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一炉香尽凡心难了,两地心许春情未竭(1 / 1)
绯玄近来也四处打听九诗的情形,已许多日不曾去佛堂看望。他本打算着,待九诗根基稳了,便去南京和他学为官之道,不料出了这档子事。九诗复职是不能了,绯玄的如意算盘也算是落空了。
绯玄不像九诗,他没什么政治信仰;归根结底,是想为自己寻一条出路。他只是个庶子,母亲在家里又说不上话,他靠郁家一天,就寄人篱下一天。只要郁氏不分家,他便什么也没有。郁家的一切,尽掌在大房手中;吃穿虽不愁,自己却很难有什么作为。
早年,绯玄跟着父亲和大哥学画;他本就对这些提不起兴趣,亦不是那块材料,又不愿在这上面下功夫,直到如今,诗书画乐的能耐也只是平平。郁老爷在世时,常说绯玄投错了胎,不像他家的儿子。这条路,虽有爹爹与大哥的名气护着,绯玄也必是不想的。
今日他见了兰自芳,心下觉得他是个有办法的人。九诗虽为旧识,却是指望不上了。兰自芳倒是可以多结交着,大嫂那个泊表哥,想来更是个厉害的人物,若真要为官,日后求人家的地方,只怕也少不。
绯玄一心只顾着想事情,不觉间,便嗅到风中一阵阵轻悠的檀香,原是佛堂近了。郁家的佛堂不大,唤作“栖心堂”;过了前院便是正殿,旁边两处是偏殿,正殿后有个种了些佛花的后院,四姨娘便住在这里。正殿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绯玄进去时,正是四姨娘平日念经的时辰。观音像前摆了些供果,新引了炷檀香。她跪在观音前的蒲团上,着了件靛青褂子,楚腰细细,微翘小指拨动念珠,两三寸的指甲用蔻丹染成了红色。虽是人近中年,容颜不再,只那风流的韵致,却丝毫不减,犹如新妇。
绯玄知她的规矩,也不扰她,只站在一旁等候。四姨娘念完了经,又朝观音磕了三个头,方才不紧不慢地起身。
“来了。”她转过身子向绯玄道。
只见她素面朝天,一双明晰如初的丹凤眼生得好看。她翘起手指理了理跪皱了的衣角,绯玄唤了声“娘”。
四姨娘点头应道:
“别站着了,上屋里坐吧。”
说罢,四姨娘朝后院的屋子去了,绯玄跟在她身后。待坐定,四姨娘的丫鬟蒲杏来上了茶。四姨娘在佛堂清修,只留了她一个丫头,其余的都打发去了其他屋里,年纪大的就配了人。蒲杏年轻时本嫁过人,可惜不多时丈夫便死了,她正值新寡又回来跟着四姨娘了。她婆家也不管她,总当是她克死了丈夫。那时她已有了身孕,只是婆家信不过她,不愿认那孩子,她没办法,只能饮了汤药将孩子拿掉。蒲杏是看着绯玄长大的,自己又失去了孩子,所以对绯玄的事自然格外上心。绯玄和她也很是亲近,有时甚至更甚于四姨娘。
“四少爷好几日不曾来了。”蒲杏上茶时向绯玄道。
“原是不该的,只是近日府外事多,便耽搁了。杏姨莫怪我。”绯玄央求道。
“咱们少爷如今出息了。”蒲杏笑道,“男儿志在四方,我怪你什么?”
“好杏姨,”绯玄一把抱着蒲杏,道,“就知道你疼我!”
四姨娘坐在一旁咯咯地笑,只道:
“只杏姨疼你,娘就不疼你了?”
绯玄见四姨娘故作醋意,又转身搂着她道:
“最疼儿子的自然是娘!”
四姨娘见他的样子足像个孩童,遂笑了笑,道:
“都几岁了,还这样哄娘?”
“蒲杏你也坐下吧。”四姨娘又向蒲杏道,“都忙一上午了!”
蒲杏点了点头,也同他们坐在一处。
“我这些年多亏你杏姨陪着,”四姨娘正色向绯玄道,“她对你又很是上心,你今后要是孝敬我,可别忘了你杏姨!”
