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满月酒醉俗耳针砭,重阳宴饮诗肠鼓吹(1 / 1)
午时将至,客人也陆续来了。最先到的是郁大爷和族中长老,身后跟着陆家人。陆家前两日已到了浥城,住在陆季羽岳父——郁大爷家。陆老爷与陆太太身后便是二少爷仲羽和三少爷季羽,郁宜仁则牵着两个女儿跟在夫君季羽身后。
招呼罢郁大爷和陆家,艾家人也来了。艾老爷同艾二爷、艾三爷走着前面后面跟着三位太太、九诩、九诗和颖芝、灵芝。不久,兰家人也来了。兰老爷兰太太领了次子自芬与小女书萸,泊雍也是随兰家来的,他姐姐泊舲路远,便不来了。自芳不如书蔚稳重,见了家人便忙凑了上去。郁太太笑向书蔚道:
“你许久不见娘家人,快去招呼着吧!丹青也去。”
书蔚点头应道,同丹青过去招呼娘家人。
接着魏家人也到了。魏二爷领着鹤飞,以及寡居的张太太魏研林,鹤飞应唤她姑妈,而丹青等人则应唤她姨妈。张姨妈虽然扑了粉,可看着依旧憔悴得紧。她眉眼间的落寞是微笑掩不住的。张姨妈着了件湖蓝双宫丝袍,底下穿了条玄色暗纹裙。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叫人心疼。郁太太向来与这个妹妹疏远,见她沉默寡言,也懒于和她闲话。
今日最忙的要数书蔚,次则萍儿。书蔚时时留心着宴上的状况,何时添茶、何时布菜,都指着她,是劳心之功。萍儿则效奔走之力。已过午时,账房的人还在清点礼物、礼钱,书蔚打发萍儿去瞧了一眼,见人已来得差不多,便叫厨房上热菜了。
今日之席多是传统苏帮菜,配了几个淮扬菜。苏菜最是清甜鲜美;浓而不腻,淡而不薄,且形态美观;糜烂脱骨不失其形,滑嫩爽脆不失其味。席上松鼠鳜鱼、碧螺虾仁、响油鳝糊、淮山鸭羹等自不必说。时近重阳,又添了肥美的清水大闸蟹。清蒸蒲菜之类的清淡素食也是必不可少之物。苏帮菜向来最重时令,碧螺虾仁之类,本为家家户户春日吃食,原也不稀奇。只是到了秋季还能作出春日的新鲜滋味,就越发难得了。
秋儿与宸华、月华等孙辈,已叫奶娘带了下去。席间杯盘狼藉之时,丹青这桌有人提议行个酒令。这桌本是两桌拼成一桌的,也是席间最年轻热闹的一桌。座上是郁家四位少爷小姐和书蔚、莫然,另有大姐宜仁、姑爷季羽、姑少爷仲羽、表小姐鹤飞;兰家三兄妹自芬、自芳、书萸;以及艾家四兄妹九诩、颖芝、九诗、灵芝;以及泊雍。
朱墨、宜仁、书萸是不大说话的,倒是鹤飞笑道:
“方才谁说的?行什么令?”
“我是个种茶的,不懂酒令!”陆仲羽笑道。
“方才我说的。”九诗道。自上回收到鹤飞的信后,二人私下便没再见过。如今九诗又与彤乌定了亲,二人相见,难免尴尬些。
鹤飞忽不再言语。灵芝不知这些,心无城府,遂笑道:
“不如先说一句诗词,再言一药名;下一句诗词需对上一句药名之意。如何?”
