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见故人彤乌说天命,添心事书蔚劝结亲(1 / 1)
苏州春意越发浓重,整日莺燕声声,花红柳绿,衬着粉墙黑瓦,随处一眼,便是一幅工笔。自沁君嫁人后,书蔚便另派了个丫头给彤乌,原是书蔚屋里的,很是懂事,名曰“汀芳”。
彤乌听她报过名字,愣了半晌,待汀芳唤时方才回神。彤乌只道了句“芳字不好”,她素不爱使唤生人,汀芳过去也落个清闲。多心之人却总爱无事生非,有说彤乌与书蔚有嫌隙,不愿用她送来的人;也有说沁君攀上高枝,叫彤乌心寒之类;还有说彤乌小姐脾气大的。
彤乌是最听不得这些,从来事事谨慎隐忍,便是不想叫人说闲话。如今,不过换个丫头,也能生得这些是非,哪能叫人不恨?
加之彤乌性子软弱,也管不得人,那些委屈也尽是往肚里吞。这般时时气郁,不过两日便病下了;至第三日,已下不得床。
沁君三朝回门之时,刚入郁府,便觉一番凄凉。府中春景与过往无异,不过几日光景,庭院往来,却冷清了许多。从前衣香鬓影,笑语不绝,今日已过了惜园,却只见得零星几个人影。
听闻,太太病得严重,大少爷日日沉在书画中,大少奶奶管着家事,鲜少出门;而二小姐,尚在禁足,也见不着人,闻说是又病了。沁君哪里猜到,彤乌此番竟也病得如此厉害。
沁君亦与往日不同了。她身着鲜艳的衣裙,珠翠满头,红光满面,与郁家有些格格不入。她为妾氏,自芳是不必陪着会亲的,他本也想同来,只是兰老爷兰太太一番劝阻,到底作罢。好在自芳心疼沁君,除了必须的金猪,还备下了不少回门礼。如此一来,沁君脸面上也好过些。
沁君身边带了个丫头,唤作“扇儿”,扇儿将沁君的回门礼单递与汀芳,便退去了外室。恰是彤乌吃药的时辰,沁君遣了汀芳,自己如往常一般伺候彤乌吃药。
倒是彤乌推却一番:
“如今你身份不同了,自己也带个丫头;这种事,我唤汀芳来。”
彤乌只笑道:
“三小姐是要跟我生分了么?也不是什么粗苯活计,这些我还做得来。新来的丫头难免毛手毛脚,过会子小姐吃完药,我去与她交代些许。”
“难为你还惦记着。”彤乌道,“近日气候无常,受些风寒也是常事,你且自保重些。”
沁君点点头,又道:
“方才来华春阁的路上,竟不见什么人,敢是都躲起来了?”
彤乌摇摇头:
“如今府中,病的病,锁的锁,丫头们都忙着照拂,自是鲜少出来了。到底冷清些。”
“从前四少爷爱玩,莫不是也病下了?”沁君问。
“并非如此。四弟如今是肯用功了,日日请了先生教。有时夜里还能听见他读书之声。他如今也不想着和九哥哥去南京了,那些仕途经济学问,大抵是有些用处的。”
“待四少爷出息了,免不得一番热闹。”沁君笑道。
“有出息固然是好,但人平安才是第一要紧的。”彤乌叹道,“家中经了这些事,我也算看明白了。郁氏一族男子中,大哥是最有出息的,如今是个什么下场?外边处处对他指指点点,便是家中,哪里没几个背后说闲话的?若说二姐的才情,莫道别处,家里姐妹总是佩服的,如今又怎样了?”
彤乌言语间,神色无奈,竟不自主地落泪了。她又道:
“咱家从前,有风有化,那般受人尊敬。如今却都成了笑话,倒没一人念郁家的好了。”
沁君从未见她如此,加之心中有愧,忙掏出手巾,好言相劝:
“三小姐理他们呢!不过是些拜高踩低之人,何必同他们过不去?”
“并非我计较,只是想着唇亡齿寒罢了。”彤乌又抹了两滴泪,“九哥哥年下也不曾来一回,偏是过了十五才来。可算是拜年么?你且看,连艾家亦是这般薄凉,何况外边?”
沁君叹了口气,道:
“到底,艾公子待小姐好,乐得独善其身也就是了。”
彤乌摇摇头:
“我自小远离生母,一身性命全系在郁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哪里有甚么独善其身的说头?”
沁君不知如何接话,心下又有些难过,只呆盯着彤乌的药碗。
彤乌始觉尴尬,也不知为何,今日竟说了这么多话。沁君如今已非郁家人,何苦叫她知道这些?
彤乌遂勉强破涕为笑:
“你瞧,我也是病糊涂了。你是新嫁娘,我怎么在你面前说这些?快别说我了,说说你吧。”
不说伤心的事,沁君自然乐得接话。她只笑道:
“我有什么可说的?他家规矩大得很,我想着,不如回来伺候三小姐。”
彤乌掩面浅笑:
“这话可是不正经了。那有少奶奶不做,偏爱伺候人的?”
