
灵堂外,几个丫环守着,大抵是认得朱墨的,见她来了,有些惊讶,悄声嘀咕几句,倒也并未阻她。淇芷扶她入灵堂去,娘的牌位直直印入眼中,寂寞又冷清,厚重而深沉。朱墨一瞬踉跄,淇芷忙扶住她。
丹青跪在牌位下烧纸,牌位两边恭敬地跪着书蔚、莫然、秋儿与彤乌。纸灰飞扬,火星渣子在半空中一闪过,便又暗了,飞起新烧的火星渣子。
朱墨缓步而入,垂首低眉,淇芷亦步亦趋地扶着。那三人皆哭着,闻得动静,便朝那处瞧去。只见得朱墨一身素缟,鬓边白花压在乌发上,显得刺目而耀眼。脂粉未覆,眉目未画,她淡薄得不食人间烟火,高深悠远。
秋儿看得呆了,那个像是天外的人。他万分好奇,拉着莫然低声问:
“娘,她是谁?”
一时空气凝著,气氛尴尬,莫然也不知该不该言语,忙示意秋儿噤声。
丹青抬头看了她一眼,打发了淇芷下去。彤乌与书蔚、莫然多是难以置信。
她步履极轻,默默跪到了彤乌身边。彤乌见她身子不便,忙扶着她。彤乌看上去,亦寡淡得紧,素白一身,只手中握一串紫檀念珠。
“二姐怎么回来了?”彤乌低声问道。
朱墨心下疑惑,为娘奔丧本是本分,怎么,她竟不该来么?
还不待朱墨应声,只听书蔚道:
“原来二妹没回扬州……我早该想到的……”
书蔚已去了方才的惊讶,转而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只听她又道:
“说来,二妹如今是客,是我先前不知你在此,疏于照顾,到底是怠慢了。二妹不要怪我才好。”
彤乌怔怔看着书蔚,又看看朱墨。朱墨也怔了一瞬,却不言语,只垂目静默着。
“二妹不说话,可是怪大嫂了?”
书蔚直盯着朱墨,温柔却又咄咄逼人,眼中是说不出的情绪。一时间,万籁俱寂,如死灰一般。丹青的手握着纸钱,停在半空。朱墨依旧不言语。书蔚似乎不是从前的书蔚,这样的话,从前她再恨,亦不会说出口的。
丹青烧掉一张纸钱,压低了声音:
“闹什么!”
书蔚乍一声冷笑。
“头七回魂夜,叫娘看这个么?”丹青又烧下一张纸钱,“过些日子,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朱墨叹了口气,跪至丹青身旁,亦烧下一张纸钱。
书蔚又摇头冷笑,她缓缓起身,打量着二人。相似的衣,相似的眉目,相似的神情,相似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们跪在那里,为他们的娘奔丧,落着相同的泪,淌着相同的血,连执纸钱的手势,亦相似得紧。那是一对白衣仙,一对璧人。书蔚又冷笑,半分愤怒,半分绝望。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对,而她与丹青,是两个人。
她俯视他们,只道:
“到底,你们才是一家人。”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出了灵堂。
“大嫂!”彤乌想唤住她,她却似充耳不闻,很快便不见了影。
莫然恁在那里,搂着秋儿,也不知该做何反应。
“娘,大娘去何处?”秋儿伸出肉肉的小手指着门外。
“嘘!”莫然竖起食指,示意噤声。
秋儿噘着嘴,孩童天□□热闹,今日两回被噤声,他自然有些不高兴。他望向丹青,似乎想要抗议,用一口软糯的苏州话道:
“爹爹。”
丹青罢了烧纸,挂起疲惫的微笑,向秋儿道:
“没事的,大娘生病了,要回去歇着。”
“是风寒么?”秋儿问道,“秋儿前些日子也感了风寒,吃过药,就好了。”
丹青笑了笑。
“爹爹,”秋儿仰头唤他,“我能去看大娘么?”
丹青点点头,又向莫然道:
“你先带秋儿回去吧,夜里湿气重,我怕孩子经不起。”
莫然应了声,起身牵起秋儿,道:
“咱们回去了,跟爹爹告辞。”
秋儿点点头,小手作揖道:
“爹爹、三姑姑……”
他忽顿住,瞧着朱墨,不知该唤什么,若不与她告辞,又是不知礼数。他求救似的望着莫然。莫然蹲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
“是二姑姑。”
秋儿点点头,又作一回揖,道:
“爹、三姑姑、二姑姑,秋儿告辞。”
“去吧。”丹青说罢,莫然便带着秋儿离开了。
一时间,灵堂只丹青、朱墨、彤乌三人。堂中不闻半分动静,唯有烟影衬着月光,缓缓升起,又缓缓消散。彤乌身在其间,只觉尴尬得紧。她偷瞧了那二人,只道:
“大哥、二姐,我带了些经卷来,搁在华春阁了,这会子去理一理,带过来烧给大娘。”
丹青也知她不自在,遂放了她去。此间只剩兄妹二人,寂寂无言。郁太太的牌位庄重而肃穆,像一双眼,在夜里,监察着郁家的一切。时有细风窜入,诡秘莫测,拉扯着铜盆里的火,蹦出火星子。
默了半晌,只闻得朱墨道:
“根本没人知道我回来……你跟她们说,我去了扬州……”
“你今夜若不来,我的安排,便成了一半。”丹青又烧下一张纸钱。
“安排?关于我么?”朱墨轻笑,“我却不知。”
“本想,佯称你去了扬州,待你病好些,咱们便可一同离了郁府。去北方,去南洋,哪里都好。”丹青低声道。
朱墨有些惊愕。
“如今,走不了了……”他叹气,又烧下纸钱。
朱墨一瞬沉默了。他果真瞒着她,他又瞒着她。她蹙眉摇头,只道:
“哥哥,我不明白。”
“本来,族里的人以为你在泊家,待过了尾七,我自是寻个借口离开便是,旁人并不会生疑。又不与你在一处,即便我走了,族人没个借口为难,郁家也得以保全。家底虽不比从前,她们母子三人度日,亦是绰绰有余。”
朱墨深深望着他:
“如今,我们若走了,那便是罪,宗族不会放过郁家。那些人,会吸干郁家的一切!那时,即便你回来,即便我死……皆是无用了……”
丹青不再烧纸,他似乎耗尽了力气。朱墨从未见过他这般垂头丧气的模样。他衣摆沾了纸灰,眉目隐约,遥远而陌生。她心下一惊,猛咳了两声。
“可你为何瞒我?”朱墨扶住胸口,质问他。
“我怕……”他竟也不想,直说了出来。
朱墨低头不语,发髻垂在颈后,额发有一缕落了下来,搭在眉眼边。那缕额发细微柔软,亦染着忧伤,楚楚可怜。
丹青颤抖地抬手,抚过她微蹙的眉,掀长的手指轻绾那缕额发,顺势卡在她耳后。
“罢了!”他轻叹。
纸钱还剩最后一握,他尽攥在手中,闭上眼,指腕轻动,似不经心,尽抛在铜盆中。火势似乎一瞬灭了,冒起阵阵袅袅的烟。火苗在纸钱下攒动,一苗一苗钻上来,纸钱变黑化灰,又开始烧。都付之一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