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新嫁娘落泪因夫婿,故梦人添愁别梨花(1 / 1)
克文正自恼间,面前忽有来人,一瘸一拐的。原是大哥袁克定,他早些时候受了脚伤,如今落下这毛病。
只见他杵着拐杖过来,抬手扶了扶金丝眼镜,笑道:
“克文,这么晚了还不睡?”
“大哥不也没睡么。”克文回道。
“如今各地皆呼吁父亲称帝,手上事多,忙晚了些。”袁克定拍拍克文的肩,“父亲最看重的是你,日后做了太子,可要多勤奋些。”
克文拂开他的手,不屑一笑:
“我不感兴趣。”
“又说瞎话了!”袁克定指着他笑道。
“大哥,我不想争什么。”克文无奈摇摇头,“但此事,当真做不得!逆民心而行,你会后悔的!”
“这皇帝也不是父亲要当,不是抵不住各地上书么?”袁克定又笑笑,“民心所向而已。”
“大哥何必和我打哑谜?”克文只无奈摇摇头,便径自离去。
西历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称帝。
又是一年寒冬至,今年苏州冷得早,夜里已开始积霜了。有时早起,也能见得窗棂染了一层白雾。玉梨馆显得有些凄凉,一则,宁春园人少,如今只朱墨一位主人家住着;二来,寒风瑟瑟,梨树枝枯,没什么像样的景致。有时朱墨忆起曜秋苑,初冬这样的时节,各色菊花也还繁盛。兄弟姊妹结伴赏菊,饮白菊酒,食东篱糕,那样的日子,遥远美好的像一个梦。
“少奶奶!少奶奶!”洗月拿着当天的报纸,直往朱墨房里冲。
澧尘见了,忙拦住她,低声道:
“少奶奶还睡着呢!干什么风风火火的?”
她又看了一眼屋里,拉着洗月至外室:
“好不容易少奶奶今日多睡了些,你又来聒噪!当心扰了她!”
“澧尘姐姐,这是大事!”洗月摊开报纸,指着头版。
澧尘狐疑瞧了她一眼,便拿起报纸来,一眼便见了大总统称帝的消息。
“哎呀!”她惊道,“这是好事呢!日后大总统……呸……皇帝,日后皇帝做主,少爷自然前途无量,泊家也是一门荣光啊!便是咱们少奶奶,封个诰命也是情理之中。”
“似乎……是这个道理……”洗月念念道,“可这报上,说大总统倒行逆施,皆是不认他呢!”
“凭他呢!”澧尘笑道,“这些个人,还能做皇帝的主不成?”
洗月正思索间,忽闻得几声轻咳。猛然抬头,原是朱墨倚在门边,面色苍苍,倦倦无力。
“呀!少奶奶怎么起来了?”洗月忙去扶她。
朱墨瞥了眼报纸,掩着胸口,只弱声道:
“你们所言,可是当真?”
“报纸写着呢!哪能有假?”澧尘笑道,递与朱墨,“少奶奶且看吧!”
朱墨接过报纸,细细研读。从前,她是丝毫不在意这些的。可自泊雍离家,她便命人日日送报纸来,经了这些日子,她也懂得些政事。泊雍自那封家书后,便鲜少来信,多也是报喜不报忧的,皆是日常琐碎,从不言政。读报纸之事,对泊雍的境况却能猜得几分。那些事多与他息息相关,而今日的报纸,倒叫朱墨深锁眉头。
澧尘见了,只笑道:
“少奶奶怎么了?该高兴的事啊!”
朱墨摇摇头,只是不语,推了报纸给澧尘,便回内室去。她寂寂无言的模样,倒是奇怪。朱墨忽忆起泊雍家书里的话,“命之所终,旦暮而已”,不觉心痛。二人虽无夫妻之情,却有同病之怜。如今大总统称帝,天下皆是反对的言论,泊雍岂不更在风口浪尖。那句“此去有日,归来无期”,现下想来,别是一番唏嘘。
那日后,朱墨也不叫人送报纸了,洗月澧尘问起,她也只说,如今入了冬,身子愈发不适,没那精力读了。只是日日却还读些诗稿文章,打发时光。
泊舲倒也有心,托人带了好些洋人的时兴料子给朱墨,还说得空来看她。只是,朱墨向来不爱洋玩意儿,都叫人尽给了彤乌与淇芷。说来,那些料子她也用不上。当时做嫁妆的新衣,几年也穿不完。初冬的斗篷,便做了十二件,隆冬的斗篷,亦是十二件,皆绣了十二月不同的花鸟山水。
只是,如今她长日缠绵病榻,那些衣服,也不大穿得上了。
黄百草时常来瞧病,却也并未开新的药方。朱墨如今也并未任性不吃药了,可黄百草却对洗月、澧尘道,若她不愿吃药,倒不必逼着她吃,也不必有什么禁忌,爱吃什么吃什么便是了。二人皆觉奇怪。
冬天将去,泊雍再不曾来信。三妹自嫁去艾家,也鲜少来看朱墨。记得彤乌出嫁那日,朱墨因避着丹青,并未去送嫁,只远远在路口瞧她。只是,那番热闹,尤似自己出嫁那日,挤满了人,哪里瞧得见?
