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新愁平添新丧新寡,故梦暂安故地故人(1 / 1)
春景似画,杨柳如烟。记忆中,这是郁府最美的春日。杏花越过粉墙,风动时,花移影颤,雅趣无边。满目姹紫嫣红,还胜仙境几分。
朱墨行在惜园,时而拈花,时而弄草,眉目含笑,悠然自得。她步上四美桥,桥下一溪春水尚暖,掩映着岸边新柳,对直游来一对鸳鸯。她往水面瞧去,云彩也映入水中。只是……水中徒有万物,却唯独不见自己的影。朱墨一时心惊,忙下桥来,再不敢朝水面看。
四美桥上雕刻着如生的兰、荷、菊、梅,与从前也没什么不同。此时却见那花旁刻了字,是从前不曾见过的。这刻自何时?朱墨仔细瞧去,看那样子,有些年份了,是四首七律。
兰花旁刻道:
春风晚扫愈堆寒,
摇曳香根和雨残。
本是高山潇洒客,
空庭误尽怎为兰。
荷花旁刻道:
依怀夏日莫争春,
无梦无心恰作真。
多少红尘平步过,
未沾皆是寡情人。
菊花旁刻道:
秋凉莫怨忆芳华,
寂寞无春共百花。
有幸未生金玉质,
孤清一脉入陶家。
梅花旁刻道:
朱门深处自沉沦,
尤是菱花点绛唇。
未必凌寒真气节,
残冬强把作芳春。
她摇头思索,这几首诗愈发教人易感。恍惚间,她一转身,忽见家人皆在此处。父母、哥哥、念恩、三妹、泊雍……连灵芝妹妹与鹤表姐也来了。她们三三两两,笑语嫣然。朱墨一时欢喜,忙趋步向前。可众人似乎瞧不见她,只自顾自说笑。朱墨开口唤了念恩,她竟似充耳不闻。朱墨有些惊慌,想伸手去拉她,可她竟似一缕烟,多少回也握不住。
忽而一阵风来,念恩一瞬被吹散。还不待朱墨回神,周围众人一个一个如烟消散。朱墨唤着他们的名字,却是徒劳。
四周的花红柳绿,莺莺燕燕,亦开始消失。那些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诗文墨画,一丝一丝抽离。唯余天地,茫茫一片……
丹青,尚在眼前,朱墨吓坏了,不敢碰他,亦不敢唤出声,生怕他如他人一般,只直直用唇语唤着“哥哥”。丹青带着温润的笑,似旧时初见,临风玉立,俊逸若仙,却又显得极不真实,他渐渐模糊,渐渐透明,渐渐……不见……
朱墨猛失了魂,四处奔走,可这苍茫天地,何处去寻?她只狂唤道:
“哥哥!哥哥!哥哥……”
“墨儿,我在,我在!”
朱墨隐约闻得丹青的声音,奔走更急,一时忽觉身子下坠,她猛地睁开眼。
朱墨双目无神,只见丹青忧心地望着她。
“哥哥……”她撑着虚弱的声音。
“总算是醒了。”丹青呼出一口气。
朱墨犹疑地望向四周,竟是曜秋苑!那方才……
“你方才在灵堂晕倒,”丹青端了药来,扶起她,“吓煞人也!”