“三小姐打趣我呢!”沁君道,“说来,他倒是对得起我的。只他爹娘,架子极大,面上虽是和善,我也知他们心底是瞧我不起。如今准我入门,大抵也是郁家和大少奶奶的面子。”
“你也别太妄自菲薄,他对你好,也就是了。这天底下,哪有处处称心的事?忍一忍也就过了。”
“是。”沁君点点头,“小姐从前便和我说过,我也记着。”
主仆二人又闲话一阵,便吩咐厨房被饭了,又唤人往各房请人。郁太太病着,便是好着,自然也是不来的;去请太太,不过是一番尊重。丹青没那心思,朱墨尚在禁足,绯玄亦被先生留住。故而,至饭时,来的也只书蔚、莫然二人。
回门饭吃得这般冷清,沁君心中难免不是滋味。只是,她心中亦知,书蔚能来,已是莫大的脸面。沁君从前是个大丫头,如今也不过是姨娘,到底配不上少爷小姐们都来。
她心中伤感,面上却也笑容可掬。书蔚问了兰府境况,沁君也一一答了。食至半晌,书蔚忽提起书萸:
“这些日子,你可曾见过四妹妹了?”
沁君忆起书萸模样,在郁家见过一回,前两日敬茶时亦见过一回。那是个不大爱笑的女孩子,好不好相与却也说不好。她遂道:
“是见过一回的,只是四小姐矜持,不大出房门。”
书蔚点点头,只道:
“她性喜沉静,并非故意相避,你别见怪。”
沁君笑道:
“自然是了,女孩子如此,才得个贤良的名。”
饭罢,书蔚托词有事,便离去了。倒是莫然,平日不见她与沁君有甚交情,今日却陪到午后沁君离开。大抵是有些相怜相惜,都是做姨娘的,丈夫再怜再爱,到底矮人一截,一生也抬不起头来。
书蔚自华春阁出来,便有一步没一步地闲走。初春的天气,温和怡人,时而又带着冬天遗下的凉,在沉醉暖软时,猛地叫人清醒。
不觉间,却是到了曜秋苑。书蔚抬头望着那行楷的牌匾,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是侬玉居的字迹,是牡丹扇上的字迹。自朱墨禁足,书蔚便未踏足过曜秋苑。不想见到的景,不想见到的人,不想见到的字迹。只是,即到门口,不如进去瞧瞧,毕竟,有些话还没说,有些事也还没做。
书蔚强打着精神,步至曜秋苑门边。看守的家丁见书蔚过来,只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只道了声“大少奶奶”。
书蔚颔首微笑,一副大家气度,道:
“我进去瞧瞧二小姐。”
说罢,便要进去。家丁忙拦住,急道:
“大少奶奶留步,太太吩咐了,没她的允许,任谁也不能进去。”
“怕我吃了她么?”书蔚道。
“大少奶奶体谅。太太说了,别人便罢了,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尤其不行。”家丁低头道。
书蔚轻笑了笑:
“我不过进去看看我妹妹,她身子总不好,若是耽误了,岂是你们能担待的?如今太太病重,我料理着府中之事,好歹,你们总别叫我为难才是。”
说罢,书蔚褪下一只玉镯,递到家丁手中。那家丁忙推辞道:
“大少奶奶使不得,您快去快回也就是了,断不必如此。”
“你们长日辛苦,照应着二小姐,这点东西,也是应得的。”
见书蔚如此说,家丁再不便推辞了,遂放了书蔚进去。
一进曜秋苑,那股子荒凉,却是说不出的。正是初春的天气,万物复苏,曜秋苑枝桠也生了芽,景致花草与郁府别处并无异样,可偏偏是此处,叫人觉得寒冷凄清。
淇芷服侍完朱墨吃药,正端了药碗出来。她见书蔚在此,猛地一惊,未饮完的药洒了大半。书蔚趋步上前,瞧了药碗,又瞧瞧淇芷。淇芷忙俯身一福,道了句:
“大少奶奶。”
“我不过来瞧瞧二妹,许久不曾见,总有些不放心。”书蔚道。
淇芷心道,自然是不放心了,那夜大少爷越墙而入,任谁也不会放心了。
“怎么,她不肯吃药?”书蔚指着托盘上打翻的药碗。
淇芷摇摇头:
“我们小姐从前确是不爱吃药的,如今也肯了。只是,良药苦口,小姐身娇体弱,到底有些难以下咽!有时饮下的药,也都吐了出来。这在从前也是有的。”
书蔚望着药碗叹了口气,道:
“你去忙吧,我进去瞧瞧她。”
罢了,淇芷便退了下去,不时回头看一眼书蔚,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她想着,书蔚、朱墨二人在一处,到底不妥,待搁了药碗,定去廊下候着。
书蔚掀了帘子进去,一股药香扑鼻,她顺手拿丝帕掩了掩。朱墨吃过药,正倚在床头枕屏上读书,闻得脚步声,眼也不抬,只道:
“回来了?”
“二妹,是我。”
朱墨猛一抬头,竟是书蔚。她遂将书塞在枕头底下,弱弱道了声:
“大嫂。”
“多难得啊!”书蔚笑道,“你还认我。”
朱墨一脸难堪,只不住低下头。书蔚替她掖了掖被子,遂在床沿坐下。
“你的病如何了?大夫怎么说?”
