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旧苑深菊叶漫掩路,春庭晚梨花深闭门(1 / 1)
朱墨赶路似的前行,彤乌在后面又跟又劝。千般□□,皆不入眼。加之身体的缘故,朱墨气息早已不稳,还强掩着心口前行。
近了曜秋苑,忽闻着一股酒气,朱墨掩了掩鼻尖,蓦地顿住,一时苦泪涌上心头眼角。彤乌见之伤心,轻轻拍了她的肩。朱墨一颤,猛回了神,又直直往前走。
谁知,越近曜秋苑,酒味便越浓,朱墨的泪便更止不住了。
“二小姐!”猛听一声唤,原是淇芷。
闻说朱墨回门,她一早便在门边候着。此时见朱墨落泪,她也一瞬红了眼眶。只哭道:
“二小姐,可算是回来了!快去瞧瞧吧!大少爷,他……”
朱墨情急,不待淇芷言罢,便直往里去。菊圃的叶长得到处都是,杂乱无格,蓦地叫人心痛。酒气混着菊叶气息,怪异而伤感。方至门边,只听得里面酒瓶破碎的声音,清厉钻心,朱墨一惊,一时竟不知言语。
春日的风惹得身子柔软,她倚在门边,终是举起手,轻扣了几声。里面的人竟似不闻,没有半分动静。朱墨一霎心痛,猛咳了两声。
一时间万籁俱寂。是她么?原以为,此生便是陌路,谁知……她还来见他做甚么!丹青撑起醉醺醺的身子,一步一晃行至门边。他颓然靠在门上,低着头,乍一声冷笑。
朱墨忙扶住心口,似中了一枪,锥心地痛。
“你开开门……”她吃力地说。
丹青依是方才那般冷笑:
“何必呢?”
此话一出,朱墨更是难过,不住地落泪;花了妆,瞎了眼,又有何妨!
“我不知,你为我受的。”
“我说过一切有我!”里面的人终也忍不住落泪了。
“若我知道,我不会嫁!”
“你会!”里面的人如此斩钉截铁。朱墨猛退了两步。
“你不信我?”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里面,只缓缓摇头。
“你不愿牵连……”丹青叹道。
丹青一语中的。朱墨跌坐在地上,低眉垂泪。从来,还是只他最懂她。不愿害了念恩,不愿害了母亲、大嫂、秋儿,不愿害了郁家……可她又岂愿害他?虽不曾见得,听那声音,闻那酒气,也知他如今是怎生的模样。从前俊逸若仙的人,却沦落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折煞寸心。
“你见见我……”朱墨拼着虚弱的力气。
丹青摇摇头,只道:
“算了……”
朱墨颓然,深吸一口气,只道:
“你若不愿见我,何必住在这里?”
丹青轻笑:
“旧门终去亲,新屋始为客。你临走写的?”
朱墨不语。
“好句子。”丹青道,“去亲为客,便好好‘为客’去吧……”
“哥哥!”朱墨哭喊着打断他。
“哥哥……”他徒然轻叹。不是么?这一生,只能是哥哥……
丹青垂下头,散坐在门边。二人背靠背坐着,天地满是静默,偏多了一扇门。
朱墨忽笑了:
“有时我想,若我们就那么走了,不管不顾,该是如何呢?”
丹青自嘲一笑:
“明知是些虚妄,又何必想,何必说呢……你又不会走……”
朱墨沉默不语,一时思绪飘得很远。
似乎过了许久,丹青只道:
“墨儿……你……会么?”
“我……”朱墨沉吟。
恰此时,只听门外一声:
“朱墨!”
原是郁太太,那身影,似一座山,直压在朱墨心头,她果真还是放心不下。
“你看,万事都由不得己的。”朱墨轻叹,也学着丹青那自嘲的语气。
朱墨抬起头,一脸疲惫,唤了声娘。郁太太见此,心中尤是不忍,只含着泪:
“像什么样子?还不快起来!”
彤乌与淇芷忙扶了她起来,朱墨只低着头。郁太太行至她跟前,指着里面,恨恨道:
“你哥哥是疯了,你也疯了不成?还当你是个懂事的,怎的糊涂至此!”
朱墨只默然垂泪,并不言语。彤乌见此,忙道:
“大娘冤枉姐姐了,姐姐不过是想回从前的闺房瞧瞧,哪里知道这些,恰见了罢了。”
“哼!”郁太太望向彤乌,“她不知道,你也不知么?还纵着她往此处来!”
彤乌还欲分辩,却觉理亏,说不出话。
还是苑儿笑道:
“多大的事啊,太太气成这样!这不没见着么?可知大少爷与二小姐到底是有孝心的。这新人出嫁,三朝会亲,哪有不哭几回的?那是二小姐对郁家的情分,太太也拦着么?”
郁太太摇头轻叹:
“好话都叫你说尽了!她哪里是为着郁家,她……”
“太太!”苑儿轻声打断,“好歹姑爷还在正厅呢!这屋中之人,可不尽是郁家人么?怎的就不为着郁家了?”
郁太太闭上眼,深深蹙眉。
“罢罢罢!逆子!”说罢,郁太太便往门边去。不多几步,她又回头,“还不快走?!”
彤乌只拉着朱墨往外去,一面低声催促道:
“走吧姐姐,快些行吧!”
方才一番喧哗,倒显得此时的曜秋苑更加寂寥了。茫茫旧苑,只余他一人。旧诗旧词,旧景旧忆……他恍然地望着房中的一切,虽染了酒气,到底还是药气浓些。青纱帐子空垂着,边角染了残酒,漫开深浅不一的色。她的脂粉还放在妆台边,只几日不动,竟蒙了尘。还有那漏过月光的轩窗,还有那片菊丛,哎!那片菊丛!
