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姑添新疾耳语切切,嫂问旧病心思深深(1 / 1)
次日清晨,朱墨刚起,便觉眉心胀痛,还有些咳嗽。念恩与淇芷服侍她梳洗时便已有所察觉,只朱墨自己不说。
“小姐,”淇芷唤道,“你身子可还好?不如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朱墨摇摇头,只笑道:
“没事,许是才起来觉得凉。动不动就请大夫的,我成什么了?”
“上回的病还没好全,你底子又弱,”淇芷道,“我是怕你旧病复发!”
“哪就那么金贵了!”朱墨摇头笑道。
淇芷自知朱墨倔,也不再劝说,便出去打点早饭了。念恩见她去了,只冷冷道:
“昨夜去了那么久,便是再强的体魄也受不住的。”
朱墨正梳头,手忽然停在半空。过了一瞬,又渐渐耷拉下来。
念恩见她这幅模样,只无奈道:
“好歹也收敛着些!你们夜夜相聚,早晚闹出些事来!”
原是念恩不知,昨夜醉雪亭,只她一人。朱墨听念恩提起昨夜之事,心中自是伤怀委屈,却也懒得辩解。她只道:
“你的话,我记下了。吃饭去吧。”
早饭是念恩亲自下厨的,她的手艺本不在话下,今早又做了些拿手的茶果,理应是美味非常的。但朱墨心中有事,只敷衍地意思了几口,便再不动筷了。是时,淇芷去盯着朱墨早上的药了,只念恩一人在旁。念恩朝门外看了看,见无人,遂转头向朱墨道:
“小姐,我知你不喜欢我的话。东西虽是我做的,但你也别和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啊!好歹再吃些,大不了,明日让淇芷做好了!”
朱墨不动声色,原是念恩会错了意。她见念恩委屈,又不忍伤她的心,便再勉强吃了几口。说来也怪,念恩的茶果朱墨平日是爱吃的,自己本想多吃些,只是整个人心不在焉,晕晕沉沉的,总提不起胃口。朱墨手执着筷,却只停在碗沿,一动不动。
淇芷正捧了煎好的药进来,见桌上如初,向朱墨道:
“小姐怎么还没吃?该是吃药的时辰了!”
朱墨接过淇芷手中的药,正要灌下,念恩拦道:
“大夫说了,小姐胃不好。还是先吃些东西垫垫吧!”
“我真的没胃口。”朱墨道。
她捧起药碗,只刚饮了一口,便都呛了出来。念恩和淇芷急忙拿手帕为她擦拭。朱墨倒没什么意识,只是昏沉沉的,呼吸也不畅。她渐觉无力,手一松,“啪”一声,摔了碗,只倚在念恩身上。淇芷吓了一跳,惊慌道:
“这又是哪一出啊!”
念恩见朱墨面色苍白,嘴唇也干涩,浑身又没力气,忙向淇芷道:
“姐姐快去请大夫,我照看着小姐。”
淇芷这才回过神,只点了点头,便奔出门去了。她刚至郁府大门,便撞上了也往外赶的萍儿。她们虽是素来不和,但点头之交的情分也还是有的。就是心中再不痛快,好歹都是寄人篱下,多少有些怜悯,是对对方,也是对自己。
“萍姐姐,这是往哪里去?”淇芷一边同她出府一边道。
“大少爷病了,我请大夫去!”萍儿边走边道。
“这么巧!”淇芷惊道,“果真一家子!”
“怎么说?”二人同路同行,萍儿问道。
“二小姐也病了,也不知什么个缘故!”淇芷焦心道。
“她可真是大少爷的好妹妹!”萍儿含酸道,“能有什么缘故?连生病这样的事也要陪着!当真是形影不离么?”
淇芷见她奇怪得很,不知她的酸意何处而来。今日也没工夫和她争些什么,她确是被朱墨方才的样子吓到了。虽说之前也有比这严重的状况,可见朱墨如此,她心中也还是打鼓。
萍儿见她不答话,只瞥了她一眼,也无趣再说什么了。
她们才至医馆,却又出了麻烦。平日给丹青和朱墨瞧病的是同一个大夫——黄百草。他原本只照应着侬玉居。自朱墨那回昏阙不醒后,丹青觉得先前给她瞧病的大夫没本事,便打发了去。若临时寻个新的,丹青又不放心,遂托黄百草照料朱墨。现下他却不知先往哪边去了。好在都是在郁府,大夫只带了个徒弟,便随她们去了。
还未至郁府,淇芷便道:
“黄大夫,二小姐突然又吐药又晕倒,看得我是心惊胆战的!”
黄百草还未答话,只听萍儿抢白道:
“我看二小姐前几日还活蹦乱跳的,哪能如此了?你这般咒你家小姐,我可不明白了!”