见她木讷,丹青试了试她的额头,只道:
“还好,快把药饮了。”
他吹了吹,递到她嘴边。她缓缓饮了一口,环视着周围,轻声道:
“都还在……”
丹青正递上第二口,听她言语,忽而一恁。
她乖乖饮下第二口,余光无意瞥见他袖上的皂色纱。晕倒前的事,似乎都回到脑中,方才,那白茫茫的天地,原是南柯一梦。她轻舒了口气。
“我去守着娘。”朱墨说罢便要下床。
丹青忙搁了药碗扶住她,阻止道:
“还想晕一回么?如今这副身子,如何守得?你醒了我便安心了,快饮了药乖乖歇下,我不能久留,还得去灵堂守着。”
“那也是我娘啊!”朱墨忽而哭了起来,又想起方才梦中之事,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似乎许久未哭过了,不知何时起,似乎只有在曜秋苑,在丹青面前,她才能这般肆无忌惮。
“娘若见你这般模样,必会心疼。”丹青道,“何况近日诸事繁杂,你若去了,还得□□照顾你。还是好生将养,头七那日去送就是了。”
“那泊家……”
“已差人发了电报去。他父母尚在,想必亦会通情达理,容你回娘家奔丧。”
“我是个不孝的人。”朱墨轻叹。
丹青低眉不语,只抚了抚她的头发,便往灵堂去了。
淇芷见丹青去了,这才进来。她上下打量朱墨一番,忙上前道:
“好小姐,可算是醒了!当真吓坏了我!”
朱墨低头笑笑。
“如今娘去了,你有何打算?”朱墨问向淇芷。
“我能有什么打算?”淇芷道,“自从大少爷住进曜秋苑,太太便留我在此处伺候。如今二小姐回来了,自然还是伺候小姐和大少爷了。”
“你没想过离开?”朱墨问道。
“我没亲没故的,离了郁家,又能去何处呢?况且,如今小姐回来了,我更走不得了。”
“我左右是要走的。”朱墨道,声音羸弱而幽微。
淇芷摇摇头,只道:
“如今姑爷尸骨未寒,我原也不该说这些。只是小姐,你若真回泊家去,无依无靠的,受了委屈也没个可说的人,到底叫人放心不下啊!况且泊家系出扬州,若去了,与咱家又没个照应。说句不恭敬的话,小姐无子无女,姑爷也不在了,哪个能护着你?”
朱墨低头不语。
“再则,”淇芷叹了口气,“小姐的身子,哪还经得住舟车劳顿?”
淇芷话虽不恭,却也在理。那样寄人篱下的日子,纵是锦衣玉食,到底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想来好没意思。
“罢了,”朱墨摇头,“原不是我能做主的。”
朱墨倚着枕屏,像从前一般。只是,她从未这样审视过曜秋苑。这般非主非客的境况,她眼中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既热忱又凉薄。
那面菱花铜镜,怕是许久未照,竟生了些锈迹,过往的年岁,都嵌在里面。旁的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同,只是染了些哥哥的气息。这屋子药气淡了,墨香却浓了,是寸相思的味道,想来,他是镇日在此处的。
书案上尽是诗稿词章,一本集子压在中间。笔搁在砚上,似乎是“紫竹仙”,笔尖和砚台都沾着残墨残香。仔细看去,那诗稿竟是朱墨过去留下的,集子面上四个字“曜秋呓语”,是丹青的字迹。
原是他在誊写,将她的诗词文章收集成册。她的诗文,配上丹青的字迹,这样的集子,叫人情动而伤感。朱墨唤了笔墨来,只见她书了首律诗:
故人曾在春风远,天槛凡尘梦自遥。
竹里潇湘思泣泪,凤凰台上忆吹箫。
殷勤岂是霓裳舞,冷淡何堪玉袖招。
莫对诗文言旧绪,待当时节语芭蕉。
书罢搁笔,又是一番叹息。他是个痴傻的人,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匆匆几年,哭了多少回,叹了多少回,如今依旧堪不破一个情字。想来,那集子“呓语”二字用得妙,痴人说梦,到底是如此。
听闻,门外两棵银杏都绿了,秋千架下的月季生得比往年好些。而菊圃疏于照顾,似乎有些憔悴了。那也不怪他,从前菊圃皆是朱墨亲自照抚,他再细致,到底是不如她的。宛在塘的白苇生了一池,苍苍而立,跟雪天似的。
郁府一片哀默的气氛,压得人难过。自归郁府奔丧,除丹青与淇芷,朱墨再未见过他人。想必是有意疏离,也好,如此倒少生些是非。
“小姐,”只闻得淇芷唤道,“泊家的电报。”
朱墨接过,原是泊太太发来的。只见写到:
吾媳甚贤,当遂心愿,已至南京,合其白骨。闻贤媳家丧,悲恸怜之,既归扬州而不得至,望带传哀思。于扬州待贤媳归。
朱墨看罢,便收了起来,总算未负同病人之拖,泊雍遗愿得了。
“对了,小姐,”淇芷又道,“洗月、澧尘已回来了,这会子在灵堂帮忙。宁春园的人多也散了,泊家管事的说,待过了姑爷头七,他也要往扬州去了。我瞧着,那宁春园是打算卖掉的样子。”
朱墨点点头,又道:
“这几日昏昏沉沉,不辩年月,今日是第几日了?”
