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痴丹青公堂入圈套,侠泊雍宗祠救夫人(1 / 1)
次日清晨,苑儿便支了银钱,马不停蹄向祠堂去了。
且说泊雍、自芳,亦悄然而至,却并不往郁家去,而在客栈将就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回了泊家在浥城的旧宅——宁春园。宁春园久不住人,泊雍前夜已吩咐人将院子清理一番,除了少些人味儿,其他是无可挑剔的。泊雍一回来,便搞得大张旗鼓。家仆上街大肆采购,还放炮仗,庆祝主人回来,一时,宁春园外围了不少好事之徒。不出一日,浥城上下,无人不知泊家少爷回来的消息。
泊雍向来是低调之人,如今这般,自芳虽瞧不明白,亦知他自有打算。泊雍收拾一番,便往郁府去了。素日爱着西服的他,今日却换了件松烟色棉袍。
自芳打趣道:
“泊表哥这幅模样,倒像是郁家的人。”
泊雍笑笑不答。
至了郁家,二人先寻得书蔚,说了番话,书蔚便领着往郁太太处去了。郁太太晨起时便有些头痛,想是前夜风雪甚大,受了寒,这两日又担惊受怕的;只泊雍是书蔚请来的人,少不得敷眼一番。泊雍见她身子不适,早也猜出因由,并不多逗留,只叫她安心养身子,别的事,放宽些心。
罢了,泊雍便回宁春园,自芳留下与书蔚一处。再不话下。
初三的天,忽然便晴了,积雪有些融化。这些天来,丹青与朱墨第一回走出地室,地面的阳光,叫人无法适应,虽是微弱,却刺得二人睁不开眼。朱墨刚出地室,眼前便猛然一花,她忽一个踉跄;丹青正伸手去扶,却被身边族人拦住,朱墨只由刁婆子扶着。
“慢慢走。”丹青叮呤。
朱墨微笑颔首,只觉眼睛疼得厉害,却不语丹青知道。溶溶白雪,盖着枯藤老树,眼前粉墙黑瓦,一片苍茫。步至正堂,朱墨方缓缓睁眼,看清了周围。
这俨然一副审判模样,在正审上座的,是郁大爷、祖爷爷以及五老爷。两旁陪审的,是族中各脉当家之人。那些人面上皆是严肃凌厉,不苟言笑的,永远用审判的眼睛看着世人。郁家人坐在更后面的地方。
母亲、书蔚、绯玄皆在堂上,彤乌是未出阁的小姐,这样的地方自是不能来的,苑儿身为家仆,亦只在外头候着。他们瞧见亲人,那一眼似乎隔了千年。母亲神色疲倦,几日内,却是瘦了许多,面部的轮廓越发明晰;而书蔚,依旧端庄高贵,只蓦地多了几分清冷姿态。四弟也来了,这一切,只他被蒙在鼓里,还一副不服气,誓要讨回公道的模样。
二人背后站了几个祠堂之人,堂外围观的族人喧哗声甚大,这还在年中,人便这般多,如此瞧来,等着看郁家笑话之人,果不是少数。
似在衙门一般,郁大爷拍了惊堂木,四周熙熙攘攘一瞬静了下来。
“堂上之人跪下。”郁大爷道。
丹青却是纹丝不动,朱墨偏头瞧他,也随他一般。
郁大爷抬眼瞧了二人一眼,又道:
“堂上之人跪下。”
二人依旧直立,郁大爷正示意动粗,丹青却开了口:
“为何要跪?”
“有罪之人,焉得不跪?”郁大爷冷笑。
“大伯言之有理。”丹青拜揖,朱墨也随他行了万福,“还未开审,我兄妹二人何罪之有?”
