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重叠小山迷宫求事,缠绵夜雨梨馆话别(1 / 1)
“明放着白日青天,猛叫人抓不到梦魂前……”朱墨在玉梨馆轻哼。
自听过泊雍的《拾画叫画》,她闲时也爱吟哦几句,只不大会。从前郁府宴会,也请昆班来,牡丹亭演过许多回。那时人多嘈杂,朱墨却听得入神,记得每回演《离魂》,她都要为杜丽娘掬几把香泪,到底同是痴人。
正哼吟间,洗月打了帘子进来。
“少奶奶在唱什么?快些梳洗吧,外边来客人了。”洗月笑道。
朱墨罢了唱腔,只好奇道:
“这话好笑,我长日养病,哪认得什么客人?”
洗月一面奉茶一面笑道:
“也不说奇怪,这客人,少奶奶是认得的。”
“你才跟我几日?哪知我认不认得?”朱墨摇头。
“少奶奶去了便知,我哪敢哄您?”
说着便要扶朱墨起身。正此时,澧尘也进来了,只笑道:
“洗月打什么哑谜?还不快告诉少奶奶。”
朱墨看着洗月,她只不说。澧尘遂道:
“是府里来人了,四少爷来看少奶奶。”
“四弟来了。”朱墨闻着家里来人,口中虽不认,心中到底惦记家里,“我来此许久,到底是四弟有心,快替我更衣梳妆。”
朱墨绾了个家常的低髻,换了件素面薄荷绿斜襟春衫,系月白剪花绡留仙裙,着银地菱花缂丝履。她对镜点了桃花口脂,病中苍白,到底不忍家人见着。
朱墨步至玉梨馆正厅,泊雍同绯玄已然在此。泊雍遂起身相让:
“你还病着,倒出门来了。方才还同四弟说,要去房中瞧你。”
朱墨心知,泊雍做出这副亲昵样子,是欲叫绯玄放心。她自然也心领神会,心中感谢泊雍。
“不打紧,长日在房中也闷得慌。”朱墨浅笑道,落座在泊雍让出的位置。
绯玄见她二人相敬如宾,遂道:
“瞧来,姐夫与二姐恩爱,果是羡煞旁人。”
泊雍笑道:
“你二姐身子不好,难免多费些心,倒叫四弟笑话。”
绯玄摆摆手,又转而向朱墨道:
“二姐的病可好些了?黄大夫来家里时虽已问过,可我非得听二姐亲口说过,才得放下心来。”
朱墨心道,敢缠着黄百草问东问西的,怕也只得丹青一人。她定了定神,笑道:
“天气暖些,自然便好些了。”
“过些日子倒也得防着暑热,二姐可大意不得。”绯玄叮嘱道,一幅大人模样。
“晓得了。”朱墨点头,又道,“家中安好?”
绯玄见泊雍在此,故避丹青不谈,只道:
“二姐莫惦记,家中一切都好。这些日子,又忙着筹备三姐的婚事,总是热热闹闹的。”
朱墨忽忆起彤乌生病那回,提起艾九诗的模样,一瞬有些恍然,只道:
“婚期可定下了?”
“还挑着呢!”绯玄笑道,“左不过是冬日了。待三姐姐孝满,便嫁过去”
朱墨默然不语,轻咳了两声,人倒不易察觉。
“姐夫近日忙些甚么?自二姐回门那日,便再未见过姐夫,敢是贵人事忙?”绯玄转而向泊雍道。
泊雍笑了笑,只道:
“春眠不觉晓,这些时日人爱犯懒,故不常走动。”
“姐夫惯是难得偷闲,不像兄弟我,终日碌碌,混日子罢了。”绯玄说罢,不免引得一番伤感。
“四弟尚年少,来日方长,又何须妄自菲薄?”泊雍呷了口茶。
“近日多读圣贤,少于我者多矣!”绯玄叹道,“我是无功无业之身,平白拖累家里,只觉惶恐。”
泊雍瞧了朱墨一眼,只见她尤自低头笑笑,又叹了口气,气若游丝。
“可是乏了?”泊雍向她道。
朱墨微微点了点头。
“我送你回去。”泊雍轻扶起朱墨。
二人方才起身,只听绯玄恍然道:
“姐夫!”