“这是自然!”绯玄一口应道,“除了娘,待我最好的便是杏姨了。”
“你说这话,也不怕你大娘知道!”蒲杏向绯玄道。
“佛堂清净地,不打诳语。”绯玄双手合十,俨然一副高僧的模样。
四姨娘和蒲杏都被他这个样子给逗乐了,四姨娘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的。她举着手帕,只道:
“罢罢罢!我倒想起一件事来。”
绯玄只看着四姨娘,待她笑罢,又接着道:
“我听说,你平日的信件,多是芸清庵的?”
话音刚落,绯玄的表情一瞬间崩了起来。他僵硬地笑了笑,缓道:
“娘的消息够灵通啊!”
四姨娘笑了笑,只道:
“少贫嘴!你且说说!”
“娘,”绯玄道,“不过是和几个师傅研讨佛法罢了。”
“呵!”四姨娘一声冷笑,凝视着绯玄,“这话,蒲杏也不会信!”
绯玄望向蒲杏,蒲杏只一脸无辜:
“怎么又扯上我了?”
四姨娘看了眼蒲杏,无奈地摇摇头,又看着绯玄道:
“说实话!”
“这些话,是谁告诉娘的?”绯玄问道,不由得猜想,“涤蕊?”
“这会子说你呢!怎么扯上别人?”四姨娘厉声道,“你是不是同哪个姑子好上了?”
“娘说什么呢?”绯玄避开四姨娘的目光,一副生气的样子。
“姨娘,”蒲杏想要做和事老,只道,“您怕是多虑了,这……这也……太荒唐了!”
“荒唐?”四姨娘语气凄厉,脸上却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郁家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荒唐?
他爹不荒唐?他大娘不荒唐?他大哥、二姐不荒唐?这往后日子还长,你等着瞧吧,接着便是他三姐,是他!”
绯玄低头不语,蒲杏却是一副惊吓无助的样子。四姨娘见蒲杏神情不对,缓了缓情绪,遂好言安慰道:
“你这是怎么了?那些事,你又不是不知?我不过是教他,你慌什么?他大娘是什么样的人?这事要给她知道,他今后能有好果子吃?”
蒲杏的神情平和了些,四姨娘见状,也放了心,接着道:
“她待自己的儿女尚且如此,何况绯玄?”
“娘。”绯玄终于开口了,更多的是平静,“我们已商量妥了,她过这几日便会还俗。”
“你果真认了。”四姨娘瞥了他一眼,“想得到简单!芸清庵可是挨着郁家祠堂!算是半个家庙!那些姑子你大娘能不认得?”
“并非掌事的姑子,大娘应是没什么映像的。”绯玄辩解道。
“我的儿!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你二姐还在芸清庵住过那么久!”四姨娘叹道,“她叫什么?”
绯玄看了四姨娘一眼,心下充满犹疑。
“你倒是说啊!”四姨娘催到。
“是啊,少爷,说吧!”蒲杏也在一旁打边鼓。
绯玄看了眼蒲杏,又看了眼四姨娘。他深吸一口气,遂叹出两个字:
“慧隐。”
绯玄话音刚落,屋子里一片鸦雀无声。他见四姨娘和蒲杏都呆在那里,自是不敢做声的。三人皆呆坐在屋子里,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四姨娘缓缓道出:
“怎么是她?”
绯玄不知他娘心中所想,遂试探道:
“娘,您,认得她?”
“本来,”四姨娘的语速比平日慢了许多,神情恍惚,她道,“你要娶个还俗的姑子,若瞒着你大娘,我是无谓的。她要还俗嫁人,我也是无谓的。只是,只是,她……她好不容易……她怎能嫁你?她……她不能……不能进郁家!”
“娘?”绯玄唤道,他对四姨娘的反应有些莫名,“为……为何?”
“绯玄,”四姨娘柔软又怜惜地看着他,“你在郁家十几年了,可曾有人答过你‘为何’?”
绯玄不语,怔怔看着四姨娘。她的话,在理。郁家几百年,有太多秘密与不堪,永远不会有人回答你“为何”。那些“为何”皆无从说起,每一个“为何”都是一个太长太长的故事;他问得太可笑!
“孩子,”四姨娘又深深嘱咐道,“待哪日翅膀硬了,就早些离开郁家吧!那时,你要做什么,郁家都管不着了。”
“姨娘!”蒲杏惊道。
四姨娘缓缓转过头,向着蒲杏,轻笑一声,只道:
“如今,你还希望他在这里么?”