郁大爷竟不知如何辩驳。
“我郁氏之人,向来只跪天地、祖先、长辈。我只问,大伯今日以何身份审我们?若是族长,未审之前,我二人是不必跪的;若是以大伯的身份,我们可以跪,只是大伯为我们嫡系血亲,未免族人猜疑大伯徇私,怕是不好再审了。”
书蔚浅笑,带着骄傲与哀情。她的丈夫,果是智慧过人的。他三言两语间,便将郁大爷逼至如此尴尬的处境,且看郁大爷如何接招。
郁大爷亦轻笑:
“我这些年来,从未徇私,各位族人有目共睹。”
底下议论四起,郁大爷额上分明冒了几滴汗珠。郁太太忽起身言道:
“徇私?我郁家从来便清清白白,以德育人,有甚私可徇?从前并无人入过祠堂,便是眼下的冤屈,祖宗再上,定会还郁家清白。”
堂外更是议论纷纷,从前郁家无人入祠堂,郁大爷为了他那一脉的名声,难免不包庇侄子侄女。一时间,底下众说纷纭,哄乱一团。忽外面又来了二三十位强壮汉子,蓦地间,却又鸦雀无声了。只这回,不论审判结果如何,皆不可尽叫人信服的。
“不跪便不跪吧,今日,我是族长,并非你大伯。”
丹青瞧着朱墨,扶她的刁婆子早已退下,她一人立在他身旁,摇摇欲坠,不胜凉风,他却扶不得她。他双手握拳,渗出许多汗水,朱墨只朝他轻微摇头,带着浅浅的笑。
他该拿她如何是好?事到如今,她还在宽他的心,可他的心,自识得她,便越来越窄,越来越小,小到只容得她一人。她明白么?是明白的吧,她的心,亦是那样窄小。
不在意间,刁师爷递上了状纸。郁大爷看了,便予堂上他人传阅,一面道:
“依状上所言,姑苏郁氏第三十三代嫡长子——郁明远,字丹青;与其嫡妹,姑苏郁氏第三十三代嫡次女——郁宜倩,闺字朱墨;长日相对,父母不教,双生私情,径自苟且。你二人可认?”
朱墨心中暗自冷笑。苟且?原来,在世人眼里,他们的相知相爱,他们的生死相许,竟是不值一提的苟且!
丹青答道:
“亡父才学渊博,其画艺更是超群,前承吴门画派,后启浥城之风;德行亦为族中表率。家母系金陵氏族之女,至郁府二十余年,相夫教子,恪守妇道;尤自亡父离世,家母操持劳苦,兢兢业业,实为妇女典范。丹青不才,得亡父之艺不过万一;家妹自幼专心女红,博览诗文,亦通音律。何来父母不教之说!”
郁老爷语塞,饮了口茶。半晌,他方道:
“你二人双生私情,径自苟且,可认?”
丹青但笑不语。郁大爷见了,又转向朱墨:
“郁氏宜倩,你说。”
朱墨只瞧着丹青,亦不言语。她神情温和似水,不起波澜,万物皆不入眼的;唯瞥见丹青时,那般眼底流转的姿态,确是掩不住。虽是一夜不曾梳洗,加之雪夜颠簸,身娇体弱,朱墨显得尤其狼狈;可那明晰的神色,竟又使得她光彩照人。
郁大爷又接连问了几回,二人皆不言语。堂上之人看得莫名其妙,屋外一众族人亦不明白,早已窃窃私语多时。那些人本是看笑话来的,却见堂上兄妹二人风姿不凡;其落魄之态,尽似美玉蒙尘,仙谪人间。任是人心凉薄,也不免生出几分唏嘘。况且郁大爷所言之事,在世人看来,到底荒唐了些。
却是二人沉默间,刁师爷已呈上了郁老爷遗书。郁大爷一挥手,只让堂上之人传阅。得见遗书之人,无不瞠目结舌,皆往堂上兄妹瞧去,似见了肮脏之物,满是鄙夷嫌弃。
丹青与朱墨两两相望,似乎为着对那些目光的叛逆,从前那般羞愧,竟弱了些;哀情与炙热,愈发滋长。二人皆聪颖,想着父亲离世的日子,郁大爷又拿此事做文章,算来也知写了些什么。朱墨许不明晰,丹青却清楚,那夜白雪秋千下,心绪被梅香引逗,是不自主地吻了她。只是那时,他还不知,原来那样的心绪,已超出了一个兄长该有的。那夜父亲于书房作画,想是晚归瞧见了。
竟是自己气死了父亲么?丹青紧咬着牙,手掌攒成拳头。可朱墨不知,为何父亲那时便知二人有情,那个时候,连自己亦是不知的。
郁大爷见众人皆已阅过,遂道:
“此为亡弟遗书,意思已然明白。他家长子与次女,不尊天道,罔顾人伦,活活气死了自家父亲。”
朱墨猛地抬起眸子望丹青,丹青只对她浅笑宽慰。他最不想的,便是她知道,父亲是被他们气得发病。朱墨眼中满含着泪,视线早已模糊。丹青心中似千刀万剐,她的不安,她的惊愕,自己的……情不自禁……
此时四下再无怜悯,再无唏嘘,皆是鄙夷与不屑,直压得人发疯。
“大伯。”
忽听得一个女声,堂上靠后的地方,一抹欣长的芥蓝色身影,向郁大爷行了万福,不是书蔚是谁!
