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诗送千里灵芝远嫁,情钟十分自芳邀功(1 / 1)
自念恩去后,曜秋苑把守更是严密。从前,彤乌偶尔还得以偷偷去瞧瞧朱墨,如今,便是谁也不让去了,倒真与十七年前无异。
艾家闻得此事,尚是初三,如今已过十五,却并无人往郁家过问。一则,人家家事,还是少理;二则,此番情形,到底尴尬。九诗倒是极重情义,想着总该去郁家看看,毕竟曾受人之恩,又兼姻亲之义,若能帮衬些,多少是好。
今日十六,一大早九诗便去父母房中请了早安。
“爹、娘。” 九诗作揖道。
艾太太心疼儿子,忙扶起他。艾老爷瞧了他一眼,只道:
“还从未见你如此恭敬过。何事快说!”
“郁家出此大事,想着,该去瞧瞧。”
艾老爷不语,似未听见一般,径自饮茶。艾太太无奈摇摇头,拉九诗坐下:
“娘知你重情义,只是如今这般境况……你缓些日子吧……”
“前些日子,娘说过完年便去探望。”
“郁家出了这等事,你不想着避嫌,还偏凑上去!”艾太太有些焦急。
“哪里能避了?”九诗道,“即便无世交之谊,亦是秦晋之好。”
艾老爷搁了茶盏,缓道:
“你不是顶不愿娶郁家那丫头么?”
“爹是何意思?”九诗惊道。
还不待郁老爷答话,灵芝猛冲了进来。屋内三人皆是一惊。灵芝与朱墨要好,艾家人是知道的,故而郁家之事,并未同她提起。还是艾太太先上前,赔笑道:
“灵芝来了,怎不叫竹叶来说一声?”
“婶母,”灵芝匆匆行了万福,“你们方才说,郁家如何了?”
“是你哥哥!”艾太太笑道,“说是想去看三小姐,我和你叔叔笑他呢!这会子尚未成亲,总想着往郁家跑,白叫人笑话!”
灵芝脸上却未见半刻轻松,她只蹙眉道:
“郁家定是出了事!咱家与郁家,年中并未往来拜年,我早就疑心。究竟是何事?”
艾太太拉着灵芝:
“你看看你,再几日便出嫁了。哪家新娘子还替人家操心的!”
灵芝低头不语,心中翻腾,却知问不出什么,遂默默出了屋子。见灵芝离开,艾太太方向就是怨道:
“瞧瞧!惹得你妹妹这样!”
九诗叹了口气:
“听闻,郁家太太亦病了,娘不去瞧瞧么?”
“过两日不迟。你先回去,少管人家闲事!”艾太太道。
九诗不再言语,遂转身去了。艾太太还在唤他,他却快步出了房门,赶上灵芝,忙道:
“灵芝妹妹!”
灵芝停住转身,见九诗模样,只叹道:
“果是郁家出了事,对么?”
九诗点点头:
“并非小事。”
灵芝心提到了口边,双手抓着衣襟:
“是……是朱墨姐姐么?”
九诗见她如此,不忍再开口,只犹疑地点了点头。
“我得去看她。”灵芝道。
“正是为着这个,你我同去吧。此时,彤乌妹妹怕也不好过。”
再不多言,二人便径直往郁家去了。
艾太太见九诗方才模样,很是忧心,故向艾老爷抱怨:
“老爷也不拦着他!定是往郁家去了!”
“拦什么?九诗重情义,咱们该成全他。”艾老爷又呷了口茶。
“如今郁家是个什么境况?还偏撞上去!”
“妇人之见。”艾老爷叹道。
艾太太愣了一瞬,望向艾老爷,眼里尽是疑云。
“亏得你日日听戏,这出‘兵退普救寺’便瞧不明白?”艾老爷轻声一笑,“从前救九诗的是谁?如今救郁家的是谁?”
“泊雍……”艾太太念道,“老爷是说,大少奶奶便是那修书信的‘张生’,而泊家小子,恰是那白马将军‘孙飞虎’?”
艾老爷但笑不语。艾太太似恍然大悟:
“从前,他与郁家只算半个亲戚,如今,确是姻亲。当日他救九诗,已知他有能耐;而今,郁家出了这般大事,他亦能摆平,果是非凡了。”
艾老爷点头道:
“如今啊,讲究个‘法’。老祠堂那套有甚么用处?天下早已姓袁了!郁家的好日子,在后头!”
