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半士半农半生耕茗,一水一月一夜事茶(1 / 1)
鹤飞离开郁府已有一段日子了,郁府似乎又变回它安静的样子。郁太太的病并未见太大起色,书蔚与朱墨依旧替换守着,彤乌也是日日来帮忙。
丹青去得倒是不多,近日来,他不是出府办事,便是在画舫作画,现已得了许多幅,山水是越发精进了。至府上求画之人,听闻郁丹青近日多有佳作,更是络绎不绝。丹青不愿随意将画予人,若偶遇一二人,或可知音,倒还愿见上一面;余下之人,只让管家打发了走。丹青的画,如今是越发难得了;正因如此,那些得画之人,更不愿卖与他人。
这日,又来了个求画的,不知怎么到了惜园,管家只与他周旋。朱墨正从拙古斋出来,想要往惜园逛逛,恰见了这一幕。她见有陌生男子在此,本不愿多留,管家却瞧见了她。他快步至朱墨身边,只道:
“二小姐是要往哪里去?”
朱墨见管家追上她,只好止步,遂道:
“本想往惜园去,见有客人在,便不好去了。”
管家神色有些焦虑,一脸无可奈何。跟着朱墨的念恩见了,问道:
“您这是怎么了?那客人为难您了?”
管家无奈地摇摇头,只道:
“哪是什么客人!不过又是个求画儿的,非要见大少爷,我嘴皮都快磨破了!”
“我明白了,”念恩道,“你自己请不动少爷,是想让二小姐代劳?”
“哎哟哟!”管家连忙向念恩作揖道,“念姑娘真有颗玲珑的心啊!”
管家又望向朱墨,等她开口。
朱墨面色有些为难,她看了看念恩,又道:
“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这个人,也不知是什么来路,我怕哥哥不愿见他。”
管家叹了口气,道:
“少爷是不愿见他,只是他已连着来了三日,我也没敢告诉大少爷,又打发不了他!”
“三日了?”念恩惊道,“日日都要和您耗这么久?”
“正是如此,才为难啊!”管家道。
“小姐,不如咱们去瞧瞧?”念恩向朱墨道。
“这……”朱墨道,十分不愿,“怕是不好吧。”
念恩摇了摇头,凑到朱墨耳边:
“小姐是想去找大少爷?”
朱墨看了念恩一眼,无奈只好随管家过去。朱墨只低着头,那人见二位姑娘走来,心下有些生奇。
念恩与朱墨至那人面前,他向她们作了个揖。念恩趁此上下审视了他一番。他只着粗麻的衣裤,面上倒生得干净。观其衣着,不像是爱画惜画之人;但视其眉宇,却有放浪闲情。念恩心下更是想会一会他了。
“这是我们二小姐和念姑娘。”管家向那人道。
“你是何人?”念恩道。
那人也抬起头,却不曾答话,呆看着眼前的女子,过了半晌,只道:
“在下姓铁,名半农,字观音。”
话音刚落,朱墨与念恩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念恩笑着向他道:
“铁观音?又名‘半农’,公子可是种茶的?”
“姑娘好精明的心思,正是了。”那铁生微笑向念恩道。
念恩本是玩笑,谁知他倒当了真。她又打量了他一回,道:
“公子为何非要求我们大少爷的画?”
“在下终日于茅屋前,茶树边,一农人尔;郁先生的画,自然是无缘得见,却有幸听人说起。我有一友,姓陆,名仲羽,字三沸。他曾说,郁丹青的画中有美人如清茶,故来一试。”铁生道来。
“呵,你这一试,试了三日!”念恩摇头笑道。
“只是还未得画。”铁生叹道。
“方才闻听你种茶,我只当你是个高洁隐士,不料竟还是市井俗人!因色求画,可笑可笑。”念恩瞥他一眼,笑道。
“食色性也,在下本就是个俗人。在下这就告辞,明日便不来了。”铁生告辞,正待转身。
“你不求画了?耗了这么些时日,我说你两句你便弃了,岂不可惜?”念恩不解道。
铁生闻声止步,转过身子,笑向念恩道:
“清茶美人,余已得见。不过求色而来,得色而归……”
说罢,铁生便离了郁府,此后再不曾来。
那夜苍穹无月,只得疏星几点。朱墨让淇芷灭了两盏灯,拿了李义山的集子翻着。烛火如此昏暗,看书是极费眼的事。淇芷遂劝道:
“不如把那两盏灯点上,这样看不真切的,我怕小姐眼睛吃不消。”
“你可知我现下在读谁的诗?”朱墨笑道。
“是李义山,集子还是我替小姐取来的。”淇芷也笑道。
“你既知道,又何必点灯?”朱墨摇头笑道,集子又翻了一页。
“这如何说?”淇芷不解道。
“他的诗本就看不真切,多点两盏灯又有何用?”朱墨道。
“小姐的心思太过巧了!”淇芷怨道。
“念恩哪里去了?怎不见她?”朱墨见念恩不在屋中,故问道。
“念丫头在院子里,可要唤她进来?”淇芷应道。
“不必了,左右我也无事,去瞧瞧她在做什么!”朱墨道,说罢便弃了书卷,往院子去了。又向淇芷道,“你不必跟着了。”
天色已暗,屋外一片黑压压的,只廊下有些许隐约的火光,映着半个湘妃色的人影。原来是念恩在廊下煮茶。她跪坐在地上,一手执着小蒲扇,轻扇着柴火;那双眸子仔细盯着正要沸腾的泉水。她鬓发修长,半贴在颈上;因是夜间,便随意挽了个松散的髻,只露出一只柳叶状的黄杨木簪。
朱墨在不远处看着她煮茶。“清茶美人”,当真是别有韵致,梅妻鹤子,也不过如此。朱墨不忍惊了她,故不唤她。
微风吹着柳枝摇动,柳絮如皓雪纷飞;再有“清茶美人”入目,夏夜不觉也变得清逸许多。有柳叶飞入茶水的,念恩只随了它,许是想借它几分清幽。
待茶煮好,念恩净了手,舀了一碗,又双手将其捧起,尽倒掉了。朱墨记得念恩提过,她是不敢承首饮之恩,第一碗总是要先敬天地的。罢了,她又舀了半碗,站起身来,朝朱墨的方向走来。
“小姐看了半天,喝口茶吧!”念恩举着茶,递与朱墨。
朱墨双手接过,一面笑道:
“你早知我在此!”