“大伯听我一言。且不论遗书真伪,大伯所言之事,确是可笑。”
书蔚此话既出,倒叫人疑心遗书真伪了。四下免不得又是一番争论。她瞧了四周,勾起嘴角,又道:
“一则,这样的事,着实荒唐,我是闻所未闻的。再则,我丈夫有家有室,待妻妾皆是礼仪周全,家中众人皆知;我家二妹亦是订了亲的人,大爷可别冤了二妹,教夫家找你来!”
郁太太闻言,猛地抓紧桌角。朱墨何时订了亲?这便是她的主意么?随便把自己女儿给嫁出去?
丹青、朱墨亦是面面相觑,提心吊胆。郁大爷心道,郁丹青有家室,是人尽皆知的。可那二小姐,竟是何时定的亲,族中却是不知。
“你既说郁氏宜倩订过亲,且把夫家道来。大少奶奶可知道在祠堂说混话的后果?”
“自是不知。”书蔚淡淡道,“却也不必知。二妹夫家系城北泊家,定亲的正是泊家独子——泊雍。”
一提起泊家,众人便想起前日那个大张旗鼓的宁春园,吵闹了好些时候,弄得人尽皆知。尤其底下族人,又议论起来,皆说泊少爷是为着亲事回浥城的。
“既订了亲,且把婚书呈上。”郁大爷道。
“不必了!”
只闻得一男子声音,中气十足,身后跟着自芳与另两个着洋服的男子。而行在最前,方才说话的男子,是着了件簇新棉袍,器宇轩昂;眉生得比丹青厉些,一副清贵模样,乍一看下,亦有些士大夫般的官架子。
那男子并非他人,正是泊雍。
见泊雍来势汹汹,众人皆称奇。泊雍亦不行礼,只闻得他道:
“在下泊雍,来接未婚妻子。”
泊雍言语间,上前扶住朱墨。朱墨不知所措,猛地怔怔望着他,忽一个知觉,只无辜望向丹青。丹青见他径自扶着朱墨,气不打一处来,只冷言道:
“泊兄。”
闻得那语气,泊雍纨绔一笑,缓缓放了手。
“泊少爷,此是郁家宗祠,不是你来的地方。”郁大爷道。
“我为郁家女婿,如何来不得?”泊雍又是一笑。
“泊少爷所言,亦是有理。”五老爷向郁大爷耳语道。
“既是如此,且请坐下。”郁大爷眼神瞥了郁太太附近的空位。
“大伯客气。”泊雍此时方作了一揖,“晚辈接过未婚妻便离开。”
“你左一句接人,右一句接人,也太猖狂了。此是郁氏宗祠!”
“哈哈哈……”泊雍竟大笑起来,“大伯,如今是民国了。我追随大总统这些年,这些粗浅法律还是懂的。你们私设公堂,就不怕省里查下来?便是从前省里纵容,可如今,已欺负到我泊雍头上!”
泊雍四下环顾,厉声道:
“还不放人!”
朱墨被吓得猛一颤。丹青望着泊雍,他为何会来帮他们?是书蔚的缓兵之计,还是娘真要将墨儿嫁予别家?思索间,额头是渗了许多汗。
祖爷爷神色亮了亮。堂上家主们闻得泊雍此话,知他不简单;又见那气势架子,并不是可轻易得罪的。原本想着看郁府笑话,如今他们却有些畏惧了。
“你以武力威胁,纵使我放了人,族中亦多有不服。”郁大爷呷了口茶。
泊雍一声冷笑,点头道:
“好!我便与族长说理。我与郁氏宜倩早已定亲,哪有你们诟病之事?我这回便是回浥城下聘,择个良辰吉日。谁知回了浥城,才知我那可怜的妻,竟被尔等欺负冤枉。你们用用脑子,若她德行有亏,我怎还能娶她?”
五老爷在一旁点头称是,其他人皆是议论。
“老夫亡弟之书,亦不是玩笑。”郁大爷仗着得郁老爷遗书,气势不减。
泊雍笑得云淡风轻,道:
“岳父遗书?谁知道呢?既是遗书,族长可问问,郁家人有几人见过?人人不得而知的遗书?族长说笑呢!”
