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绝今生白绫谢红尘,许来世青衣浴苍月(1 / 1)
金陵连续下了几日的雨,昨夜方才停歇。
今早的天,灰蒙蒙中带着惨黄,如雾一般笼罩着屋檐和墙。九诗租的房子不大,一个正厅,几间小屋子和一个简陋的院子;院子里花草也不多,若只是在夏夜乘乘凉,倒也还过得去;自然是比不了苏州艾府的大庭院了。其中一间较大的屋子被改做了书房,称作“明堂”。九诗的卧房尽量从简,只一张木床,一方衣柜和小木案子。
这日,九诗正陷在藤椅中翻看着不多的文件,果真是个闲职。
“艾少爷!艾少爷!”门外传来附近的小信差的声音。
九诗不情愿地起身去开门。这里始终不比苏州,连个开门佣人也没有。九诗原是嫌带个佣人麻烦,家里本想让九诗在金陵寻个现成的,只是到如今他也没真心去寻。许是他信不过吧。
九诗行至门前开门,小信差便将他的信递至他眼前,道:
“您的信,少爷!”
九诗接过信,打赏了信差几个铜板,小信差便满意地离开了。他很乐意为九诗送信,因为每次的打赏只会多,不会少。
九诗关了门,看着信封上的字迹眼熟,其上写着“九诗亲启”,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他又陷入了藤椅,拆开信封,将信纸打开,便知道是谁了。
那信中写到:
“九诗:
缭乱之境,多事之秋;吾归金陵,已有时日。飞诚知此信扰君甚,亦不耻而作之,实至无人相诉之地步。望君念飞迷茫之心,不吝指引。飞笔微墨浅,不可描此心之万一,望君谅之。
百废不兴,家宅不宁。家中姨娘苏氏,蛮横无理、刁钻任性、目中无人。苏氏不敬飞之娘亲,亦不尊飞之人格;故,父将其软禁屋中,令其自省。苏氏虽非善类,然性极烈。昨夜雨大,苏氏以白绫三尺,垂于梁上,气尽而亡。
飞知此事,已是今晨,亦得见苏氏之遗体。面色苍苍,唇如霜降;泪遗如有痕,目掩似不甘。气尽魂飞,曲终人散。忽感心忧,难摩其状;痴也情也,时也命也。
家中之事,飞心有不安。飞尝与君论女权运动,苏氏之死,却在寒舍。父欲以正室之礼葬之,不过以求心安;高堂之过,飞不敢言。吾不悦苏氏虽已久,然伤怀久矣。飞自省之,‘姨娘命贱’四字,虽不言语,却已深重吾心。过往种种,今日长恨之。苏氏亦非大奸大恶之人,生前恼其是非,生后凭何哀之。呜呼,皆是人事全非。
天地之大,然命薄人微,难卜天意。江山广袤,飞终不可改,休矣。
鹤飞”
九诗读罢,合上信纸,原是她想放弃了。罢了,到底是个心性柔弱的女子,苏氏这样的事,她看多了,难免会对自己原有的思想产生怀疑。九诗不想劝她什么,他知她非鼠辈,若她自己想通,便是最好;若她想不通,任谁劝说,也只是一种逼迫罢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苏姨娘的事,没几天已传到了苏州。这日,彤乌算准了朱墨得空,便来曜秋苑瞧她。她的病还是老样子,说不上好或不好,似乎已习惯如此。
淇芷在小厨房做了些精致的点心,朱墨是鲜少吃几口的,彤乌倒是赞了淇芷好几回。
“二姐可听说了,”彤乌四周看了看,见没有外人,又向不解的朱墨道,“魏家的苏姨娘前几日去了。”
朱墨喝了口念恩煮的茶,自语道:
“苏姨娘……”
“便是那个才生了小少爷的。据说是悬梁自尽的,真是不明白!”彤乌道。
“她死她的,你活你的,何必去明白?”朱墨道。
“话是如此,只是,多少有些伤感的,年纪轻轻就……”彤乌叹道。
“人总要辞世的,不过是走得早些罢了……”朱墨道,她低头思索一阵,又道,“若她有要等的人,奈何桥上,总是会难过些。”
“咱们府里本是要去人的,只是大娘身子不如从前了,便说不去了。”彤乌道,“大娘说了,好在只是个姨娘。不去也是无碍的。”
“这话听着……”朱墨缓缓道,“真叫人心寒。”
彤乌见朱墨神色有些低落,以为是自己害她又犯了病,故劝道:
“二姐也别多想,不过是南京传来的闲话,听过也就罢了。好歹也和咱们无关,若为此多思,倒白白苦了自己的身子。”
“你说的是。”朱墨道,“便是老天也成全不了所有人的。哀莫大于心死,苏氏这一劫,是与人无尤。”
“我难得见姐姐一次,你身子可好些了?大夫是怎么说的?”彤乌拉起朱墨的手,面色有些忧虑。
“自那回昏阙后,怕是落下了病根;”朱墨见彤乌很是担心地望着她,又道,“好在只是寻常弱症,平日里细心些也就无碍了。”
“姐姐只管宽我的心,”彤乌摇头道,“可你自己心里须得有数才行啊!再不能任何事都没忌讳了。”
朱墨点了点头。
“我听念恩她们说,姐姐惯爱晚睡的。你哪里消受得了?”彤乌劝道。
“丫头们胡说你也信!”朱墨辩道。
“还有那不爱吃药的毛病!”彤乌又道,“马上入秋了,姐姐要好生调养一番才是。”
“你倒是越发像娘了!”朱墨无奈笑道。
南京苏姨娘的事,也早已传到侬玉居。夜里,丹青正往莫然屋里去看她。他一入房门,便见她一个人在削水果。丹青冷汗直冒,连忙上前,夺了她的刀子,脸色难看,道:
“怎么自己削上了?丫头呢?”
