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湖山石畔游园惊梦,花树影下寻人觅情(1 / 1)
正评诗魁,众人又是一番闲话。书蔚忽笑道:
“原是你们不知,今日咱们中间是有一位寿星的。”
众人听书蔚言,无不好奇,皆左右相顾。书蔚拉起身旁端坐的书萸,道:
“我这妹妹,小名九九;正是重阳生的,故而名中又带‘茱萸’的‘萸’字。”
众人听罢,都向书萸敬酒。坐得最近的莫然笑道:
“咱们这里如今不仅有九哥哥,还有九妹妹了!”
众人又哄笑作一团。不知谁有心翻出了书萸的诗笺,众人传来传去,皆夸她字好。宜仁收回诗笺,笑道:
“她是女孩子中年纪最小的,可咱们的字,都比不上她。”
“陆三嫂说哪里话?”书萸答宜仁道,“我可不敢当,不过是闲来无事常写着玩罢了!也就你们还打趣我,若给外人瞧见了,岂不贻笑大方?”
“往日在家中,我只当你是个闷葫芦,原也是会说笑的。”自芬笑道。
“这丫头从小只和我亲。”书蔚搂着书萸道。
宜仁又读了一遍书萸的诗,只道:
“我见九九的诗也不赖,字尤好;咱们不如评她做诗魁,也算是她生辰的贺礼了!”
众人都拍手叫好,又争相贺她夺魁之喜。
艾九诩只觉席间热闹得紧,加之酒劲又上来了,便起身出了菊圃,透气醒酒去了。曜秋苑后院有两株大银杏,届时已是金黄一片。落叶铺满了地,却不叫人扫去。九诩踏在银杏落叶上,有着绵软的,充满诗意的惆怅。出了曜秋苑后门,便见两个看守的小丫头在径自赌钱吃酒。她们倒没见着九诩,他也不和她们调笑。
此时,苑儿正从清菡瑶池边的假山出来。见了九诩,便行礼笑道:
“艾大少,这是往哪儿去?怎不在屋里玩?”
“出来醒醒酒。”九诩笑道,“姐姐怎没在郁伯母那里伺候?”
其实九诩年岁将近而立,比苑儿大了好些年,唤她‘姐姐’,只因她是太太的丫头,少不得要尊重些。
“方才姨太太说有些胸闷,太太让我陪她出来走走,刚姨太太打发我回去。大少不去看看牌局?艾太太赢得不少呢!”苑儿道,她口中的姨太太,便是张姨妈。
“我就不去了,姐姐忙去吧。”九诩道。
苑儿作一福便回拙古斋去了。见苑儿走远,九诩遂缓缓入了假山。只见不远处的石头上坐了位挽髻的女子,清瘦的靛青背影,捂着胸口闷咳。那女子闻得脚步声,猝然回头,见是九诩,心下大惊。她忙支了身子站起走开。只听九诩唤道:
“林姐。”
那女子骤然止步,缓缓回过头来。不是寡居的张姨妈是谁!张姨妈长年寡居,形容清瘦,又不爱言语,都道是不食烟火的美人。九诩一步一步靠近她,她只低着头,不置一言。
“林姐,”九诩唤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你,好吗?”
九诩的话本是无意义的。丈夫早亡,寄人篱下,任凭谁也不会好。只是此时,他想不出别的话来。
张姨妈沉吟片刻,缓缓道来:
“好不好,都不是你该过问的。”
“听苑儿说,你胸闷的毛病又犯了。”九诩并不顺着她的话。
“你别问了。”张姨妈说罢,转身要走。
九诩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又不敢用力,怕她碎了。张姨妈惊异地看着他,忙挣开了。她倚在假山上,手捂着胸口,细微地喘气。
“你再无礼,我便叫人了!”张姨妈警告道。
“林姐。”九诩又唤了一声。
“孤男寡妇,这样不好。”张姨妈闪躲着九诩的目光。
“你定要如此生疏么?”九诩含泪望着她。
张姨妈忆起往昔种种,也忍不住泪光闪闪,她只道:
“你还不死心么?”
“你叫我如何死心!必有心死,方有死心!”九诩道。
“他才走几年,我这就守不住了?”张姨妈含泪道,“魏家没有这样的女儿。”
“当年,你不该嫁他。”九诩叹道。
“我身不由己。”张姨妈亦叹道。
“那些年,他待你好么?”九诩见她面容消瘦,遂问道。
“好不好的,也说不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就是了。”张姨妈道。
“张家人,待你好么?”九诩又问。
“公婆都和蔼宽厚,薇姑、蘋姑待我尤好。”张姨妈道。薇姑和蘋姑是指张姨妈的两个小姑子,知薇和知蘋。
“你何必瞒我!”九诩看着她暗淡的神色,无奈道。
张姨妈只低头叹气。张家人哪里是那么好的?公婆皆是治家严明之人,她平日里少不得挨教训。自己又是庶女,父亲已故,靠不得娘家撑腰。薇姑泼辣任性,行事鲁莽;蘋姑虽稍赋才情,人却刻薄,恃才傲物,爱使小性子。
忽一阵风吹过,花移影动。米大的粉红花瓣簌簌飘落,张姨妈的裙上已兜了些。她叹了口气,扫了扫裙上的花瓣,只道:
“你还不曾定亲?”