方才,书蔚已质疑过遗书真伪;如今,泊雍又提及,难免不叫人生疑。他二人皆是聪明不凡,质疑一前一后,点到为止,不落刻意,直是唱得一出好双簧。
郁大爷一时语塞。五老爷四下瞧了,遂道:
“如此说来,那遗书虽是郁老爷笔记,也保不齐是别有用心之人为之。这般真假难辨,不若弃了它,别失了公正。祖爷爷说呢?”
一直一语不发的祖爷爷微微抬了抬眼。他架了副西洋眼镜,头发与胡须皆白尽了,辫子还留着。冬季天寒,他还戴了顶毡帽,身材干瘦,摇摇欲坠。
祖爷爷又瞧了朱墨、泊雍两眼,道:
“族长可有其他证物?”
“还有个丫头,此事,由她得知。”郁大爷道。
祖爷爷点点头:
“人呢?”
“是,是没见着。”郁大爷有些乱了,“早前答应她,不提她姓名,亦不叫她上堂的。这也是祠堂从前的规矩,未免他人报复。”
“祖爷爷,”五老爷唤道,“她心中若无鬼,怎的不敢示人?只怕她是此事关窍。”
祖爷爷点点头。
“怕是,不好上堂。”郁大爷做为难模样。
“可容老身说一句?”郁太太忽开了口。、
郁大爷不说话,却是祖爷爷道:
“你自进郁家,便恪守妇道。这堂上,你说得话。”
郁太太欠了欠身子:
“到底老人家是心疼我们孤儿寡妇的。族长方才言及,那告密的丫头不便上堂。可知,若此例先开,日后心术不正之人随意诬告,岂不正助了不正之风。且不说我一家受害,在座的家主们,可容得这般小人行径。”
堂上各脉当家之人,闻得郁太太此言,皆是猛然自危。尤其离上座近些的几位家主,掌心额上已冒了不少冷汗。郁氏子孙颇多,那么些年,哪一家没得些不可为外人道之事。座上之人面色皆是犹疑,议论之间,话锋却倒向了郁太太。
“那丫头若真为着公道,何惧上堂?”有位家主忽道,气息有些焦急。
还未言罢,另几位家主也附和起来,不多时,堂上之人皆是随声附和。郁太太冷淡一笑,偏是触及自家利益,这些个老贼才说得出好话!否则,即使不对郁府火上浇油,也必是坐视不理的。
书蔚心中却暗暗祈祷,愿萍儿已离开浥城,再别卷入这些事了。
“各位家主的心情,族长都明白。”五老爷道,“各位且安静些,族长,是吧?”
郁大爷阴沉着脸,偏偏不语。祖爷爷等了一阵子,只道:
“让那丫头上堂来。若还在城南,叫马车接了过来,到晚了,明日再审便是。”
泊雍趁着众人说话言语,尽视了堂上之人。对他的出现知情的、不知情的、帮郁家的、害郁家的、做墙头草的,几眼之下,他皆已辩得清晰。又趁郁大爷沉吟之际,泊雍饶有兴味地瞧着丹青、朱墨,果不是寻常兄妹的模样,他们眼里有炙热,有情,那是活的眼睛。
书蔚信中说是冤枉,其实,哪里冤枉呢?只是,即使他们爱得那般卑微,亦免不了被赶到台面,受尽唾弃,受尽指点;更难以承受的,是余生背负的道德枷锁,和整个世界的叛离。
可堂上之人,又有几个是干净的?他们尽可在此处道貌岸然地鄙视那对兄妹,似乎他们更高尚。亦或是,五十步而笑百步,却还带着可悲的优越感。泊雍立在朱墨身旁,感知着她纤细而直立的背脊,兄妹二人的心,竟是坦荡无瑕的,却也卑微可怜。
“祖爷爷,”郁大爷唤了声,泊雍猛回过神,“那丫头,昨夜实已到了。只是,怕不好上堂。”
祖爷爷不语。却是五老爷道:
“族长几番推脱,是甚末意思?”
底下家主们,也闹了起来。郁大爷无法,忙拍了惊堂木:
“带上来!”
泊雍只暗笑。不多时,两个族人抬着架子似的东西进来,其上覆了层白麻布,皱巴巴的。看着那东西,任谁也知是什么。难怪郁大爷不愿传那丫头上堂,原是如此。
书蔚猛抓紧了衣角,眼角唇角全然绷紧,身子抖得厉害极了,目光始终离不开那一抹白色。郁太太见了书蔚模样,暗斥了句:
“你做甚么样子!”
书蔚闻声,僵直了身子,满溢的不安与委屈直往下沉,深深地下沉,沉至无边无尽的黑洞。眼神亦是直直的,坚硬又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