“是长年积下的,还吃着从前的药。多少比前两日好些。”朱墨一字一句回答,不敢多一字,亦不敢少一字。
“是心病吧。”书蔚摇摇头,“你别怕,我并非来兴师问罪的。”
“大嫂说哪里话?本是我对你不住,如今受怎样的苦,也是该的。”
“如今,母亲将你禁足在此,你今后是如何打算的?
朱墨摇摇头,呼吸有些吃力:
“我能有什么打算?唯一打算过的事,也是人所不齿的。”
“也对。”书蔚道,“如此,你倒不必在此处禁足一辈子。现下母亲病体乏沉,她百年之后,你哥哥做主,你岂有出不来的?到那时,怕是我也管不得这许多,便了了这条命,倒也清净。”
朱墨一口气闷在胸口,皆化作眼泪流了出来。她一面道:
“大嫂何至说这样的话!我再不孝,总不会盼着母亲死。真到那时,我便自行了断,随了母亲去。左右拖着这副身子,苟延残喘,受尽冷眼,倒不如图个干净。哥哥做主不做主,倒也不干我什么事了!”
书蔚见她呼吸急促,忙道:
“好妹妹,原是你会错了意。死不死的话,怎能随意挂在嘴边?我说这些,不过是想让你有个打算,也不至后半辈子受人白眼闲话。”、
朱墨粗喘着气,却道:
“大嫂有话直说。”
书蔚一边扶着她,一边道:
“你今年十八,也不小了。泊家少爷在京为官,与我家是表亲,人品自然是信得过的,模样才干,虽不说数一数二,却也是凤毛麟角。他家世背景,与郁家可称门当户对。左右,你二人还有婚约未行。你看……”
朱墨一口气上来,猛咳了两声:
“咳……咳咳……大嫂怎的说这话?爹爹仙逝,未满三年,尸骨未寒,如今谈及婚姻之事,咳……咳咳……”
“你快别急。”书蔚抚着她的背,替她顺气,“我去祠堂问过了。还求了支签,族中皆道可行。”
书蔚说罢,便从袖里取出支签来:
“你瞧。”
朱墨推开那支签,望着书蔚:
“大嫂心意已决,又何须问我?”
“到底是你的事,又是娘的意思,我哪里能擅自做主?”
“是该做个了结了。”朱墨点点头,“牵连了那么些人,到底,还是只有做兄妹的缘分。可是大嫂,便是我愿意,我这病怏怏的身子,又出了这样的事,人家却未必肯。”
“那你便不必理会了,只要你点头,此事可成。”书蔚道。
“大嫂果真神通广大。”朱墨笑道,扯了扯嘴角。
书蔚亦低头一笑:
“你们如何想我,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郁家门楣。只有你离开郁家,他才会真正死心。”
“大嫂错了。”朱墨道,“他死不死心,原不在我。可大嫂需告诉他,这一嫁,只当我死了,从此,再不要挂念了。”
书蔚一时有些动容,拉起朱墨的手:
“好妹妹,我替郁家谢谢你。”
朱墨轻轻抽回手,轻得如一缕烟。她别过头去,只淡然道:
“我当不起。”
书蔚叹了口气。自她进来已过了许久,再待下去怕是不妥,她遂起身告辞。朱墨只侧过身去,佯装睡着。书蔚摇摇头,再不言语,径直出了房门。淇芷在门外候着,恰与书蔚一个照面,淇芷只低头让路。书蔚看她一眼,却道:
“如今,念恩走了,二小姐近身的丫鬟只你一人?”
“是。”淇芷有些唯唯诺诺。
“好生照顾你家小姐,有你的好处。”说罢,书蔚便去了。
淇芷见书蔚走远,遂向屋里瞧了一眼,只见朱墨径自落泪。眼见着手帕湿了一方又一方,淇芷也不敢进去了,一个转身,去了别处。
傍晚时分,涧子带着两个小丫头来曜秋苑。朱墨不爱理人,还是淇芷打圆场道:
“还是大少奶奶心细,午后听说小姐跟前的丫头只我一人,这便送了两个伶俐的妹妹来。模样也生得好,难为大少奶奶费心。”
涧子笑道:
“人可是我带来的,怎么只谢大少奶奶,却不谢我?”
淇芷笑道:
“好妹妹,请你喝茶便是了。”
淇芷边说边拉了涧子出去,一面回头道:
“你们陪二小姐说说话。”
罢了,屋中只余朱墨与新来的两个丫头,她们俯身一福,齐声道:
“二小姐万福。”
朱墨冷笑自语:
“什么小姐!”又道,“你们叫什么?”
“我是浣纱。”浣纱道。
“我是浣雪。”浣雪道。
朱墨遥遥头,只道:
“西施浣纱,可怜是个任人摆布的。浣雪,也隐着薄命的意味。不好。”
“还请小姐赐名。”浣纱机灵,道。
“我是个爱清净的。你便叫‘洗月’,”朱墨指着浣纱,又指向浣雪,“你便叫‘澧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