“这倒是别致清雅。”仲羽道。而后众人皆声声附和。
“我向来不擅这些,不如做令官吧!”宜仁道。做令官从来最无趣,偏宜仁图个清静,众人也乐得随她。
“大姐既是令官,先出一味药名吧!”丹青道。
“好。”宜仁轻声道,“我也不为难你们,就‘当归’吧!从我右边起,是颖芝妹妹的头。”
“将军白发征夫泪。”颖芝道,又想了一味药,“重楼。”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灵芝道,“独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半夏。”朱墨道。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丹青道。此诗为杜牧《秋夕》,写的是七夕时节,自然为半夏了。
丹青温和地看了右边莫然一眼,又出药名道:
“知母。”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桂枝。”莫然道。今日是秋儿满月,丹青出一“知母”,是慰莫然辛苦,她心中自然欣慰。莫然又出一“桂枝”,其音同“贵知”,贵在知心,也算是感念了。
书蔚又接道: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白芷。”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木蝴蝶。”自芳不愿为难后面的书萸,故出“木蝴蝶”。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白头翁。”书萸道。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丹皮。”自芬道。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莲芯。”丹皮即牡丹皮,故而彤乌有此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水萍。”九诩道。莲芯最苦,九诩也算是借巧了。
“我亦飘零久。”九诗道。此为顾贞观《金缕曲》首句,“辛夷。”
“翠条多力引风长,点破银花玉雪香。枇杷。”绯玄道。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决明子。”泊雍是取了“枇杷”之音。
“此心若得一株雪,人生何处不清明。佛手。”鹤飞道。此是借决明子明目之功效。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仲羽以佛诗接佛手,也得妙处。他出药名道,“灵芝。”
仲羽此话一出,座中知艾灵芝姓名的都笑了出来。他不知所措,茫然地扫视众人。宜仁在丈夫季羽耳边嘀咕了几句,季羽也笑起来。朱墨浅笑着轻推灵芝。灵芝席间饮了些薄酒,羞得靠在朱墨怀里,微醉轻憨,再则她又着了石榴红的衣裙,看上去实在动人。
仲羽记得弟妹宜仁方才唤她右边的女子“颖芝”,那位醉态可鞠的小姐正坐在颖芝旁,莫不是颖芝的姊妹,名里也带一个“芝”字?“灵芝”难道是……
仲羽忙起身作揖,赔礼道:
“三沸不知是小姐名讳,着实冒犯了!”
“三沸”是陆仲羽之字。灵芝见他和自己说话,从朱墨身上支了起来,缓缓道:
“不知者,无罪。”
“你既是赔罪,不喝酒哪行?”莫然笑道。
仲羽本是无心之过。灵芝见他眉目清秀,情态谦和,加上方才已饮了不少,也不忍罚他,遂道:
“不打紧的。”
“你还心疼了!”莫然笑道,众人也笑了起来。
“姨娘也太爱取笑人了!”灵芝嗔道,又转头扑向朱墨怀中。朱墨只抱着她笑笑。
仲羽见灵芝面子薄,一心为她解围。他向灵芝作一揖,不觉间已饮了三杯。灵芝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便和旁人说话去了。
这日宴席罢后,陆家人便随宜仁住在郁大爷家,而陆老爷先回杭州张罗生意了。魏二爷次日便回了南京,留下鹤飞在郁家住几日。常熟的张姨妈魏研林也随郁太太住下。兰家是亲家,本也要留几日,只因家中还有俗事,兰老爷与泊雍便先回去了。兰太太与子女则在郁家小住。艾家住得近,便都回了。只灵芝被朱墨留下,住在曜秋苑。
秋儿满月后几日,便是重阳佳节。满月的喜庆劲儿还未过去,郁家这几日甚是热闹,郁太太便在惜园设了宴。郁宜仁一大早便领着宸华、月华来和婶母郁太太请安,仲羽也跟来了。郁大爷和季羽翁婿俩请了艾老爷登高去。席上自然又是太太们一桌,少爷小姐奶奶们一桌。虽说不如满月时人多,可老爷们不在,众人说说笑笑,倒更是热闹了。只有张姨妈一直默默,她穿得也素净,虽坐在郁太太身边,倒并未有人太注意她。
吃过蟹,饮过酒,鹤飞和彤乌便嚷着要去朱墨的曜秋苑赏菊。郁太太笑道:
“她那里的菊花最好,你们去吧!可别太疯了!”
言罢,她又转头向书蔚道:
“你看着他们!别叫酒吃多了!”