泊雍回过身:
“你到花园等我,你姐姐病着,尚需静养。”
说罢,便扶着朱墨往房中去。
“对不住……”刚出正厅,朱墨便轻声道。
“何出此言?养病要紧。”泊雍好言安慰。
朱墨自嘲一笑:
“我当真以为,四弟是来瞧我的。撑着说了半日话,原是为着他的前程,我倒不必在了。”
“他也是着急,你别多想。”
“你也知我听不得那些虚假话,才送我回来。”朱墨道,“你我本无甚牵扯,我欠你实是太多。四弟此番有求于你,倒不必顾着我的体面。”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自有分寸。”
待送朱墨回了内室,泊雍便转道往花园去。
泊家的花园与郁府的惜园大不相同。惜园曲径通幽,婷婷袅袅,而泊家的花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座花草围就的迷宫。
小环领绯玄至花园,便径自走开。还不待绯玄唤住,她已不见了人影。望着面前的迷宫,绯玄一时不知该如何。莫不是泊雍故意考他?正待踏入,他又骤然将脚步收回。这迷宫难易,不得而知,若一时不得解,岂不白叫人笑话?
绯玄正犹疑,只见泊雍迎面而来。他忙作揖,唤了声“姐夫”。
泊雍一幅家常模样,拍拍绯玄的肩,看了看迷宫,笑道:
“走过了?”
绯玄摇摇头:
“并未进去。姐夫只叫在花园等。”
泊雍点头赞许,一面拉着绯玄往花园别处去,一面道:
“那迷宫,实是个死局。”
绯玄惊而不语。
泊雍接着道:
“入口唯此一个,并无出口。若贸然进去,要么回到原点,要么踏入死局。”
绯玄舒了口气,庆幸自己方才的犹豫。若是从前的绯玄,早不管不顾,一头栽进去了。泊雍眯着眼打量他,像只狡猾的狐狸。绯玄被盯得有些发怵。
泊雍笑道:
“跟着大总统这些年,我明白个道理。这做事,最要紧的,是听吩咐。并非让你做什么便去做,而是叫你不做什么便不做。这道理,你比我懂得早。”
“姐夫行事颇为老练,这样说,倒叫我无地自容了。”绯玄摆摆手。
“我不过多吃几年人情饭,多喝几碗官家粥罢了!”泊雍笑笑。
“人情饭,官家粥,也并非常人得以享用的。”绯玄道。
“享用?”泊雍轻笑,又道,“方才说那么些话,你的意思,我自然晓得。只一点,你可想好了,如今跟着我做事,凶多吉少,你还小,不若跟着你三姐夫。”
绯玄正色道:
“且不说他还不是我姐夫,即便是,他的命,不也是姐夫您救的么?”
绯玄从前对艾九诗那般崇拜亲热,如今提及,也不言姓名,到底闻者心寒。
“你果真想好了?”泊雍重复那话,“你是朱墨的亲弟弟,我这才多问几句。若没个光明前程,反而搭了性命,你可后悔?”
绯玄深吸一口气,道:
“总要拼上一拼!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好过终日寄人篱下。”
泊雍心道,原是这样的心思,想来倒也可怜,不若成全了他。
泊雍慢下步子:
“过些日子,随我北上吧。”
绯玄闻言,忙是作揖:
“多谢姐夫大恩,兄弟必好生报答。”
“说什么报答?!”泊雍扶起他,“只是,仕途经济的话,再别在你二姐跟前说,她向来听不得这些。”
绯玄点点头,只道“记下了”。
入夜后,宁春园各院都掌了灯。玉梨馆灯火却幽微些。原是洗月、澧尘不知,朱墨本喜欢这样的。若明若灭的灯,看不清人,人亦看不清我。梨花早已落尽,树上长满了绿叶,夜里又开始飘雨,在夜暮下,隔着一层水帘,空灵而易碎。
泊雍是鲜少踏足玉梨馆的。一来,着实事忙,顾及不到;二来,来得太多,也总是怕朱墨多心,不得安心养病。今夜他来,见着这幅清冷景象,一时有些恍神,不知她从前的曜秋苑是否也是这般。
对于朱墨,泊雍还守着旧礼,叫了澧尘进去通传。
澧尘打了帘子进屋,笑道:
“少爷来了,少奶奶可叫他进来?”