艾太太亦附和着点头:
“那泊家大小姐是大总统的姨太太,在过去,那是娘娘啊!有了泊雍,郁家也算得是皇亲国戚了!”
艾太太这才庆幸并未拦着九诗。她转而又向艾老爷抱怨:
“老爷方才怎不拦着我?九诗若真不去了,那才可惜!”
“他那性子,忤逆得很,只得同他反着来。”
艾太太对丈夫更是佩服得紧,不住地点头赞同。
且说郁府这边,郁太太病得厉害,是书蔚出来见了九诗与灵芝。郁太太怕风,是不叫外人探望的;故而,二人说明来意,便各自去了。朱墨本也不得见人的,书蔚只是念在灵芝就快出嫁,二人日后怕是难见,故而允了。
灵芝一入曜秋苑,便见得满目苍凉。白菊枯萎,残雪消融,门前那株木芙蓉,已瘦得弱不禁风。阁楼的窗户并未阖得严实,湖绿帘子和着风往外飘。两个侍儿撑着小舟,于宛在塘打捞水草。宛在塘疏于打理多时,两个侍儿挨了片刻,便向岸边驶来。再往深走,近朱墨寝间的回廊,飘散着一股幽微的气味,似焚了香。灵芝进了屋子方知,原是陈年的药味,自这屋子出来的。
淇芷在内间伺候朱墨吃罢药,闻得动静,便出来瞧瞧,正撞见灵芝。她先是一惊,愣了半晌,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灵……灵芝小姐!你……得以进来……竟……”
灵芝见她模样,心下奇怪。她四下瞧了瞧,道:
“念恩呢?怎不见她?”
淇芷猛地语塞,她吸了口气,只道:
“您快去瞧瞧我们小姐吧。”
灵芝心中牵挂,再不多问,便往内室去了。
一入内室,那股子气味更是深沉了。青纱帐子内,只见朱墨侧卧在榻上,肩上搭着雪缎被子,还盖了件狐裘斗篷。炭盆是搁在床的另一头,零星崩裂着火花,闪烁易散,却又有些刺眼。她双手拥着本集子,似眠似醒,面色苍白如纸。
灵芝感到触目惊心。如今这屋子,毫无生气。上回来瞧她,虽也是病中,目之所及,心之所感,却不是这般。朱墨闻得动静,挣扎着支起身子,满脸倦意与病态。灵芝急急上前相扶。
“灵芝妹妹?”朱墨声音微弱,难以置信,“可是我病糊涂了?”
“姐姐,是我!正是我!”灵芝蓦地哽咽了。
朱墨缓缓抓住她的手,点了点头。灵芝见四下太过清静,遂问道:
“念恩何在?怎不曾守着姐姐?”
朱墨一时松了手,背转过头去,又偷落了两滴泪。
“姐姐?”灵芝心下生疑。
“灵芝妹妹,念恩她……”朱墨止不住落泪,“她……走了……受我牵连……被娘……撵了出去……”
灵芝心下震惊。来时路上,已听就是说了朱墨丹青之事,不曾想,念恩却无辜受累。灵芝亦难过得紧,只见眼下朱墨的模样,她遂好言安慰:
“姐姐别伤心,念恩如今,可是自由了。”
朱墨笑笑,并不答话。一时之间,屋内寂静。朱墨瞧着灵芝,方问道:
“算来,再过几日,你是该出嫁了……”
灵芝垂下头,有些哀伤。她道:
“姐姐,杭州路远,日后,并不能时时相见。姐姐身子可还受得住?可替妹妹梳梳头末?”
朱墨点点头,转而又道:
“你不怕我晦气?新婚的头,当是喜娘梳的。我这样,呵!”
“姐姐说什么呢!”灵芝道,“姐姐至情,我求至情。”
听闻灵芝此语,朱墨再不推辞。灵芝扶她起身,自己坐在菱花镜前,却还扶着朱墨。朱墨推她坐好,挑了把素木梳子。至情则纯粹,再无须矫饰,木梳正当。
朱墨拢了拢灵芝的乌发,梳下第一梳,一面喃喃念道: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灵芝望着镜中的自己与朱墨,一个红润康健,一个久病苍白,她感到莫名地心痛。朱墨那样的女子,本也是花样的年华啊,如何变成了这样?不觉间,灵芝竟默默落下泪来。
朱墨蹲下身子,抹掉她的眼泪,只道:
“梳过了头,便是新妇了,怎么却哭了?”