“小姐步子虽轻,我耳朵也是极灵的。”念恩笑道。
“本想来看你在做什么,见你煮茶,便起了讨茶喝的念头,只好待着。到底是‘清茶美人’,茶如其人,美甚。”朱墨笑道。
念恩闻得“清茶美人”一词,心下一紧,忽而面色绯红。她只道:
“也就我们做丫头的,凭他什么人的话,也能拿来取笑!”
“好姑娘,”朱墨又道,“可别恼我。那‘铁观音’,可饮得?”
念恩面子薄,只笑了笑,向朱墨嗔道:
“小姐方才饮的是茶,非酒,怎就醉了?”
朱墨见她得趣,又回她道:
“我只当此茶名作‘醉菩萨’,醉人更胜醉酒。”
“小姐要是醉了,便别喝了。”念恩夺过朱墨手中的茶盏道。
“醉的是那尊‘菩萨’,又不是我!”朱墨恼道,“我已饮了一口,足矣;不喝便是了。”念恩瞧了朱墨一眼,又向她递上茶盏,赔罪道:
“好小姐,这茶自然是煮给你喝的。我不过一时嘴快,你还当真了!”
“哼!”朱墨看着茶盏道,“你方才夺了我的茶,现在叫我喝,我偏不喝!”
“二小姐是越发难伺候了!”念恩故作无奈,又摇摇头,“可怜了丫头啊!”
“好刁钻的丫头!”朱墨笑道,用食指轻戳她的额头,“你饮茶前惯要先敬天地的,这还没敬完,我可不敢再喝了。”
念恩不解,茫然地看着朱墨,只道:
“早已敬过了,小姐不是都瞧见了么?”
“阿弥陀佛,”朱墨双手合十,认真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还没喝到呢!”
刚说罢,朱墨便止不住笑了起来。念恩见她难得如此开心,心中忽然引出一股酸楚,她是许久不曾与人说笑了。念恩想助着她,只是这样的情况顺着她反而会褪了她的兴致,念恩只好和她唱反调了。还不待念恩说话,淇芷便沿着走廊过来,一边道:
“小姐今晚怎么对着这丫头开口闭口都是‘菩萨’、‘观音’的!可是念恩看破红尘,要去做姑子?”
“淇姐姐也欺负我!”念恩不满道,却依旧是玩笑的模样。
她和淇芷你一句我一句地斗起了小嘴儿,谁也没有再注意到朱墨。朱墨沿廊坐下,身子倚在柱边。她心思太细,前一刻还嬉戏玩笑,这一刻却又愁眉深锁。淇芷方才的话,总让她想起芸清庵的日子,便不由得暗自伤神了。做姑子,闲来无事时,她也想过,只是这世上有太多东西,她放不下,到底是要唐突仙佛的。虽说她素来寡欲,却也并非无欲。到底还是凡夫俗子,七情六欲,总要占上几样,方才觉得不枉此生。
念恩同淇芷说笑间,余光忽见朱墨。她叹了口气,止住了淇芷,目光转向朝朱墨。淇芷顺着她的眼神,见朱墨又是如此,她也叹了口气,望着念恩。朱墨心中思绪翻转,哪里在意得了她们。
念恩缓缓摇了摇头,轻轻拍了几下朱墨的肩。
朱墨一惊,忽然回过神来,惊恐地望着念恩。
念恩微微一笑,只道:
“小姐,夜凉如水,还是早些进屋歇下吧。”
朱墨慢慢起身,理了理衣裙,只淡淡道:
“我许久不弹琴了,今夜却有些兴致。”
念恩先是微惊,后又蹙眉望着她,无法,只劝道:
“夜里弹琴,最是伤身伤心;还是歇下吧。”
朱墨看着她,低头轻叹,道:
“也好。”
待回到屋中,朱墨又拾起了方才丢下的集子。她信手翻了几页,刚读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只觉没意思,便想睡下了。她正要起身,不料裙边却被椅子角挂出了一根丝。屋中烛火摇曳,灯的幽光映上丝裙,她抬头望了一眼烛火,又低头看着裙摆,只摇头道:
“丝未尽,泪不干……”