书蔚自然应下了。得郁太太允许,朱墨便领他们去了。太太们则往拙古斋打牌。念恩与淇芷已在菊花圃中置了几张案椅,备了些糕点和自家酿的菊花酒。
“你这园里的菊虽好,”鹤飞心直口快,进了月门便道,“只是以白菊绿菊为多,何不种些紫的红的?姹紫嫣红如春日,那多好看!”
灵芝已在曜秋苑住了些日子,见鹤飞如是说,便道:
“白菊高洁,绿菊清丽,也是别有洞天。”
“想来二小姐性子清雅,故偏爱青白二色。”仲羽接道。
“那边不是还有几株墨菊么?”彤乌指了指,“鹤表姐尽可以看了。”
“这绛红的颜色确是动人!”鹤飞向朱墨笑道,“回头移两株给我?”
“难得鹤表姐喜欢。”朱墨笑道,“只是这几株原非上品,后院那些色泽更纯正些。”
“你说好便是好的。”鹤飞笑道。
一时间各人已坐了下来。朱墨、灵芝、颖芝、彤乌坐共一个案;书蔚、莫然、鹤飞、宜仁、书萸共一个案;丹青、九诗、九诩、仲羽共一个案;绯玄、自芬、自芳共一个案。各房跟来的丫头们在菊圃外也置了张桌子,径自吃起酒来。
“这是什么?”宜仁拿起一块白色的糕点。那糕点形若白菊,闻着也有股子隐约的菊香。
“这是东篱糕,大姐试试?”朱墨答道。这东篱糕是以白菊与菊露制成,配上菊花酒,最是可口。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妹妹好雅逸的性子。”颖芝道。
“颖姐姐见笑了。”朱墨道。
“这糕点里还有菊花花瓣呢!”灵芝道。
“这样好的景致、美酒、佳肴,咱们若不做些什么,当真是辜负了!”仲羽道。
“《红楼梦》中有众人做菊花诗,咱们何不效仿?”九诩提议道,“虽说有东施效颦之嫌,到底不至无趣。”
“红楼并非开菊花诗之先河,”仲羽笑道,“咱们也算不得东施。”
“我看也好,便如此吧!”鹤飞道。
众人也都赞成这个提议。朱墨便唤了念恩、淇芷取来文房四宝,又备了些冰片胭脂笺和湘妃笺,用以誊写。
“二表妹这里菊花品类多,咱们一人挑一种?”鹤飞道。
众人也都附和。鹤飞又冲着朱墨一笑,只道:
“这是你的园子,你自然最熟悉!只一点,你偏爱白菊、绿菊,便不许你作它们!否则,于咱们就不公了!”
“鹤表姐最爱为难人了!”朱墨道。
“表小姐说的不错!”莫然应道,“你是主人,就让让我们吧!”
“罢了!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朱墨道,“那我选鹤表姐喜欢的墨菊好了!”
“这就对了!”鹤飞满意道,“我也不欺负你,我选那株红毛刺!”