丹青累了,躺在她的踏上,像从前一样,望着倚在枕屏的她。不,没有她了……
家中的时光,总是过得格外匆忙。祭过祖,用罢饭,又给兄弟姊妹、下人仆妇赠赐了回门礼,眼下已是黄昏时分。
车轿早已候在门外,被请进去吃酒的泊家人,也早已恭恭敬敬立在门边。郁府众人拥着朱墨夫妇,送至门前。众人多得打赏,莫不欢喜,那样热情奉承,便不像是作出的样子。
时至门边,郁太太理所当然地落了泪,只拉着朱墨的手。书蔚免不了又是一番劝慰。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这样的画面,在夕阳下,看着愈发叫人动容。哪里有人参透其中的奥妙与不堪呢?高门大户,人多眼杂,难免没有些个龌龊脏事,旁人惯了地拜高踩低,如今见了这阵仗,多少仁义道德也都不说了。
自朱墨去后,丹青从此便宿在曜秋苑,只不再闭门不出了。他依旧日日料理府中正事,事必恭亲,倒比从前更甚。左右,家还得撑下去,日子也还得过下去。郁太太也不管他了,有时苑儿问起,她只道:
“那苑子,空着也是空着,他爱住哪里便由他吧!好歹他还敷衍着家中的事。罢了!便罢了吧!”
罢了!人总在无可奈何时方说罢了。
朱墨回到泊家,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转眼已是暮春,依旧不见什么起色。泊雍日日瞧着,于心不安,早先的大夫只是摇头,无奈间,还是请了黄百草来。
柳絮纷飞,开到酴蘼,花事都尽。今年,她还不曾赏过一回春,这春,便如此匆匆,悄然而去了。
朱墨在泊家的院子唤作“玉梨馆”,顾名思义,自是梨花最繁。从前嫌它矫意争春,枉生洁白,如今倒生出几分怜惜来。眼见着这开败无常,满地雪白,倒似打了霜似的,蓦地一番寒凉。这时节,千般难过,也只得自己知道。
“最是无常□□尽,何须门掩怨梨花。”她轻叹。
大抵是人身子弱了,心思也愈发亦感。从前伤春悲秋也是有的,只是如今见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林林片片的灯火,又有多少处,是为着她的?不觉悲从中来……
从前的诗稿尽留在曜秋苑了,有时想执笔,却又写不出什么,只偶尔念些闲散句子,总不成诗。
这两日气候好些,洗月便拉着朱墨出门散心。朱墨本不愿出门,奈何挨不过她,也只得应下。朱墨身子羸弱,这样的气候,也还披了件素丝的披风。芳华满地,绿柳成荫,恰伤神思。踏过的步子被落花印成红泥,片刻间,却又被落花掩住。女儿家的脚步,秀气娇嫩,到底羞于示人。
泊家的宁春园不比郁家繁华,且长年无人,几处宅院也已荒废了。但若论小巧精致,颇得诗趣,却是称得上的。
行了多时,朱墨有些吃力,便在一旁荼蘼架下歇息。洗月却不知疲倦,只四周打量:
“我看呀,泊家的荼蘼架倒比咱们府里的好!”
朱墨只道:
“荼蘼再好,到底是良辰美景奈何天罢了!”
洗月失了兴致,垂着美人团扇站在一边,鼓着腮道:
“少奶奶没来由的,又说这样的话!”
朱墨见她天真模样,只笑着摇摇头。不远的一座院子,隐约有昆曲声音,似乎是牡丹亭的《拾画叫画》。朱墨饶有兴致,向洗月道:
“咱们过去瞧瞧。”
洗月这下欢喜,忙搀着朱墨去。近着墙根,听清了些,果是《拾画叫画》。那是极好听的巾生声音,吐字行腔皆是称绝。朱墨听得入神,一时不知天地岁月。
忽从门边拐出一女子,着浅杏色春衫,见了朱墨她们,方唤道:
“墙边是谁?”
朱墨转过身子。是谁?自己是谁呢?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恁在那里。
“是你?”那女子一脸惊疑,“你不是……”
朱墨心道,那女子分明是认得自己的模样,可自己却从未见过她。那女子审视片刻,又摇了摇头。
洗月见她神色奇怪,方道:
“怎么连新少奶奶也不认得?”
那女子似恍然大悟,忙行了一礼:
“原是我有眼无珠,少奶奶万福。”
“你是?”朱墨问道。
“我叫小环,从前是太太屋里使唤的。因前些年泊家去了北平,便留我看园子了。少奶奶来了这许久,我还未曾拜访,果是失礼了。”
“是我病势沉沉,不便出门,难怪你不认得。”朱墨浅笑道,因想起那拾画叫画,又问,“方才唱《拾叫》的是谁?”
小环掩面笑了笑:
“奶奶当真听不出?那是我们少爷啊!”
“噢?”朱墨自觉惊讶。
记得有回泊雍来看她,说起亡妻玉箜,那是个闺门旦。
“想来,是玉箜教他的吧?”朱墨叹道。
“少奶奶知道玉姑娘?”小环惊道。
“是泊雍的妻子。听闻我与她极像,你方才吃惊,想来是为着这个。”
“奶奶可别多心,”小环笑道,“不过是个戏子,哪里成过亲了?您才是咱们家八抬大轿,正正经经的少奶奶。”
朱墨摇摇头:
“她是个多情多勇的人,我心下佩服。”
“少奶奶贤良。”小环笑道。
洗月饶有兴致地看着朱墨,只笑道:
“我说少奶奶怎听得出神,原是少爷在唱。里面叫着‘姐姐’,这门外,也恰有个杜丽娘!”
说罢,小环也笑了起来。只朱墨低眉垂目,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