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生同根兄妹绵病榻,开并蒂主仆论茶经(1 / 1)
那日,自念恩从侬玉居回来,朱墨便拉着她不停地询问丹青的病情。念恩也一一如实相告,她自知朱墨心思细密,若费心瞒她,也是枉然,朱墨反倒会左猜右猜,哪里就能安心养病了!现下念恩照实说了,她虽牵挂,却不必费心力去猜疑。她也知他身无大碍,不过是心病。
自黄百草来看病,已有两日了,可丹青与朱墨都不见什么大起色。风寒本不是大病,只这缠缠绵绵的病逝,去如抽丝,却也烦人。朱墨又是新疾旧疾一起犯了,这两日养在屋中,甚少上院子走动。丹青底子虽好,却心事重重,非药物可医,也奈何不了小病缠绵。他这些日子将府外大小事务都交予了下边的人,自己也借着病落个清闲。他只恨不能去看她,也不知她的病具体是什么个情形。念恩那日在侬玉居说得也不够细致,她只说是寻常风寒,可其面色是黄是白,体温是高是低,脉象是沉是浮,却都不曾提及,用了什么药也未曾细说。她与他不同,朱墨本有旧疾,昨夜又伤了心,他是非得见到她才放心的。奈何他却是郁府中唯一不可去看她的,丹青丝丝点点都记挂着,他的病自然也拖下了。
郁太太当晚就去看了丹青和朱墨,见了丹青的模样,虽不放心了,也知并非大碍;只是朱墨却叫她多些担忧。昨日彤乌和绯玄来了侬玉居,左不过是让他好好养病。如今绯玄也可以帮着打理府外的事务,正值历练的时候,免得日后手生。
今日绯玄和彤乌又约着来了曜秋苑。天气沉闷得很,屋中也显得热些,像是要下雨的势头。他们难得来一回,到底是自己的弟弟妹妹,朱墨虽在病中,也不愿怠慢他们,遂留了他们用午饭。朱墨倒没什么胃口,只食了半碗鸡肉鲜笋粥便罢了。淇芷手艺好,彤乌和绯玄都吃了许多。彤乌见朱墨少食,免不了多些劝告:
“姐姐怎么只吃这些?这还是在病中,更要多补补了。”
朱墨觉得她担心的样子很是可爱,遂笑道:
“日日吃药都吃饱了,那还能吃得了这些?”
“二姐靠这些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理。”绯玄道,“那自然也不必吃药了!”
“你如今跟着哥哥做事,越发出息了;也训起我来!”朱墨玩笑道。
“二姐莫笑我。自己的身子,总得自己在意些才好。又不是铁打的人,日日泡在药里,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绯玄道。
“这话倒合我心意!”朱墨笑道,“我也当吃药是折腾。”
“二姐只管听他胡说!”彤乌嗔道,“病了才吃药,吃药是折腾,病就不是了?”
彤乌的话自是有理,三人又玩笑了一番。朱墨饮罢药,抬头望了眼窗上飘动的帘幕。午后已起风了,如今风势更大了。他们坐在屋里说话,也分明听得到屋外枝桠摩擦的声响。
见风大了,三人正要散去。只见门帘下露出一个杏黄的裙边,那女子掀帘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翠绿衣衫的丫头。女子见彤乌和绯玄也在,遂道:
“三姐姐和四哥哥也在,真是巧了。”
三人见是艾灵芝,她着了件儿米色短衫,臂上一环透亮的翡翠。
朱墨拉她坐到身边,笑道:
“你怎么来了?也不叫人告诉我一声!”
灵芝见朱墨白衣白裙,面色也苍白茫茫,只额上一根淡蓝抹额显眼得很。
“怎么病成这样了?”艾灵芝望着朱墨,有些吃惊。
“寻常罢了,担心什么?”朱墨道。
“我昨晚才听说姐姐你病了,不然早来看你了。那回我说改日访你,谁知竟是探病来的!”灵芝撅嘴道。
“这么大的风你也来!”朱墨看看窗外摇动的枝桠,又看看灵芝,“跑这一趟,真难为你了。”
“灵芝妹妹,”彤乌唤道,拉起灵芝,“许久不见,让我好好瞧瞧。”
灵芝任由她牵起,彤乌上下打量着她,只道:
“那天你来,都不曾见着,还是苑姐姐偶然提起我才知道。真是出落得越发好看了!”
“三姐姐只管取笑我!”灵芝羞道,自行坐了下来。
“家中可还好?”彤乌问道。
“家父家母都好。”灵芝道。
“那……其他人呢?”彤乌问道。她小心翼翼的,生怕人家知晓她的心思。其实在座的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只是九诗如今的情形,郁太太是嘱咐过不许告诉彤乌知道的,怕她担忧。朱墨是真不知九诗的事,绯玄倒是知道,虽知她牵挂思念,却又不敢和她说。
“都好……都好……”灵芝勉强应付道。不知是否是因为说了违心的话,灵芝脸颊有些许泛红,目光也有些闪躲。
彤乌还当灵芝是为她留面子,故意不说破,有些不好意思。绯玄明白,再聊下去,必是瞒不住的,遂笑道:
“灵芝妹妹一年多不来走动了,怎么认识了二姐?”
灵芝知他故意转移话题,心领神会,故将那日在惜园偶遇朱墨的事缓缓说来。她接着道:
“那日见了朱墨姐姐,心中甚觉欢喜。郁家竟有这样的人!从前被你们藏了起来,我不认得,倒真可惜!”