九诩点了点头。问道:
“你如何知道?”
“你年近而立,却未婚配,外头闲言碎语的,还少么?”张姨妈道,又掸了掸花瓣,“好歹,也要顾惜着自己的名声啊!”
“我扪心自问,心中唯有一人,实不忍再误他人。”九诩看着她道。
“镜花水月再好,终究,是无望之物。”她抬头望着身旁的紫薇花树,“倒不如它,明媚鲜妍,才是可寻之梦。除却巫山,亦有云也。”
“除却巫山,纵使有云,却非吾所钟。”九诩道。
张姨妈听罢,骤然站起身,怒道:
“那你想如何!”
“难不成想在张家守一辈子吗?”九诩也提高了声音。
改嫁?张姨妈不是没有想过,但那只是一闪念。魏家没有这样的规矩。艾家也决计不会接纳一个寡妇。况且,世人的毁谤是可定生死的
“你能如何呢?”张姨妈一声冷笑,戏谑地看着九诩。
九诩右手忽拍向花树树干,又一片落红成阵,风吹万点,正愁人。他埋头不语,默然蹙眉。
张姨妈红着眼看他,手绢不停拭泪,轻声怨道:
“我刚过些安生日子,你又来说这些!便都不要活了,那才干净!”
张姨妈语罢,是一片死寂。只落红飘在空中,像那些莫名蹉跎的年华,美艳夺目,只是,过犹不及。
九诩依旧埋头,他深吸一口气,叹道:
“本来,只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不知怎么的,却说了那些话。我无心乱你安宁,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张姨妈凝视着他,他始终埋着头。她拭干眼泪,又抽泣了几声,便转身离开了。九诩缓缓跪下,抬起头,望着她脚步踏过的落花痕迹,碾碎的鲜花汁子像一滴滴鲜血,带着死亡的气息,是年少时光的祭品。
他恍惚间忆起他们初遇的时节,远得如前世。那是一个春日,也是这样的落红翩翩。他随父亲来拜见郁老爷,却误入惜园,邂逅了来探望姐姐的她。那时的她,穿行在飞舞的桃花中,笑靥明朗,步态轻盈,着了件荷粉色银丝掐牙的春衫,环佩叮当,步摇幽鸣。
那些日子,他时常来郁家,见她也多了。那时的她,活泼善言,观世事犹是独到,也从不在乎忌讳什么。他们虽无山盟之言,海誓之语,彼此却早已心照不宣。谁知没过几日,她便嫁去了常熟张家,再两年,便守了寡。
他怨过她,想以孤独一生来叫她生愧。可怨着怨着,怨气便没了。心底的牵绊,却越发深重,无法自拔。她已不是当日的她,他却沉浸在自己的梦里。秋儿满月那日请来的戏班,唱了几折的《南柯梦》。九诩想,他若是淳于棼,他愿活在梦里。也许,自己并没那么爱她。他爱的,只是当年那个笑靥如花的粉衣少女。他不愿放下的,从来,只是自己的心。
但九诩心中清楚,他这一生,是注定孤寂了。他不会另娶他人,亦不会扰她的安生……
张姨妈自从假山出来,便径直回了自己屋中,只叫丫头岫雪回了郁太太,说身子不爽,不能陪她打牌了。岫雪是张姨妈从魏家带去的陪嫁丫头,后来配了个张家的管事,所以还跟着张姨妈。当年的事,她再清楚不过了。此时见张姨妈的模样,她已猜出一二分。
夜里掌了灯,又飘起雨来。南国的秋雨缠缠绵绵,昨夜刚停,今夜又是滴答一晚。岫雪铺好了床,见张姨妈坐在书桌边,望着窗外发呆。她上前,小心问道:
“太太,你可是见他了?”
“岫雪,”张姨妈幽幽道来,“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很可笑?”
“太太别胡思乱想。”岫雪劝道。
“他们明知姓张的有病,还叫我嫁他!”张姨妈恨恨道,忽觉胸闷,遂垂了几下。
“太太快别胡说!”岫雪差点去捂住张姨妈的嘴,“这可是在人家家里!”
“是啊,人家家里!”张姨妈清冷地一笑,“我是个没有家的人。魏家、张家、郁家,都不是我的家。”
“太太!”岫雪急道。
“我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还怕什么?”
“太太的病,急不得。”岫雪安慰道。
张姨妈又一声冷笑,只道:
“罢了,服侍我去睡吧!”
岫雪应了声,便伺候张姨妈睡下了。她挂好张姨妈的袄子,回头见书桌有些凌乱。岫雪熄了盏灯,走过去收拾。只见镇纸下压了张写了字的纸,墨迹还未干。岫雪抽出那张纸,细细读来,原是一首无题七律。
岫雪读罢,叹了口气,将诗稿夹在旁边一摞书中,熄了最后一盏灯,也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