彤乌是孝满出嫁,不像朱墨,是戴孝出嫁,她夫家又是自小有约的艾家,嫁得是坦坦荡荡,正大光明的。思及此处,朱墨泪眼有些闪烁。自己这一生,怕也只是在宁春园默默老去的命。到底不似玉梨馆的梨花,此时凋零,不久春来,也还会再开。可这人,一朝而至,说没也就没了。想来,是顶没意思的。
不觉间,朱墨提笔写了两首送梨花的绝句。
其一
琼枝作骨玉为身,
引渡凉风一抹尘。
白日消磨肠断句,
恍然好语送冬春。
其二
何当咫尺作天涯,
黛瓦寒天点点鸦。
最是无情梨别苦,
从今各自看飞花。
她题罢,不免自作一番唏嘘,搁了笔,心中总是空落落的。是否还惦念着郁家,她是说不清的,想起的时候,远得如隔世。那些事,那些人,不免叫人不知今夕何夕,恍恍惚惚,迷乱自扰,当真是个庸人!
且说没过几日,彤乌却来了宁春园。记得那日是阴沉沉的天,乌云蒙顶,似乎快要下雨。彤乌是由澧尘领进来的,已是妇人装扮,哭哭啼啼的,人瘦了半圈,憔悴得紧,路也走不动的模样。只见她钗斜步乱,匆忙之态毕露。
朱墨忙拉她坐下,捧着她的脸,只道:
“这是怎么了?”
彤乌泣不成声,帕子都湿尽了。她抽噎道:
“姐姐救我!姐姐救救我!”
朱墨从未见她如此,心中慌乱:
“可是艾公子欺负你了?”
彤乌摇摇头,显得无助而可怜。她紧紧拉着朱墨:
“姐姐尚在病中,本不该扰你的,只是,此事只有姐姐能救我了!”
“自家亲姐妹,你何须这样说?”朱墨轻抚着她,“到底何事呀?”
“姐姐不知,前些日子,九哥哥听闻大总统称帝,便收拾东西去了南京。我当时觉得蹊跷,却也不敢问。谁知昨日……”她猛地哭起来,“鹤表姐来电报,说九哥哥又入狱了!他大伯那边亦是没法子!我想着,姐夫有本事,又重情义,此番非得他开口了。”
“艾公子究竟犯了何事?是否是误会?”朱墨问道。
彤乌不住摇头,哭道:
“他们说九哥哥杀人未遂,可我不信!他再糊涂,也不至会做杀人放火的事啊!”
“你先别急,不定是误会呢?”
话还未完,彤乌哭得更厉害了,又道:
“昨日知道这消息,我婆婆便病倒了,公公也被抓去问话,如今还在警察厅里!他年纪大了,哪里经得住一夜拷问?”
“这般说来,如今艾家全靠你一人撑着?”朱墨面露担忧。
彤乌凄凄然地点了点头。
朱墨留她住下,忙叫澧尘发了电报给泊雍。次日,朱墨收到泊雍回复,只八个字“无计可施,尽力而为”。
彤乌见了,差点晕过去。她面色蓦地变得苍白,颤抖着身子和嘴唇。九诗头回入狱时,她已吓得不轻,如今见着泊雍那句“无计可施”,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朱墨哪经历过这样的事?见彤乌模样,她也慌乱得紧。莫不是,艾公子从此便出不来了?连泊雍亦无计可施,想必是犯了顶严重的事。可三妹,她才嫁给他不久,她还那么年纪轻轻,怎就出了这般事?
从前在郁府,出了再大的事总有大哥顶着,再不然还有父母。从来也没有让姑娘家操心的道理。这才出嫁几月,彤乌便这幅心力交瘁的模样,朱墨着实心疼。
彤乌哭了一阵子,缓缓起身道:
“叫姐姐为难了……我先回去服侍婆婆,她还病着,离不得人……”
朱墨心下一阵刺痛,偷抹了两滴泪,说不出话来。待她回过神,彤乌早已离去许久。从前朱墨已觉察出,她对艾九诗不比从前了,嫁给他,多是一种习惯。她忽觉得彤乌是个悲壮的女子,埋葬自己的心,去成全所有人,然而,终究成全不了自己,不觉泪从中来。
可自己,不也是尊泥菩萨么?哪有资格去担心人家?
朱墨默然挨至傍晚,便径自打下帐子,屋外恰下起了雪,在窗棂上凝成白霜,好一似琉璃世界。寒风簌簌钻进窗来,隐隐微微,猛叫人清醒。那样的干净,倒叫世间形形□□皆不在怀了。窗外的梨树挂着雪,像是梨花又开了,风一吹,飞雪落落成阵;梨花,又落了。入地,入泥,入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