“那我选粉旭桃。”彤乌道。
“我选二乔。”灵芝道。
“我便写红杏山庄好了。”绯玄道。
“我挑粉葵。”莫然道。
“我作雪中呻吧。”丹青道。
“我选轻见千鸟。”九诗道。
“我选龙吐珠。”自芳道。这是一种白中泛紫的菊花。
“我选丝云缀雨。”自芬道。
“我选白牡丹。”书蔚道。因此种白菊形似牡丹,故有此名。
“我选一捧雪。”仲羽道。
“那我选白毛刺吧。”颖芝道。
“我作黄半球。”九诩道。
“我选珠落玉盘。”宜仁道。
“我作琥珀凝萃。”书萸道。
各人选罢,朱墨便亲自折了他们所选之菊各一支,置于纸上。她又唤念恩在每张案上置了一炷香,以为时限。众人又约定下,作好之后,先交予宜仁。若是过时而不得,又无人帮续的,便只能罚酒了。
他们有的手执菊花赏玩,有的已成诗在胸,在纸上作稿。朱墨作的是她平日少在意些的墨菊。若是白菊绿菊的诗文,自己本有许多,只这墨菊,却是头一回动笔。丹青选的雪中呻还未到开满的时节,而书蔚的白牡丹却开得极好。
一炷香的工夫很快便过了,宜仁收了各人誊好的诗笺,一张一张念了起来。第一张抽出的是绯玄的《红杏山庄》,是首五律。胭脂诗笺上写到:
艳骨生重月,天寒未肯留。
本为春日色,错落庭院秋。
香绕幽烟过,灯逐殇水流。
日边红杏旧,何处倚云眸。
原是绯玄前些日子已知慧隐私自还俗之事,心中自晓慧隐怨他。慧隐素来喜爱红杏,又善制杏香。绯玄见了这株红杏山庄,虽非春日真红杏,却难免睹物思人,心中愧与忧共生,故作此哀情之诗。
第二张是张冰片笺,九诩的《黄半球》,是首七绝:
香浓艳极丧□□,金玉华堂本寡丘。
花下长嗟还几个,共余分得一杯愁。
第三张是莫然的《粉葵》:
罗裙青婉约,玉面粉无瑕。
伊女桃夭色,不是无格花。
第四张是鹤飞的《红毛刺》:
胭剑生毛刺,脂炎烧劲枝。
宁为朱血烬,岂肯次男儿?
第五张是张湘妃笺,其上为朱墨所作《墨菊》:
流影居寒处,疏香入窗纱。
点朱朱有尽,着墨墨稍差。
明媚卑红槿,清高次白葭。
分明缁尘染,何故嫌秋花?
此首五律本是鹤飞为难朱墨,她却在颔联嵌入自己小字,才情小露,也算自解其围了。
第六张是书蔚的《白牡丹》:
一朝春尽无颜色,独倚阑干悲晚霞。
纵使秋中尤残喘,不回当日旧繁华。
第七张是仲羽的五绝,《一捧雪》:
一捧掌中雪,相思两处心。
得君常护爱,莫叫做寒音。
第八张是丹青的《雪中呻》:
寒雪香侵幽谧处,弦中常解美人呻。
闺门铜镜人空瘦,竹榻诗痕眉久颦。
弱质难言是生死,素心肯诉梦陈新?
是当天命不将尔,叫我何方了凡真?
第九张是彤乌的《粉旭桃》:
风流胜比春光好,哭也娇来笑也娇。
何奈秋穷冬至日,伊人簌簌木萧萧。
第十张是灵芝的《二乔》:
冉冉仙云裙角裁,洁清净极怎尘埃?
小雨洗去风流相,微风还来颜色皑。
晴雪未沾纨素手,霜花犹在暖香腮。
无边秋色任贪看,休问人间与蓬莱。
第十一张是自芳的《龙吐珠》:
紫熏柔佳掩明宝,玉线银丝绕华襟。
散尽千金应不足,千山万水只唯心。
第十二张是宜仁自己的《珠落玉盘》,她抽出时还笑道:
“这么快便到我了。”
只见诗笺上写到:
琵琶弦断两三声,波目含烟波水横。
丝竹乱闻君乱目,只当分得我清明。
第十三张是书萸的《琥珀凝萃》,写在冰片笺上。那诗道罢了,只这一手好字,又是英气,又是秀美,竟不像是书萸那般柔弱寡言的模样:
风姿韵气比文姜,羞叫明妃上白妆。
凝注芳魂心点萃,渐收琥珀入松香。
第十四张是九诗的《轻见千鸟》:
新人筑故墙,月影绕宫梁。
风雪如吹尽,还归倦鸟乡。
第十五张是自芬的《丝云缀雨》。他虽为七尺男儿,写的却是首闺怨诗,颇有些怡红公子的味道:
引向闺门觅断诗,笼寒被冷只空帷。
千千心结胭脂色,自古痴情是女儿。
最后剩下的一张便是颖芝的《白毛刺》了:
霓裳任吹去,空忆当年奢。
前世多情者,今朝不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