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别老母撷笺传祝祷,迎新年隔墙共钟声(1 / 1)
丹青牵着朱墨,一同向门外行去。郁太太早已是老泪纵横,她蹒跚向前,书蔚想要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恶狠狠地盯了一眼。
她撑着团圆桌,指着郁大爷道:
“我一双儿女,清清白白。你此时来拿人,是有意羞辱!别忘了,大爷亦是郁家人!若落得治家不严的罪过,我一个妇道人家,是不必怕的。倒是大爷,堂堂族长,别回头埋进自己的坑里!”
郁大爷忽觉心中落空,死死盯着郁太太,那神情似怒非怒,意悬悬的。他闷笑了两声,只道:
“大义灭亲,亦无不可。”
此话犹如霹雳,郁太太脚下一软,咚的一声跌坐在地。她手臂无意扫下几盏杯盘,破碎的声音尖利刺耳。
朱墨、丹青已出了厅门,忽闻声,忙回过头来。只见绯玄与彤乌搀扶在郁太太起来,书蔚与莫然也在一旁手忙脚乱,护着郁太太不被扎伤。朱墨自见到娘亲以来,娘便是趾高气扬、高人一等的,何时有过这般狼狈模样?她眼中一霎时盈满了泪,丹青与她对视,二人牵着往回行了几步,至厅门口。
众人见他二人站定,皆是不解,尤其四周围着的丫鬟们,早已窃窃私语多时。夹道是过年才摆的大红灯笼,底下已绑了些“百花聚福”的红笺。丹青随手解下两张,看了眼,又递了一张给朱墨,笑道:
“都是些好话。”
朱墨接过,见她那张写的是“福聚万代,恩泽千秋”。朱墨忽轻笑,向丹青道:
“这话说得太满了。”
“过犹不及。”丹青轻叹道。
朱墨又探过头看丹青的那张,那字体清秀,见写到“醉罢今宵千杯酒,又添除夕一片红”。
“这张倒好。”朱墨赞道。
丹青对着她浅浅一笑,点点头,牵着她缓缓跪了下来。屋内屋外之人,皆是一惊。只听丹青道:
“娘,恕儿女不孝,今年不能陪您守岁了。还未给娘拜年,且领着妹妹暂别母上,此时先拜了吧!”
朱墨与他相视一眼,皆是了然。二人异口同声道:
“孩儿执笺,给娘拜年。”
说罢二人便执着笺磕下头去。骤雪霏霏,二人衣上发上早蒙了一层霜。一拜一兴,正三回了。待拜罢,丹青扶起朱墨,这才瞧见,她今夜打扮得格外艳丽。朱红的长袄,朱红的口脂,思忆里,墨儿总是清清淡淡,不曾这般鲜艳。他凝视着她,有一瞬痴了。本就着除夕,丹青自己也穿的朱色,平日也是少见的。难得一对朱红人影,偏偏造化弄人,逢着如此家变。
此时,郁太太也由家人扶着起来了。眼睁睁看他们拜过,想说些什么,却硬生生哽在喉咙里,只化作泪,皆不住流了出来。
雪地里二人相互搀扶着,衣裙颜色又夺目,只刺得书蔚眼睛疼。她微蹙眉头,盯着那二人,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只是,她到底为大家女儿,面上也还算平静,倒并不惧着落人口实。
绯玄更像是雾里看花,分明是自己的哥哥姐姐,怎会落得这样的罪名?他二人平日里虽是比其他兄弟姊妹要好些,何至于毁谤成如此?他一脸愤懑不平,转头看彤乌,却见她一副焦虑忧心的模样。
其实,彤乌自那回在别院拾到牡丹画扇和朱墨鞋上珍珠,已有些疑虑,只不敢往深处想。而今夜一闹,倒叫她忆起往事来,不由得心下一沉。
朱墨与丹青已走了一段,夹道是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其下和雪飘着“百花福笺”,还有未撷下的五彩玉石,泛着美艳的微光。郁太太等人在那头目送他们,雪径两旁围满了窃窃私语的丫鬟小子们。这倒显得他们走过的地方冷冷清清,只见得两串寂寂无语的脚印,却也很快消融在纷飞大雪里。
人群红压压的一片,也都压低声音,是一种又安静又喧闹的诡秘。其间,忽闻得一个少女声音,音调高而尖,全然不似众人。只听她喊道:
“小姐!二小姐!”
丹青、朱墨闻声止步,只见念恩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怀里捧着朱墨方才穿来的朱红斗篷。念恩好不容易过来,忙将斗篷披到朱墨身上,又帮她打了个精致的结子,才低头道:
“小姐,那边冷,早去早回。”
朱墨侧头凝视她,才发现她已是泪眼不堪。她虽心疼,却也不想说些假话哄念恩,只道:
“你也知道,我们并不那么理直气壮。”
“小姐晚上的药还没吃呢!”念恩依旧低头埋怨,不想朱墨见着她落泪,却不知,声音亦是会哭的。
“好丫头,”丹青叹道,“难为你,我替妹妹谢过了。”
念恩闻声,惊慌抬头,又忙低下去,只缓缓道:
“大少爷会照顾好小姐的。”
念恩还在沉吟,只见郁太太也唤了苑儿,送来丹青的玄色斗篷。三人方才一惊,只见祠堂的人已是要拿人的架势。丹青接过斗篷披上,依旧是谦谦君子的模样,只谢苑儿道:
“多谢姐姐。”
苑儿过来拉念恩,念恩只不走。
“我同小姐一道去!”她啜泣道,“她身子不好,身边不能没人伺候啊!”