“看你紧张的!”莫然笑了笑,掏出手帕替他拭汗,“我嫌她们碍眼,让她们出去了。”
“那也不该自己动手!”丹青厉声道,转而,语气又充满温柔,“若是伤着了,该如何是好啊!”
说罢,丹青拿起桌上未削完的水果,亲自动起手来。
莫然掩面一笑,只道:
“堂堂大少爷,竟做起丫头的活!也不怕人笑话!”
“你不正在笑话么?”丹青摇头笑道,又举起水果和刀子,“谁让你不听话了?”
“就这一次!”莫然伸出食指比划着,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她又低下头,只道,“还恰巧被你撞见!”
“你还有理了!”丹青笑道。
“自然有理。你这么多天都不过来,我就是骗你,你也不知。”莫然道。
丹青莞尔一笑,又道:
“原来你是怪我。”
“想想太太金陵娘家的事,我可不敢!”莫然白了丹青一眼。
“我倒真怕你多想。”丹青道。
“还算你有良心。”莫然笑道,“姨娘的命本就贱些,只是苏氏她看不开罢了。你也知道,我是个知趣知足的人。我生不会如她这般,死亦不会,待我死了,你只将我拿草席卷了,丢掉便是。”
丹青无奈地看着她,玩笑道:
“你是有身子的人,还是‘死’啊‘活’啊的,说话没个忌讳!叫孩儿听了去,当心教坏他!”
“你只知孩儿,却不记得他娘!和舅老爷有什么两样?”莫然嗔道。
“哈!”丹青一笑,“越发大胆了!罚你把它吃了!”
丹青将削好的水果递到莫然眼前。莫然看着那果子,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着实惨不忍睹,难以下咽。她吞了一口唾沫,推开丹青的手,苦笑道:
“大少爷自己享用吧!”
丹青先前倒不曾留意,如今他看着那果子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看过莫然,丹青便出了侬玉居,随处游荡。秋意渐浓,夜里比前几日寒凉了许多。他只着了件单薄的月白长衫,书蔚本在书房给他备了几件儿昼夜加减的短衣,他却也懒得添上。行至沉璧湖畔,时有微风掠过,他依旧折扇轻摇,风流不减。
正要上落虹廊,他望着满目阑珊的灯火,忽然闻得一个声音:
“不许上来!”
丹青脚步一顿,猛地抬头。廊上灯火隐隐,清风幽幽,只是不见半个人影。他呆望着落虹廊好一阵子,忽而低头一笑,自嘲道:
“丹青老翁,耳不聪,目不明;着实可笑。”
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过了落虹廊,醉雪亭,一眼便看见了那所旧院子,朱墨住了十六年的院子。十六年了,他夜夜对着这所院子已十六年了。自那日锁上之后,便再无人踏足。他虽是日日对着,却也从未进去过。他渐渐靠近那院子,忽然发现门上的铜锁开了。锁上有些剥落的锈迹,应是有人动了它。铜锁上又没有破坏的痕迹,钥匙只在管家手里,到底是谁!