“今日便是姑爷头七,明日是太太的。”淇芷道。
“竟都记不得了。”朱墨低声自嘲道。
淇芷试探地看了她一眼,又道:
“大少爷说了,小姐若起不得,明日便别去了。逝者已矣,左右身子要紧。”
“他是忙糊涂了?那也是我娘!我已是不孝,如今再不去,娘在天上亦是不得瞑目!”
还说着,她已哭了起来。淇芷忙拿出手绢替她拭泪,一面劝道:
“好了好了,这是怎么了?又不是不让小姐去。”
“我知道,”朱墨一边拭泪一边道,“他不想让我听那些闲话。”
“小姐既然明白,又何必去呢?”淇芷叹道。
“我若不去,受那些闲话的,便是他一人。况且,我只是想送一送娘,又有什么受不得的?”朱墨止住啜泣,低声道。
默了半晌,她忽问道:
“三妹与四弟可回来了?”
“他们……”淇芷犹疑了一瞬,只道,“三小姐是日日来的,只是不留宿郁府。小姐也知道,如今艾家离不得她,这才没顾上来看你。至于四少爷……自从姑爷出事,四少爷便没了音讯,前几日已派人去寻了。”
“四弟他……”朱墨忽揪紧了心。
“小姐且放心。没了泊家做依靠,四少爷在北平怕也待不下去,估摸着,如今正回苏州呢!这赶着路,自然不方便联系了。”淇芷宽慰道。
“但愿如此……”朱墨叹息道。
夜里丹青回曜秋苑来,自是一身疲惫。家中近况,朱墨知之甚少,有许多事想要问他。可见他模样,她却不忍心了,只盼他能歇上一歇,也就是了。
丹青喂她吃过药,待她睡下,便在书案处誊写她的诗词文章。夜深人眠,大灯已灭了,唯案前如豆灯火,隐约照着她秀娟的字迹。她的诗文,不同于他人,每每誊到动情之处,难免心绪难安,簌簌落泪。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偏偏她的事,无不是心头之重。
可如今她身在此处,千般可怜,他却哭不出了。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大抵是说的他这样的人。
从前,丹青是宿在此处的。如今她回来了,他便宿在她的贵妃榻上,床、榻其间,隔着山水屏风,谁也瞧不见谁。
“哥哥,睡了么?”
夜色深沉,他在榻上,只闻得她低声的轻唤,如丝如缕,似梦似烟。
“墨儿。”他亦轻声。
“哥哥的集子,誊至哪年了?”
“你十六岁那年。”
“哦……”她忽而沉吟了,“那年,是我初次见哥哥。”
她还记得他穿了月白长袍,还记得那是冬日,可他手里仍握了一柄折扇,风雅极了。那时,他像是遥不可及,天上的玉人。
“墨儿,”他道,“回来吧。”
朱墨蓦地一惊。终究,还是要回到这个地方。
“嗯。”她翻了翻身,兀自轻点点头。
这一夜,静谧地闻不到半点声响。豆灯也灭了,只有月光映上绿绮窗。窗外的新竹,投下暗影,忽明忽暗。二人隔着屏风,昏昏睡去,思索着各自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