众人不知如何接她的话。朱墨被锁十六年的事,在郁家是所有人绝口不提的,那是郁家人默契。现下灵芝讲出,虽是无心,到底让人敏感。屋中自是一片默然。灵芝这才觉得自己失言了,只这又不能道歉,又没人告诉她该如何说下去,她也只好僵在那里,不动声色。
正巧此时念恩捧了新茶进来。她在门外时便听到里面鸦雀无声,也不知他们几个触了郁家的哪根弦!她遂掀了帘子进来,一边道:
“少爷小姐们聊累了吧!”
众人见念恩进来,如释重负。绯玄遂道:
“念姐姐捧的是什么?”
念恩放下托盘,笑道:
“刚煮的新茶,想着你们聊累了,给你们换换茶。”
念恩给一盏一盏递与各人。递与灵芝时,二人相识一笑。灵芝饮了一口,遂笑道:
“朱墨姐姐所说能事茶的丫头,是念恩姐姐吧?”
朱墨笑着点点头,遂道:
“是我疏忽了,还在你面前得意!你们原是早认识的。”
“只是没想到她如今跟了姐姐。”灵芝笑道。“倒也合适。”
“这是前些时候得的西湖龙井?”彤乌问道。
“三小姐好灵的嘴!”念恩道,“是杭州陆家茶园的。”
陆家茶园说的是杭州的“止园”,因其东家陆家在杭州也是有名望的大户,故而本地人和外地人都顺口叫做“陆家茶园”。久而久之,人们知道的是“陆家茶园”,倒鲜有人知道“止园”了。
“原是止园的茶,难怪了。”灵芝笑道,又问向念恩,“我吃着有些凉意,这水可是日出前的花露?”
念恩点点头,道:
“灵芝小姐猜猜,是何花之露?”
“我方才进来时,见了一枝并蒂的木芙蓉开得正盛,地上白菊也生了几个花苞;这茶,应是白菊的吧?”灵芝望向窗外道。
念恩笑笑,只道:
“世上也只你猜得出了。”
“难怪,虽是热茶,却入口生凉。”朱墨道,“这茶叫什么?”
“本是今早才收的露水,没料到午后就拿出来了,哪有什么名字!”念恩摇头道,“不如我向你们讨个吧。”
“灵芝妹妹最懂茶,你起吧?”彤乌推灵芝道。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灵芝向朱墨笑笑,便道,“这一盏又是‘西湖龙井’又是‘白菊露’的,倒叫我想起了水漫金山的白素贞。便叫‘娘子泪’吧,可还好?”
“你想得到远!”彤乌笑道,“好是好,只一点,这意头殇了些。”
“我也是一时的心思,”灵芝道,“倒不曾想周全。”
“三姐是太信意头了!”绯玄摇头笑道,有些许无奈的表情,“我看悲凉些也没什么不好。这茶本就是露水煮的,是一时之物。”
“她有这样清灵的心思,已是不易了。”朱墨看着灵芝道。
“好了,”念恩收走茶盏,只道,“这名正合我意,若是定了,以后我也不煮给你们喝了。”
“为何?”灵芝拦住念恩,问道。
“饮了白娘娘的泪,能不还她?又不是林黛玉,哪有那么多眼泪还?若是害得你们伤了心,哭干了,我是不怕你们怨我的,只最后还不是亏了自己的身子!”念恩答道。
“你倒是替我们想了。”彤乌笑道,“以后只好讨她别的茶啰!”
朱墨心中知道她是在说自己。彤乌和绯玄来之前,她已偷偷哭过一回了。念恩也知道,她不过是为她哥哥。他病了,她托着病怏怏的身子,不得去探,自是伤心;她病了,他为了她的将来,不能去探,也是苦闷。这其间的曲折,看得最清明的,怕也只念恩一人了。她的苦,念恩日日陪着;他的酸,念恩也时时瞧着。有时甚至,念恩都快忘了他们俩的身份、血脉;帮与不帮,瞒与不瞒之间,这分寸,太难了!她只是一个局外人,已觉不易,何况他们?分寸?朱墨说她有,可他们的分寸,在念恩看来,不过是“得寸进尺”罢了!念恩没办法,他和她,亦没办法。
朱墨幽幽看着念恩,念恩不说什么,也不看她,只收拾了茶盏,便微笑告退了。这盏“娘子泪”喝得!满盏酸楚,满盏无奈;旧愁尚未解,新愁又凭添。世人总是同情人和妖的故事,对人和人,反而厉了些。自己又何尝不是芸芸众生之一,从前畏首畏尾,总不敢多想;如今再不敢想,也想了,从前不敢说的,也都说了,不敢给的,也尽数给了。
朱墨心中未必不知丹青这两日不来瞧她的原因。他病又不重,必是深思熟虑过了。他是不怕流言的,这她知道,但他在乎这个家和家里人。朱墨与家里人的情分本就浅,一时还想不到那一层。可丹青不同,他心中清楚,若真像他们那晚所许,这个家便没指望。从前他不愿想这些,不过是逃避,那日书蔚说了出来,他便再也逃不得了。郁家不是说散便能散的,上上下下那么些人,彤乌还未嫁,绯玄还不曾立业。郁家,丹青逃不了!他想,他会死在郁家,但他为她生……
屋外的风越刮越大了,是暴雨的阵势。窗户撞击着窗棂,那响声沉重而又愤怒,有些吓人。跟彤乌和绯玄的老妈子都送了伞来,也催促着他们回去。他们见灵芝还在,也不好早去,又陪了灵芝一阵,方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