淇芷虽爱占些朱墨的小便宜,但伺候了她十几年,心中也自是护着她的。再则,她与萍儿本就积怨,听她这么说,淇芷忽觉怒火中烧,便道:
“二小姐身子骨本就弱,我服侍她这些年,还从未见过她‘活蹦乱跳’!你是何时见的?”
“这便是她的高明了。”萍儿不屑道。
“我敬你是姐姐,你对我不满便罢了!二小姐她哪里得罪你了?你竟说出这样的话!”
萍儿刚要辩驳,只听黄百草道:
“二位姑娘要再吵下去,只怕两个都救不了了!”
黄百草说罢,径直入了郁府,朝曜秋苑的方向去了,让他徒弟随萍儿先回侬玉居。萍儿虽是不满,可大少爷素来敬重黄大夫,她也不愿得罪他,也只有依黄百草的意思了。淇芷见萍儿一脸怨气,又不敢发泄的样子,只觉好笑,遂向她做了个鬼脸,便领着黄大夫去了曜秋苑。
萍儿见她得意,只得冷哼一声,扭头便走。
“姑娘还能做鬼脸!”黄百草边走边瞧了淇芷一眼,哼道,“当真不担心你们小姐么?”
淇芷听他一训,刷得低下头,再不敢言语。淇芷觉得,黄百草一直是个厉害的人,训起人来丝毫不含糊!不止她和萍儿,就连大少爷,只长年熬夜的事儿,也没少听他的训!只是他从不对朱墨说重话,这几月来,他对朱墨总是轻声细语,客客气气的,丝毫没有他平日的大夫架子。
进了曜秋苑,黄百草无意瞧见朱墨屋前的白菊,有的已生了花苞,好似是半掩在土中的明珠,只是不曾有耀眼夺目的光芒。他隔着窗朝屋子里看了看,雕花的窗棂,飘着月白轻纱帐子,屋中湘帘半卷。黄百草又看了眼含苞的白菊,摇头叹道:
“又是一年……”
淇芷见他面目伤感,心中觉得古怪,只急着请他进去,也不好多问什么。二来,她也是怕黄百草再训她。
黄百草进屋时,朱墨已醒了一阵子,她只歪坐在床上,依旧是病怏怏的。
“黄大夫好。”朱墨虚着声音道。
“二小姐别再说话了。”黄百草将手扣上朱墨的脉,转头向念恩道,“怎么回事?”
“今早起来就见小姐不大好,她只说无碍。谁知喝药时便晕了过去!”念恩答道。
“小姐哪里不舒服?”黄百草向朱墨问道。
朱墨深呼吸了一下,弱声道:
“只觉眉心胀痛,气息不通。”
黄百草边听边点头,待朱墨言罢,他道:
“小姐放心,只是受了风寒,不是什么大毛病,两剂药下去便无碍了。”
“黄大夫,那先前的药可还吃得?”念恩问道。
“都吃,无妨。”黄百草道。说罢,便在一旁的桌上写着药方。
“淇姑娘,”他递给淇芷写好的药方,只道,“你先去我店里取药吧!我还走趟侬玉居。”
淇芷点点头,接过药方便出了门。朱墨隐约间听到黄百草在说“侬玉居”,她支了支身子,拼尽声音问道:
“黄大夫,侬玉居?”
黄百草回过头看着她。
“哥哥……哥哥他……”朱墨满腹疑问,忧心又期盼地望着黄百草。
“小姐别担心,莫姨娘不是快生了么?大少爷只是叫我去瞧瞧。”黄百草道,一边整理着药箱。
朱墨不信任地看着他。她向念恩轻声唤道:
“念恩,去送送黄大夫。”
念恩靠近了朱墨些,弯下身子,朱墨耳语道:
“跟去瞧瞧。”
念恩骤然立直了腰,只青着脸瞪着朱墨。
“求你。”朱墨细语,目光切切,只能看得口型,却听不到声音。
黄百草不知她们主仆在打什么哑谜,也懒得去理会,这等着念恩送他。
“仅此一次!”念恩也动着口型,手上又比了个一。
“黄大夫请。”念恩不情愿地朝黄百草走去。黄百草朝朱墨微微点头,便离了曜秋苑。
至侬玉居门前,黄百草只道:
“念姑娘回去吧,老夫自己进去就是。”
“我随您去吧!二小姐也挂心着莫姨娘。”念恩尴尬笑道。
黄百草摇摇头,不屑道:
“你们这些小妮子在老夫面前耍什么花招!告诉你,是大少爷病了!方才哄你小姐的!”
“什么,是大少爷?”念恩惊道。
“你别和二小姐说,让那丫头也别说!你们小姐的病,最忌忧心!”黄百草训道。
念恩点点头,只道:
“还是您想得周到。我跟您去瞧瞧吧,二小姐问起,也好编些。”
黄百草拿她没法子,只得由她去了。他刚跨入院门,便见萍儿候着:
“您可算来了!”