“入祠堂”三字在浥城,听着虽不那么凌厉,事实上,也无异于牢狱之灾。朱墨那身子,又临着冬天,怎能叫念恩不忧?
朱墨自己何尝不知?只是,都快入了祠堂,还当自己是小姐么?从古至今,有谁带过丫鬟进祠堂的?郁大爷也必是不依的。到头来,为难的,也只能是堂上老母。
朱墨叹了口气,拉着念恩的手,劝道:
“回去吧,有哥哥在呢!”
念恩抬眼看丹青,他只深深瞧着朱墨,再容不下其他。那双眸子里,不是念恩可以理解的东西。念恩紧紧拽着朱墨,始终不愿放手,苑儿也拉不动她。
“怎么!”郁大爷不耐烦了,“非等老夫动手么!”
念恩一惊,忙松了手,生怕他们再对朱墨动粗。她身子也是瘫软,只由苑儿搂着回了郁太太那里,眼神却死死随着朱墨。
朱墨与丹青也隔雪望着她。只是,除了深重的愧疚与无奈,他们什么也不能带给念恩,即使片刻的安宁宽慰。
朱墨垂下头,背转过身子。她再不想面对这一切,母亲的崩溃,念恩的泪水,家人的失望,底下人的流言蜚语……还有……哥哥的眼睛……或许,祠堂是她最好的归宿,那里庄严、端重,在所有先祖面前,承受着应有的惩罚,再不必面对外面的熙熙攘攘,和郁家的是是非非。
丹青望着她,无意地撩拨她的发丝。他抬起双手紧了紧她的斗篷,轻道:
“走吧。”
那语气平常地如同饭后的散步。
朱墨点点头,在斗篷的遮掩下,紧紧牵着他的衣袖。正值傍晚,新月初生,树影朦胧,茫茫大雪中,两个模糊的背影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二人彳亍前行,原本不长的小道,却似乎一生也走不完。
郁家宗祠在浥城外的浥山脚下,近着芸清庵与寒山寺。除夕夜的街,是了无人烟的。郁大爷谨慎,一路上,让兄妹二人分坐两辆马车。朱墨独自一辆,行在前面;丹青则同郁大爷一辆,紧随其后。其余的人,或开路,或断后,除车夫外,皆是骑着马的。
雪天路滑,马儿都裹上了蹄。踢踢踏踏,似乎是今夜唯一的声音。凉风寒雪,都不住卷入帘中,刚呼出的气,也一瞬凝成了霜烟。
夜幕渐落,到祠堂时,已近子时了。马车还未停稳,丹青便跳下车,忙奔至朱墨车前。郁大爷竟也不阻止,只慢悠悠地下来,看着丹青。奔至车窗前,丹青猛地顿住,面上的表情凝固着紧张与悲哀,发上也落满了雪,像是一夜白头。
他伸出颤抖的手,缓缓撩开帘子,却始终低垂着头,不敢朝里面看。
郁大爷见此,朝周围的大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拉朱墨下来。
“别碰我妹妹!”他似乎是在怒吼。
周遭的大汉面面相觑,竟也不上前了。丹青抬起眸子,小心翼翼地望向车里。果如所料,她歪靠着车壁,发丝都落满了一路吹入的雪花,本来涂了朱红口脂的唇,竟如面色一般苍白。她蜷在斗篷里,像一只垂死的鸟。
丹青强忍着泪,轻唤道:
“墨儿?墨儿?”
朱墨眼皮微微动了动,睫毛抖落了些雪。
“哥哥……”她双唇发颤,声音含糊不清。
丹青再按捺不住,冲进马车,将她抱了下来。他只觉怀里像是抱了一块冰,那种心痛与绝望,都在眼泪里。
“把我们关在一起。”丹青看着郁大爷,淡淡道,“她身子太弱,不能没人照顾。”
“祠堂有人。”郁大爷道。
“可我是她哥哥。”丹青道,他含泪望着冻僵的朱墨,“毕竟,我是她哥哥。”
被丹青拥着,朱墨的身子渐渐回暖。她也抬头望着丹青,用冰冷的手拭去他的热泪。她道:
“哥哥,别说了。”
“罢!”郁大爷忽道,“祠堂没有男女同室的先例,把他们关在邻屋吧!”
郁大爷走了两步,又停下道:
“二侄女的床铺多添些棉絮和褥子,再置个炭盆。”
说罢,郁大爷便转身离去。族长已发话,底下人也不敢怠慢。丹青将朱墨抱去了她的屋子,安顿好她,他才回了自己的屋子。说是“屋子”,也无异于牢房。铁门铁窗,地面与墙壁潮湿地渗水。所谓的“床”,不过是一张石板。好在郁大爷有交代,朱墨那里才添了张正经的床。丹青这里就凄凉的多,只一张褥子,一床被子,再无其他。
“哥哥……”朱墨忽唤道。
丹青闻声,忙凑在壁上:
“墨儿。”
“你听,是寒山寺的钟声。”朱墨幽幽道。
丹青仔细聆听,果然隐约有闻。原来,已子时了。数过一百零八响,丹青轻声道:
“墨儿,睡了么?”
“没有,哥哥。”原是她也在数。
丹青淡淡一笑,坐在床上,背靠着墙,道了声:
“新年快乐……”
朱墨倚着床栏,心下一怔,莫名地心酸,却强忍着泪,只道: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