丹青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行动虽是极轻,但木门快一年没动了,总是伴随着“嘎吱”的声音。这院子的结构很简单,没什么曲径通幽,倒是一目了然。过了前院和正厅,有一条回廊,其后应是朱墨过去住的屋子了。院中之物,皆是些寻常花草;摆放的物件儿,也早已移去了曜秋苑。那些花草,许是久染朱墨之气,虽非稀奇,蕊蕊叶叶,却显得越发难得了。
丹青在朱墨过去的屋前驻足,白窗上透出一点如豆的灯光。他渐渐靠近窗边,又想起院门上打开的铜锁。他举手欲推窗,却又骤然停住,手悬在窗棂边,不知进退。
窗上淡淡显出一个女子的侧影,隐约听得她叹息的声音。
丹青望着那影子 ,人隔轩窗,窗纸映得如玉片,她如水墨。他的泪,一瞬间盈满了双眼,千言万语,何诉何说……
丹青吸了口气,用最温柔,最安静似水的声音道:
“是你吗?”
那身影闻声,在窗上一颤,只是静默。过了许久,她方柔声道:
“是你……”
丹青不语,只默然垂下头。
“哥哥……”她唤道,那声音,是遮掩不住的颤抖。
“我知道,”丹青骤然打断她,莫名地叹了口气,缓道,“只是……却……却……做不到……”
“早知如此……”朱墨无力地倚着窗棂,叹道,“我情愿……从未出过这座院子……”
丹青心中早已是千江翻腾,只是奈何衷肠难诉。如今,他又见得朱墨如此,心里更是不忍;那些话,怎可出口?
他望着朱墨靠在窗上的影,像是随时会被吹散,不由得想起那夜他在曜秋苑胡言的那句“墨儿别走”。怎能不走?墨儿一日一日地长大,如今已是亭亭玉立,宜室宜家;再不是当年被送入这院子的小婴孩。她终究要嫁与他人,魂托别家。从此,他拨出的曲调再无人相合,题上的诗句再无人相续;甚至她族谱上的姓名,也再不能与他同一处了。
丹青凝视她淡墨的影,终于情难自禁,一把推开窗。朱墨一惊,竟将灯笼掉在地上,烛火一瞬明灭,窗上的影也一瞬消逝。丹青大惊,一把抓住她的手,痴语道:
“墨儿别走!”
月光钻入窗内,映上她的面颊,泪痕越发清晰。丹青看清了她,依旧是淡青衣衫的她。他回了神,忙要松手,还未松开,却又一把将她的手紧握住。这一握,意味着什么,不点自明。若非情根深种,他又岂会如此?他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去判断,似乎那一松手,失去的,便是他的一生,他的生命、情感、他的一切。那代价,太深,太重。朱墨猛抬起眼睛凝视着他。
“我不放。”丹青也凝视着她,“这回,你就是赶我,我亦不会弃你而去了。”
“你不怕……”朱墨深深看着她,眼中又盛满了泪。
不待她语罢,丹青便道: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趁着月色,丹青伸出双手,隔窗捧起她的脸颊。他渐渐向她靠近,她甚至可以触到他的呼吸。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唇贴上她的额头,如月色般纯净,如流水般温柔,久久不能抽离。
他又隔窗将她拥入怀中,耳语道:
“若至寥落,只一箪食,当尽分与妻子;若幸得浊酒半杯,定与卿共饮。”
“今世,”朱墨也对他耳语,“是我的生,负了你的情。我且把来世给你。”
说罢,她滑出丹青的怀抱,出了屋门,奔到他身旁。丹青拉起她的手,牵她到了前院,徐徐清风掀动他们的衣摆。
丹青忽然跪在院中,望着天边明月,道:
“月为鉴,风为证,我现将来世许与墨儿。”
丹青看了朱墨一眼,又接着道:
“老天你听到了,万不可将我来世再与他人。”
朱墨望着他,莞尔一笑,也随他跪了下来。她亦举手起誓道:
“月为鉴,风为证,我也将来世许与哥哥,再不可与他人。”
二人相视一笑,却又含着浓浓的苦涩,苦笑,原是如此。风,有聚散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皆是变幻无常,毫无定数,恰是那最靠不住的。以“变”许“不变”,从来是不得,着实可笑了些,都不过是二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丹青扶起朱墨,痴望着她,只道:
“这满庭的月光,终不及你玉颜俊朗。”
朱墨缓缓低下头,又羞涩地抬起眼偷视丹青。丹青执起她双手,又道:
“那日你昏阙,是因白菊之蕊而还魂。从今日起,我便唤你‘菊卿’,可好?”
“自然是好的。”朱墨柔声答道,“只是教外人听了去,难免……”
他见她叹息,靠近了一步,道:
“此为你我二人之事,何必在人前言说。”
“怜我最重,便只你了。”朱墨微笑道。
丹青也回她微笑,道:
“知我最深,亦莫若菊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