朱墨点点头,只道:
“他踏雨而来,必是有事,请进来吧。”
澧尘遂请了泊雍进来。他先问了朱墨病情,又在床前小凳上坐下。
“四弟的心思,你知道几分吧。”泊雍道。
朱墨点点头,只道:
“他想跟着你做事?”
“不错。”泊雍点头。
“其实,你不必来问我。”朱墨摇摇头,“家中之事,我向来没主意。四弟想离开苏州的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他这一走……再待三妹出嫁……哎……”
“好歹你母亲还有兄嫂照抚。”泊雍安慰道,“你若不放心,时常回去瞧瞧,也不妨事。只定多带些人,别亏了身子也就是了。”
朱墨笑笑:
“哪里还回得去?连他,也不愿我回去……”
泊雍随她叹了口气。
“过些日子,我便要回北平了。你可与我同去?”
朱墨默然垂下头,思索半晌,只道:
“不去了罢……”
“也好。”泊雍点头,“你到底,还是放不下……”
“并非如此,”朱墨忙做解释,“本该同你去的,拜见你父母与姐姐,都是该的。只是以你的身份,我若同去,少不得见些阿谀奉承,或是含沙射影之人,我是最应付不来的。二来,你我并非正经夫妻,你父母跟前,如何回话?第三,北平路远,我这身子怕是经不起了。若是哪日……反倒给你添乱。还是不去的好。”
“我不过想着,你离开苏州,或许会好受些。你倒替我想了这许多。”
泊雍审视着她。她经人事,不过两年的时光,竟这般通透,可见郁家是怎样的地方。泊雍一面感慨,一面佩服,可心底又蒙了一层悲哀。
他悄然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小樨盒。樨盒上并无雕花彩绘,古朴得紧,却玲珑可爱,我见犹怜。泊雍将樨盒递与她,道:
“我此去北平,吉凶难料,可否烦你替我收着?”
朱墨好奇地看了泊雍一眼,接过樨盒。她轻启,竟是……朱墨一瞬盈满了泪。
“这……”泊雍见她神情异样,很是不解。
那樨盒内,原是一对羊脂玉镯,没什么稀罕,只是其中一只,内侧刻了七个字,正是“白玉七弦寄萍魂”。从前朱墨在沉璧湖丢了的镯子,不正是它么!
“你……”朱墨气息骤急,“你……是从……何处得来?”
泊雍恍然大悟:
“莫不是,你的东西?”
朱墨望着那镯子,痴然落泪。泊雍又道:
“那日去看你大嫂,路过沉璧湖畔,恰见了它。从前另一只镯子是放怀里的,那时还当是玉箜那个掉了,便匆忙拾起收好,回来才知并不是。后来去了南京,便一直不及归还。”
朱墨回想,那时与彤乌在沉璧湖畔放了许久的风筝,隔湖见了泊雍在落虹廊,当时还问念恩那是谁。若说他拾去了,倒也不奇怪。
“另一只是玉箜的?”朱墨问。
泊雍点点头:
“可惜,她一回也不曾戴过。”
“原是你拾着了。”朱墨叹息,“天下之事,原来都是注定的。那时,我与哥哥为了祭镯还……”
朱墨猛闭了口。泊雍笑笑,只道:
“能刻上这样的字给你,想来,也只他了。”
“罢了!”朱墨含泪摇摇头,“那都不要紧了。”
“即是你的,今日便物归原主吧!”泊雍道,“另一只,还请替我收着。”
朱墨微微点头,拥着镯子泣不成声。泊雍见此,无奈摇头,默然退出了屋子。洗月、澧尘见泊雍出去,朱墨又这般模样,还当两人闹脾气,也不敢进去劝了。
朱墨哭了半晌,想是有些累了,只拥着玉镯,昏昏沉沉睡去。
屋外雨点淅淅沥沥,怕是要入梅了。黄梅时节家家雨,总蓦地惹人忧思。南方的空气,是能掐出水的,尤其这般潮湿的节气,更是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