蒲杏低头不语。
“我的话狠了些,”四姨娘叹道,“可我是郁家唯一说真话的人……”
“又是秘密!”绯玄冷哼一声,“好,我不问!”
四姨娘只蹙着眉低头叹气。绯玄心平气和道:
“娘说得对,她那般的天真烂漫,是不该来郁家的。娘放心,我早晚会离开这里,带着您、杏姨、慧隐一起离开。”
四姨娘和蒲杏都含泪点点头。四姨娘也知道,绯玄在郁家是没有出头之日的,只有走一条和郁家不同的道路,郁家不懂,才没法干涉。
慧隐自收到绯玄催她还俗的信已是三日。她一直无法同师傅开口,她不知怎样和她说;自然,也是怕绯玄负她。已拖了这几日,再无法拖下去,否则怎么同绯玄交代?她私心想着上完今早这最后一炷香,便去和师傅说;也不知师傅是个什么态度。
慧隐抽了炷香,待烛火将它燃白了,便恭敬地插在观音像前的玉炉上。她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嘴里念着经,一遍又一遍,孜孜不倦。
这炷香似乎比往日烧得慢些,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和慧隐差不多大的姑子走了进来,笑道:
“师姐,郁家的信。”
说罢,便坐在慧隐的床沿笑眯眯地望着她。慧隐一听“郁家”二字,猛地睁开眼。她还不及起来,转过头道:
“快给我。”
说罢她起身过去拿。她师妹像是故意逗她,忽然站起,把信举得高高的。
“你这是做什么?”慧隐不解,伸手去抢。
她师妹一个伶俐的转身,背着双手把信藏在身后。她逗慧隐道:
“每隔几天就有郁家的信,是谁的?你是不是动凡心了?”
“胡说什么呢!”慧隐趁她不备,迅速从她身后抽走了信,“是二小姐!”
“二小姐?”她师妹半信半疑,“可是在咱们这住过的那个?”
“不然还能是谁?我和她聊得来,故而常有郁家书信。”慧隐胡诌道,“我看,怕是你动了凡心,才会来和我浑说!”
“师姐你冤枉人!”她师妹辩道,不料被反将一军。
“罢了罢了,”慧隐笑道,“你……”
还不待慧隐言罢,她师妹忽然“呀”地叫了一声。只见她师妹手指着慧隐方才点上的香。慧隐朝那边看去,便见一枝香从中见折断了。
“哎呀!”慧隐走近了些,“点的时候我还仔细瞧了,怎么……”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师妹担忧道,“还是叫师傅来瞧瞧吧?”
“别!”慧隐急忙脱口而出,她又道,“你不怕师傅骂咱们?”
她师妹这才有些怕了,遂战战兢兢地问道:
“那……我们……怎么办?”
“你别管了,”慧隐道,“先出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师……师姐……”她师妹有些语无伦次,“我……先去了……”
慧隐点点头,目送她师妹出去。她又回头看了眼那香,断的果真蹊跷,遂心下有些害怕。只是绯玄的信在手,她也先顾不得别的了。信中如是写到:
隐娘:
余以无功无业之身,蒙卿垂爱,实三生之幸。今日所言,实难落笔,徒添愁绪,不得已矣。唯此一处,卿需谨记,人间天上,决不相负。
至于你我之事,且暂休矣。郁府实非久留之地,余离郁府之日,便是你我再续之日。唯愿卿潜心礼佛,莫为我忧,待吾归来。
玄郎
慧隐怔怔看着信,许久不曾动弹。他是不要她了么?可偏要她谨记“天上人间,决不相负”。他早想离开郁家,她是知道的,郁家是决计容不下一个尼姑做少奶奶的。想是他没瞒住,遮掩不过去了,这才有了这封信。他要她潜心礼佛,如何使得?如今她心已不净,如何礼佛?只怕是唐突了!难怪方才那香断了,佛也不愿受了!如今她已动凡心,还待在此处不还俗,于心怎安?玄郎啊玄郎,你可曾想过我的难处?总是她在等他,算来也许多年了,遥遥无期,何时是个头啊?
慧隐越想越难过,她紧紧拽着信,神情早已涣散。原本崭新的信纸,已破绉不堪。她的手死死不肯松开,指甲渐渐嵌进肉里,鲜红的血丝沾上指甲,如染了凤仙花一般。
慧隐嘴里喃喃念着些话,声音微弱,似乎只她自己听见:
“骗子!郁绯玄,你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