“我怕,我会思念姐姐,思念苏州……”
“可你,总是要出嫁的。你不像我。”
“姐姐……”
“你与陆三沸,是终成眷属。你当高兴的。”朱墨微笑望着她。
灵芝点点头,叹道:
“是我多想了。姐姐,日后天涯路远,姐姐留些东西给我吧?”
一时离愁涌上心头,朱墨即在花笺上题了首诗,她折了起来,递给灵芝,只道:
“写的都是些离愁别绪,若是想家,或可看看;若是欢时,还是别看的好。”
灵芝谨慎收好,要扶朱墨躺下。朱墨摇摇头,只在案前坐着:
“日日躺着,也倦了。总说要把院中二乔与一捧雪尽数移给你,如今,都枯残尽了。”
“姐姐且自留着,来年花发之时,姐姐便会记得灵芝。”
朱墨回过头,瞧了瞧窗外菊蒲,只叹了口气。
灵芝出嫁那日,场面非凡,浥城已是许久不见这样的喜事了。城中之人,无不来艾府门前讨彩头。一时间,满目姹紫嫣红。那日,郁太太领着郁府众人,亦来送嫁了,唯朱墨不在。只是,灵芝行过丹青身旁时,故意顿了顿。蒙着盖头,她只见得他的鞋;可心中却隐约知道,那便是丹青,朱墨姐姐心中之人。
花轿行至河边,喜娘背着灵芝上了陆家的船。迎亲的船由钱塘驶入杭州,一路离愁共着江上美景,又夹杂着期盼,灵芝有些昏乱。百无聊赖间,她取出朱墨的诗笺,细细读了起来。
诗笺写到:
通灵本自玉无瑕,未惹红尘一缕麻。
莫忆园中飘渺菊,今唯题字换秋花。
灵芝收了诗笺,只愣愣望向窗外。清波成阵,夕阳如烟,这样的时节,她离开了苏州……此时的灵芝并不知,日后的岁月,她再未回到这里……
且说九诗去后,自芳亦来了华春阁。彤乌恰在内室绣花,沁君在一旁伺候针线。见自芳来了,二人相视一眼,竟不言语。还是自芳心宽,笑道:
“听闻艾公子刚走,我来的不是时候;若早些,倒更热闹了。”
“我并不是个爱热闹的。”彤乌道。
自芳这才知,彤乌还是有心疏远他,只他不知因由。
沁君见了这二人模样,亦嗔道:
“便是了,你要寻艾公子,艾府去啊!何苦来这里碰?”
“我不过随口一句,倒惹得这些抢白。”自芳佯装气恼,“彤妹妹,可否借这丫头半晌,太牙尖嘴利了,替你□□□□?”
自芳言语间却看着沁君。沁君将头转向一边不理他。彤乌遂向沁君道:
“你去吧!”
沁君瞥了自芳一眼,向彤乌俯身一福,便拉着自芳去了。内室里,隐约能听到他二人在过话,听到沁君吃吃的笑,自芳玩笑又宠溺的语气。彤乌弃了绣架,只怔怔坐在床头,思绪飘得很遥远……
而外屋的二人,却是郎情妾意,蜜语甜言。
“我同你讲,”自芳放低了声音,“咱俩的事,有眉目了。”
沁君一惊,忙到:
“你同家中说了?”
自芳摇摇头,满脸得意。沁君一拳捶在他胸口:
“快别卖关子!”
自芳见她真心紧张,也不逗她,只道:
“你家大少爷与二小姐的事,可知是谁摆平的?”
沁君一声轻笑:
“莫不是你兰三少爷?我才不信!”
“我哪有这能耐?是我泊表哥!”自芳道,“可这人呢……便是我亲自去请的。”
“是在祠堂上,说与二小姐订过亲的大人?”沁君惊道。
自芳点点头,又道:
“救人的法子是姐姐想出的,我呢,也还有些苦劳。趁着此番,倒好邀功。”
沁君控制不住面部的狂喜,嘴里却嗔自芳:
“好没脸皮!不过是个跑腿的,竟有脸讨功劳!”
自芳任她笑骂,也不气恼,笑得越发得意:
“我若还计较脸皮,你我之事,便遥遥无期了。”
沁君又低下头去,脸颊一阵绯红。
自芳哪里知道,他付出那般多的情感,不过是一个将错就错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