萍儿压根没瞧见念恩,领着他们进了屋子。书蔚正守在丹青床边,见念恩跟着,只觉奇怪,倒也不愿问什么。他徒弟见黄百草进来,立刻递了药方给他瞧。黄百草看了看卧床的丹青的面色,又仔细瞧了药方,向他徒弟道:
“是受了风寒?”
“正是。”他徒弟道。
黄百草走到床边,搭上丹青的脉。他问道:
“大少爷哪里不舒服?”
“黄大夫好。也没什么,只是眉心胀痛,气息不通。”丹青道,含着浓重的鼻音。
“倒是巧了。”黄百草笑道,“萍姑娘就按我徒弟的方子取药吧。”
“如何巧了?”书蔚好奇道。
“果真是亲兄妹啊!”黄百草摇头笑道,“二小姐也受了寒。”
“什么!”丹青一把抓住黄百草的手腕。黄百草莫名其妙得望着他。丹青方才觉得自己做得不妥,尴尬地渐渐放开黄百草,又顺眼看了一眼书蔚。她面无表情,冷淡地审视着丹青不由自主的手。
“大少爷放心,你妹妹没事!倒是你,日日熬夜,不生病便怪了!昨夜倒罢了。”黄百草看了眼书蔚,书蔚霎时羞红了脸。
送走了黄百草和他徒弟,书蔚留了念恩在屋中。
“你怎么跟来了?”书蔚问道,语气如往日温和。
念恩的余光偷瞄了眼丹青,答道:
“还以为是来给莫姨娘瞧肚子。我和她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想着许久不曾见她,跟来看看。谁知原是大少爷病了。”
“如此说来,二小姐不知大少爷病了?”书蔚问道。
“自然不知了。”念恩伶俐地道,“想来黄大夫是怕她忧心,才编了莫姨娘出来。其实黄大夫也多虑了,大少爷不过是寻常风寒,二小姐哪至于想出病来!”
“是么?”书蔚反问道。她看着丹青,又向念恩问道,“二小姐怎样了?”
书蔚话一出,只见丹青死死盯着念恩。念恩吸了口气,只道:
“好在也只是风寒,定是昨夜受了凉。原怪我们照顾不周的。”
丹青想着,定是她等他之时,坐在冰凉的石阶上,这才受了寒。若他那时劝了她回屋,扶了她起来,她必不会受这遭的病痛之苦。朱墨先前的病还未断根,如今又添新疾。他真想去看她,只是,他不能。若要她一世安稳,便不能去探她。他只恨不得把她的病痛全加在他身上。
“你也别自责。二妹身子弱,府里人都是知道的。也苦了你们,照料起来总是多劳累些。”书蔚道。
“这是大少奶奶体恤,再劳再累也是应该的。”念恩道。
“先前的药可还吃着?”书蔚又问道。
“黄大夫说还吃。”
书蔚点点头,只挥手道:
“你快回去吧。出来这么久,二妹该找你了。”
念恩轻轻俯身告辞,起身时看了眼丹青,便退了出去。
书蔚见念恩走了,回首望着忧心忡忡的丹青,只轻飘飘道:
“我去看着你的药。”
“书蔚,”丹青唤住她,书蔚停下脚步,“方才,多谢。”
书蔚淡淡一笑,道:
“她到底还是你妹妹,也是我妹妹。我希望她好,也希望你安心。”
“安心”二字太沉重了。在他,若要“安心”,是她安好;在书蔚,更是其心不存非分,其所作所为无有越矩。人最能克制自己的作为,只是世间几人得以克制本心?他当她是知己,是生命;她的一切,便尽是他的“分”,何来“非分”一说?
但书蔚对他,是情深意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既往不咎,只盼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他不愿伤她,也没有资格。
丹青本想叫书蔚“放心”,但终究不曾出口。连自己都没把握的事,如何叫他人放心?违心之言,他不愿说,她也不愿听。丹青只朝书蔚点点头,这样的时候,言语显得苍白无力。
书蔚走出屋子,闻着小厨房中同曜秋苑相似的药香,侬玉居仿佛成了曜秋苑。她凝望着前边落叶的杨柳,风吹向曜秋苑的方向,枝叶花瓣,看上去有些疼。她缓缓闭上眼,感受着初秋微风的浮动,夹杂着药香和残败柳枝的血腥气味。书蔚眼角偷落了滴泪,这是第一次,她感到她和郁家的一切格格不入。在郁家,她只是个外人,她不属于这里。
她的丈夫,心有所属,一心只想着不该想的。她的婆婆,用她平衡郁家,去探三姨娘的虚实,防止四姨娘惹事,公公那些可怜的姨娘们,他自己走了倒是干净!她丈夫的姨娘,她的小姑子和小叔子,郁家的丫头家丁们,这些人,充斥着她的四周。
郁府,书香世家,苏州名门;那座她曾经憧憬的庭院,如今,却不知其深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